算着日子,云台观又要开新一期道教文化体验学习班了。
往常这个时候,都是温起去接待他们,从车站到道观主殿,一路走,一路介绍基本情况,像个新生入学仪式一样。虽然这些“新生”中的大部分,只会在山上待一两个月,来来往往,如云聚云散。可每一回,温起都还是认真地从头到尾讲一遍相似的话。
也是每一回,会有意无意地,观察每一位来此的学员,看他们的背景、目的、情绪,然后从他们身上,看到更多人可能的样子。
可看别人看得再多,却也和看自己是不同的。
“你在看什么?”
闻山白单手提着背包,挂在肩上,回头看着掉队的温起。
她这一问,便让温起的脚步就此停了下来。
形形色色的新学员,正穿着统一的但不算太合身的青灰色衣服,跟着云台观的另一位道长,拾级而上,与他三人擦肩而过。
温起看着他们的背影,问了一个对于闻山白来说有点耳熟的问题:“你看到什么?”
但是这次,闻山白好像知道要怎么回答。她也停下来,目送着那群人,说道:“‘上山’,还有‘下山’。”
温起笑了笑,也把背包提溜起来,甩到了肩上。
明明是早就想明白的道理,非要从别人口中再得到一次印证,才会相信似的。
“彼此彼此。”
最后一级石阶下,任蓝转着手里的车钥匙圈,不解地看着落后许多的两人。
“你们说什么呢?”
“哎,就是闲话,”温起转过身,往山下走来,“对了,老板,我在想,你们什么时候,觉得是雪局长有问题的?”
闻山白早已小跑了几步,抢先来到任蓝身边,解释道:“且不说拆迁大楼那次,余姑娘失手拧断了一个家伙的脖子,这事的性质。那些人本来就是生死自负的,但余姑娘可不是,她至少也得遵守本地法律和国际约定吧?再者,温道长认为,暗河的资料是谁派下来的?”
“啊?那她岂不是知道这里面所有的事?……”
“怎么会?如果全知全能,她也不需要找我们了。”任蓝已坐到驾驶座上,调整了下后视镜,有些内涵地吐槽了句,“到底余姑娘是那边的人,没有被当面说两句大道理。”
闻山白笑道:“这倒未必。”
见那二人都上了车,温起也紧随其后,拉开了后座车门:“可是……不是刚刚得知目的地是‘曲谷’的吗?为什么你们找上是局长之前,就像定好行程了?”
闻山白边系安全带边道:“二次验证。哪能算到肃衣折腾出这般一个研究成果,还被人请走当熊猫啊。路上有的是时间,一起看下耳丹共和国的情况吧。”
……
在机舱睡着后,肃衣很久很久都没有再醒过来。
飞机准点降落在曲谷国际机场时,正是傍晚。那辆车从机尾坡道开下,没有经过任何一道安检,甚至都没有经过航站楼,而是直接从机场跑道转向,走一条偏僻的山路,转进了更深的山里。
空气澄澈,所以天幕的血红与深蓝都很浓烈,而在那之下、山道两侧,却布满了大片大片苍白的流石滩。流石滩上,片片碎石锋利无比,偶有一两株雪兔子草点缀其间,显得它不那么荒芜。
此时反观车内,倒是另外一番境况。不仅气压稳定、氧气含量适宜,连温湿度都保持着最舒适的尺度,使人难以觉察车外荒凉。
但是按照经验也能推测,高原的温差向来极大,此刻外面兴许就零度往上一些。
窗外,一座座宛如金色佛塔的塔黄,在道路两侧匆匆走过。阿极将胳膊撑在车窗边,看着它们,恍惚非常。
原来有些记忆,隔得那么远了,还那么清晰。
就比如,在河梁本部西山之外,就同样有这样一片古老的流石滩……而那里,正是从前她和佚常去的地方。
彼时日暮天寒,亘古天穹下,一座风化半坍的玛尼堆顶着余晖,立在山头。而佚穿着厚重的靴子,一点一点,从坡下往坡顶攀爬着。
整个过程里,她都在坡下阿极担忧的眼神中,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攀着。
直到对方抵达坡顶,不再挪动,阿极才松了口气,一边继续留意脚下,一边朝她的方向前行。
流石滩难走,不仅因为碎石,也因为其间偶有积雪积霜,凝固成冰面,容易打滑。
但或许焉知非福呢?也就是因为害怕跌倒,刻意放低身体,才能看到碎石间更细碎不起眼的,一些蓝紫色小花。
怪不得那家伙会喜欢。
阿极这么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偶然一个抬头,就看见了仿佛世外才有的景象。
那是一片如同白绢般轻灵的东西。
它被佚捧在手间,山顶阳光照着那白色鳞翅,点点斑纹就像落着微雪,随着翅膀的挥动,抖下细碎的晶莹光点,在火烧般的暮色中闪烁着。
是一只巨大的君主绢蝶。
“从前也有这样的蝴蝶……”
佚很小声地感叹了一句,然后轻轻一托,将那只蝴蝶送往温柔气流中去,送往天边去。
时至今日,哪怕只是回想,阿极仍然会被那副景象震动,不能自已。那时的她更是如此,一直木然地看着蝴蝶飞远,才反应过来,走到佚的身边。
“从前?”
“嗯,”佚的面罩里都是因为激动而呼吸出的雾气,但那雾气也没有遮住她眼中的光,“从前,就是一千多年以前,一模一样……
“真的是一模一样的蝴蝶,它几乎没有进化,没有变异,就是这种……
“阔别了……”
一字一句,翻似烂柯人。
……
“阿极?嘿!”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就回了河梁本部,也早就将肃衣交到了医务中心那些专家手里。厚重的铁门在身前关上,“会诊中”的绿灯亮起,而余弦的手拍在她的肩上。
余弦笑着,贱兮兮问了句:“又发呆,想谁呢?”
阿极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来,朝医务楼外走去。
“嗯……我想想,应该不是小白……”
余弦探头看了眼她的脸,然后像只麻雀一样连蹦带跳着,跟在后面往外走:“是老佚吧,毕竟想到小白时,你还算开心的呢……”
阿极听到这里,脚下突然有点犹豫,回过头来,问道:“……什么时候?”
对方一不留神就撞到她后背上去,“哎呦”一声,揉了揉鼻子:“什么时候你自己不知道?”
“……”阿极看着她,似乎又开始出神。
余弦在她背后又是一拍:“就你下山前啊,去领完任务时……”
阿极继续往前走着,经她这么一说,似乎想起来些什么。那会儿好像是因为余弦问了句:“诶,你去接小帅哥,是不是也能遇上小白?”
余弦抢过几步,跳到阿极右前方:“你那时候笑了的,不是我的感觉吧。”
阿极侧过眼神没看她,又摇了摇头,将杂念驱逐出去。
余弦笑道:“我觉得吧,不管怎么说,小白人真的很好啊,而且长得也好看,很有福相的。叫什么来着?天庭饱满,印堂宽平……”
自然,这不像余弦平时会说的话,是在云台观乱翻看相书学来的。
只是没等她买弄完,阿极就轻叹一声,用一个郑重的表情看着她,说道:“快过饭点了。”
“什么?”
余弦一愣,立刻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惊道:“我还没吃呢。”
然后就好像忘记刚刚说到哪里,原地一个立定旋转180°,朝最近的那座食堂而去。
跑了两步,她才想起刚刚为什么来找阿极,回头喊道:“对了——今天包子又降价了!只剩4毛能源币一个——”
原本阿极已经朝自己要去的方向走出两步,听她这话,神色凝重了一下。
她记得一个月前,她在医务中心住院,余弦也提过包子的价格,那时候,还是一块二一个。短短一个月间,包子的价格只剩原来的三分之一了?
别说是她,就算是毫无经济学常识的人,听到这样幅度的降价,也知道不可能是好事。但具体为什么,她一时还不明白。
于是一边想着,一边挥手,招停了刚巧路过的无人驾驶公共电车。
由于在饭点,此时电车里空无一人,超白玻璃材质的车壁,几乎将远处的景色完全透了过来。她抓着扶手,就那样望着远山出神。
原本该去执政中心交任务的,但在进入本部的同一时间,她就收到通知,说不用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来自海棠的私人消息——约她去北岸电站见面。所以她才上了这班电车。
在她的印象里,海棠老师一直是个公事公办的人,很少跟学生私下说什么。要做什么事,都是走公共平台。而且她们之间的师生情也不算深,属于刚好遇上这一届的普通关系。所以在见到海棠之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电车在环城公路北端点站停下,她经过站台,又步行穿过一条几十米长的人工一线天走廊,才在山体另一侧看见了海棠。
此处的海拔比本部还要高出许多,常年结着深冰。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原本锁着的钢铁护栏,现在也被打开了。海棠就叉腰站在护栏内,那一平如镜的广阔冰面上。
阿极注意到,对方穿了冰鞋,手里还拿着一个纸袋和另一双可穿戴冰刀,专程等着似的。
“哟,阿极,这么早就来了?没吃晚饭?”
海棠朝她挥着手,然后凌空将纸袋抛了过来。
她点点头,双手接住,打开一看,发现纸袋里是两个包子。准确来说,是河梁食堂基础餐里的,那种最近降价很夸张的包子。
“老师,这是……”阿极的不解再度加深了,走上冰面,看向海棠。
对方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告诉她什么,只是将那双冰刀也递给了她:“这里不方便说话。穿上吧,我记得你是我带过的身体素质最好的史官。这个季节,冰面还挺结实的,边走边吃不影响?”
阿极又点点头,也没再问,叼着包子袋,穿上了冰刀。
这时,海棠已经一个人滑出去将近半百米了。
阿极起步后,接了一个加速动作,就追了上来。她沿着海棠所去方向望去,估摸着,再往北三公里,就是北岸电站。
那是一群白色砖石结构的巨大建筑,同积雪一个颜色,藏得巧夺天工。换作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那里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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