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外百里处的一座山庄，每日傍晚都会燃起一阵青烟，不知都在烧些什么东西。近些天来，附近村落的人们总能收到自称山庄新主人派来的人送来的东西，多是药品、香包之类，却从没见过这位新“新主人”的面貌。山庄附近更是多了许多家丁，不许旁人任意接近
有人便猜测，买下这座空置多年山庄的人大致是位药圣，在庄子里埋头写书、研制药材，不愿与人交际，因此总将自己研制出来的新药赠与周边的住民，既是示好，也是托人帮忙试药。
村中的人这么说了之后，坐在对面一身白衣的年轻公子轻轻颔首，问道：“那你们吃过他送来的药没有？有什么作用？”
那公子生得一副桃腮芙蓉面，眉目浓郁似画中人，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一般，他面上总是淡淡，睨着人时眼角眉梢也有些冷意，莫名又多了一分凛然的威容。
他一身在日光下粼粼的白衣，衣襟袖口绣着一圈金丝竹叶，衣领、腰带上也缀着轻巧精细的金饰，行走坐卧处更是光彩翩然，正似龙章凤姿，让人不敢轻慢半分。
回话人见他眼神轻巧却冷淡地扫了过来，一时竟有些后背发凉，应声时有些嗫嚅：“我、我们这有人懂得些药理，也是吃过的，都说只是调理身体的药而已，效果……倒没什么特别的。”
“吧嗒”，公子将手中的陶制茶杯搁在桌面上，从木凳上站起身来，道了声“多谢”，便扬长而去。
待到他的背影远去，一旁才有人指着那公子方才坐过的地方，叫道：“这是什么？”
原来是个丝制的小包，有人捡起来一看，里面原来是一包药材，并几张药方，其中的几味药材竟与那山庄主人送来的差别不大。
有人摸着下巴琢磨：“难不成刚才这位神仙似的公子也是大夫，是专程来……偷师学艺的？这山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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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之中的顾濯并不知道外头的人正怎么编排自己，他正趁着下午时分温和的日头，躺在院中微微发热的玉石床上晒太阳。
他穿着一身黑衣将自己从脖子到脚踝裹得严严实实，身上还要再盖一层薄毯，说是晒太阳，其实浑身上下根本没几寸皮肤能晒到日光。
正是八月初的天气，他手边的花圃里盛开着最后一茬茉莉，凋落的花瓣飘到青石路面上，也无人打扫，院中是一片小池塘，水上几枝残荷和闭合的睡莲花苞有些发蔫。
此处的山庄是个三进的院落，顾濯这些日子都将自己关在最里面的小院，从不随意见人，更不许人进来伺候打理。虽然院子里的花草景致是没精打采了些，但至少清静自在。
床边的小几上是一壶药茶，伸手便能够到，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颇为艰难地将苦得泛酸的浓茶灌了下去。
支起上身喝茶的动作好像让他有些疲惫，他伸长胳膊将茶杯磕在桌上，一泄气便将上半身摔回了石床，接着长长地出了口气。
谁知冷不丁的，他身后居然有人幽幽地开了口：“还活着呢？”
顾濯习惯了一个人在院子里躺尸，骤然听见人声，他吓得浑身一抖，险些从窄小的玉床上摔下来，身上的毯子也滑到了地上。
来人抬脚用鞋面把他给顶了回去，顾濯连忙用袖子捂住口鼻，讪讪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那人弯腰把他滑落的毯子捡了起来，他面上勾着嘴角，眼底却暗含怒意：“你为了不让我能顺利找到这，甚至还特意让你外祖家和青云姑娘联合你演戏，让我白跑一趟，是真不怕我掀了你们宋家？”
他抬手将毯子扔到顾濯身上，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正是顾濯离开程家村后半个月未见的赵玖。
顾濯抱着毯子，捂在自己的口鼻上，声音发闷：“都是为了皇上龙体着想，先前你非要留下照顾出痘的病人，已经很有风险了，我既然自知染了病，当然得自觉点跑远些。”
“哈，”赵玖冷笑了一声，“你怎么就知道你病了之后我不会不管你？你那天要是没有不告而别，我说不准早就把你扔乱葬岗了！你自己不怕死非要去冒着风险救人，我还惜命呢。”
顾濯的脸被遮住，只露出来了两只眼睛，只看那双发亮的眼睛倒看不出他已经病入膏肓。
他深深看了赵玖一眼，开口道：“你真的惜命吗？”
“你这是什么蠢问题？”赵玖还生着气，单手叉起腰，瞥了他一眼，“你故意瞒着我救小秋的方式有风险，不惜欺君都要不顾自己染病地治她，再怎么看，不惜命的都是你才对吧？”
顾濯闻言，把毯子扔到一边，扶着几案从玉床上站了起来，微微踉跄地走到赵玖面前，两人之间只余不足一步的距离。
顾濯作势要挽起自己的袖口，轻松道：“既然你找到了这里，应该知道我现在身患顽疾吧？”
赵玖故意不后退，只站在原地抬头看他：“我就是知道又怎么样，你想搞什么花样？”
“还说你惜命？”顾濯见他没动，把刚刚挽起的袖口又放了回去，抬脚退后两步，“真的不想死的话，应该在猜到我染病之后就离我远远的，不可能到处找我，更不可能跟我离这么近。”
赵玖被他戳中心事，移开了视线：“我生过痘，当然不会再被染上，你少揣度我的心思。”
“是吗，那我也生过，怎么还是被染上了？”
赵玖瞪了他一眼：“这还用说？必然是你对我有所隐瞒，你小时候根本没有生过痘，因此才会被小秋染上，当时如果是我去为她种痘，一定就……”
“如果当时是你去，”顾濯打断他，“现在京中大概已经在准备你的后事了吧？”
赵玖怒道：“你胡说什么，不知道什么叫避谶吗？小心我治你的罪！”
顾濯只是冲他笑，边笑边摇了摇头：“外强中干……你知道吗，你当时想趁着痘疫把自己的性命交代在程家村的心思，都快直接写在自己脸上了。”
“胡说八道……”赵玖的呼吸急促起来，紧盯着顾濯，胸膛也不断起伏，“谁准你这么说的？我是皇帝，若是真的死在这种地方，你知道朝野上下、天下万民会多震动？”
“我知道。你也未必是真的想死在这里，或许……只是想大病一场？”顾濯本想继续跟他对面站着问话，却终究体力不支，浑身发软地坐回了玉床上，接着抬起头认真地看他，“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是觉得自己遇到生命危险的话，无明就会心软，接着跟你说出实情？还是……”
顾濯这些日子瘦了许多，面容轮廓也更清晰，勾起嘴唇笑的时候却依旧温煦如山岚，说出的话却似寒锋利箭，一分分剐着人的血肉：“还是你觉得，在那里为了‘拯救子民’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而身陷险境，至少可以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皇室秘辛、还有十几年前的人命官司里逃开一阵子？毕竟你这些日子留在程家村，肯定不可能全是为了查探太华门，我猜，也是为了逃避现实吧？”
赵玖忍无可忍，喘着气把他按倒在玉床上，怒斥道：“你闭嘴！”
顾濯堪称温柔地笑了，明亮的眼睛弯了起来，因为疾病折磨而发白的嘴唇也弯出柔和的弧度。
他的双手隔着宽大的衣物袍袖，覆上赵玖紧拽着自己衣领的手，语气像是安抚：“别生气，我都是胡说的。”
说完，他补充道：“我不过是……怕你做傻事。”
赵玖却眼圈发红，牙齿紧咬着下唇，双手却把他的衣领越拽越紧，微微发着抖，支撑不住地将手肘也支在了顾濯身上，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
“皇上，这……”顾濯将自己的脸尽量后仰，更屏起了呼吸不敢出气，“就算你真有这个心思，也不用这样吧？真的染上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玖闻言，拽着他衣领的手指缓缓松开，转为将双手撑在玉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濯。他面上方才奔涌的怒气也渐渐消去，胸膛匀称地起伏着，慢慢调整着呼吸。
“你说得对，”赵玖一歪头，看到顾濯躲闪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一般，唇角微微勾起，“我是在逃避，我想暂时忘了之前那些所有的烂账和破事，也想要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确实也想过，无名见到我命不久矣后会不会跟我和盘托出。这些都被你说中了，但那又怎么样？”
他讽刺地嗤笑了一声：“我是想去死，是想抛下这个烂摊子，更不想做这个破烂皇帝，但还轮不着你这个就剩一口气的病死鬼来对我指指点点。”
顾濯把捂着口鼻的手松开，分辨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在问你是什么意思，”赵玖语气冰冷，“你既然说我想死，那我就死给你看看。谁怕谁？”
说完，他俯下身，用力咬上了顾濯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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