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下来了。
昏沉黯淡的光线当空而落,伴随着因为步伐而踩落的细密尘埃。
一直围绕在他们周身,静窒的、暧昧的、无法付诸于口、凌乱的、纠葛而深刻的情愫,瞬间烟消云散。
医院人多,没有哪块区域完全独立,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容纳两颗你进我退的试探真心。
他的呼吸变得轻而急促,脸颊一层层地泛出手足无措的尴尬和窘迫,慌乱中对上宋昭宁沉静如水的双眼,她的瞳孔色泽浅淡,像一汪琥珀质地的玉。
一个人还记得,一个人失忆。
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他们无可更变的结局。
但命运永远出其不意。
在闻也最想不到的时刻,给予他致命一击。
宋昭宁想起了什么?
应该不能……闻希也不会罔顾自己意愿把过往告诉她。
但已经不重要了。
那些一起相处过的时光,那些朦胧美好的少年情愫,那些并肩学习,互相依靠,坚定而清醒的少女对他说:“等着吧,我总有一天,会成为一名观星学家”的回忆,早就是过往云烟。
“会很有名气吗?”比她要小的闻也问。
“不一定,我还没有这样大的把握和过于盲目的自信。”
小宋昭宁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答:“你想事情变得好狭隘。爸爸是这样教你吗?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名气,也不会发现从未造访人类历史的辰星。我平庸无比、寂寂无名。”
她耸耸肩,无所谓地回答:“但那又怎么样?不是每个人都能追逐自己的爱好和梦想。我已经很幸运。”
小宋昭宁转过头,她站得很高,面前是一架从德国专机运来的天文望远镜。
冷凉夜风吹过她奶白色的裙角,她双手拎着缀有蕾丝花边的裙子,轻盈地跳下看台,双手张开,直直地扑向闻也。
闻也向后踉跄半步,到底稳稳地接住了她。
十几岁的宋昭宁比现在的宋昭宁还要更鲜活一点,毕竟她肩上不用担着颂域的未来,她只需要浪费金钱或浪费时间,去追逐在外人眼里或许幼稚可笑的梦想。
宋昭宁环着他肩颈,她有些困,绵软地打了声秀气的呵欠,侧脸埋在少年绷得很紧的肩窝。
“今天好好和爸爸学习了吗?”
小闻也的声音几乎是从齿关挤出来:“嗯,学习了。”
“那你要好好学。”
她安心地闭上眼,纤长浓密的眼睫上下交错,声音轻得像呓语:“以后就交给你了。你和爸爸要永远保护我,还有我的梦想。”
.
但现实生活中不存在永远。
陌生人疾步下来时,疑惑目光掠过闻也和宋昭宁。
宋昭宁往前两步,和闻也并肩,垂在腿侧的手指转玩炫色的打火枪。
意料之外的插曲打断欲语还休的氛围,宋昭宁手机振动,她扫一眼,来电显示唐悦嘉。
给她十万个胆子也不敢催,但她牢牢记得登机时间,现在开车去机场还有一段时间,再加上行李托运、换登机牌……林林总总,她们必须要有几个小时的盈余。
宋昭宁切断她电话,拉出微信对话框,莹白指端映着屏幕随着环境自动调低的光线。
“私人飞机,不着急。”
唐悦嘉知道有钱人都会买几架私人飞机提升身份,据说一架湾流的年保养费就在千万以上。
她有个认识的同学家里有点小钱,前几年脑子一抽买了架七百万的私人飞机,没过两年半价出售,亏得泪流满面。
宋昭宁收回手机,这一片重归静谧。
先前脚步带起的细小尘埃重新贴着地面,空气仍是令人不舒服的枯朽酸味。
闻也攥着自己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像是一场徒劳的赌气。
“要走了吗?”
“马上。”
宋昭宁简单地应,手机贴着质地柔软的衬裤落入口袋,白色背板却和什么冰冷坚硬的物体沉冷相撞。
闻也低头,眼皮蓦然重重一跳。
又要走了。
每一次,匆匆见面,匆匆别离。
她不说话,呼吸又轻又静。
那一刻的沉默足有半个世纪,闻也听见自己跳砸很重的心跳,喘息急而冷静。
想说什么,不想说什么。文字在这瞬间失去本能效应。
苍白的、无处追寻的、莫名斩断的记忆以及另一个更加清醒的、却踽踽独行的。
有关他们之间,沉重又单薄的宿命。
宋昭宁对上他视线的瞬间,心底闪电般转过一个念头。
我们之间,一直是我主动吗?
在被我遗忘的那些日子,深陷记忆火海的零碎片段,以及翻开的故事第一页、她在月光下看见的俊朗少年。
一直都是我主动吗?
是我先握住他的手,将他带到我身边,把自己私人构建的禁地开放,让他成为秘密的共享者。
想不起来。
曾经隐秘无声的心事,暧昧温情的共生,在多年后重逢的那一日,轰然化作噩梦中纠缠不休的爆炸火海。
——我为什么能够活下来?
谁救了我。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夜色凌乱交错的霓虹灯,年轻酒保挺拔冷峻的侧脸,他半回着头,眼底有清楚而明显的伤感和痛苦。
沉入水晶杯底的烫金名片,灯光在他眼底勾勒出她的名字。
宋昭宁。
“我姓宋。昭昭明也,安宁的宁。比你大……两岁多一些,就算三岁。别叫我姐姐。可以直接喊我宋昭宁。”
那是十几岁的宋昭宁。
但二十几岁的她,不再用如此繁复详细的介绍。
一张标志性的烫金名片,她没有自我介绍,却问: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分针又走了一圈,宋昭宁直起身,后颈白皙若玉,天鹅般姿态优美。
“我要走了。”
闻也“嗯”了声,起身要让,宋昭宁却在这时候抓住他的手。
她目光滑落,自他左手踝骨,到肘弯有一条陈旧暗红的伤疤。
她一直没问缘由。
一来是关系不到可以询问彼此私事的程度,二来,她有自己问不出口的缘由。
其实近距离看过,也不经意地摩挲过。
上次被困市二院的暴雨,那家骤然停电的厢房,她宁静温和的双眼曾经很深很深地描摹过他。
她说要走了,但脚步没动。柔软的低跟鞋横在他两腿之中,和洗得很干净的白色球鞋互相贴抵。
宋昭宁高位坐久了,不习惯仰视任何人。
黛色的眉梢略微一抬,她看着他无故吞咽的喉结,突兀的一点,明晰刻骨地映在她眼底。
她抬起手,细枝柳条的胳膊勾住他脖颈,向下一拽。
“闻也,低头,看着我。”
目光相撞的瞬间,她却率先掉转,直直地看向他右眼尾的泪痣。
好多情。
却冷硬如铁。
两人距离很近,几乎有些生死相抵的意味。
宋昭宁起腕间的香水味强势霸道地溢出鼻息,牢不可破地攫住他所有被迫放大的感官和情绪。
后槽牙再度咬紧,干净利落的下颌线如刀锋般绷了绷。宋昭宁没有错过他细微的面部变化。
他应该抿住的不是嘴巴,而是眼睛。
宋昭宁冷冷地想。
话语会骗人,眼睛却不会。
至少他的不会。
她几乎是逼视的意味。很难有人招架得了那样清明而深刻的目光。
闻也一动不动地站着,耳膜嗡嗡作痛,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道重压入深海之下。
说什么,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你该走了。
放手。
我得回去照顾闻希。他说要吃三餐的鸡腿。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对宋昭宁有难以宣之于口的贪恋、**、渴慕和哀求。
但他的喜欢太过廉价。正如席越所说,他什么也给不了宋昭宁,甚至……
当年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他放弃她。
.
闻也半俯下身,头垂得很低,黑发凌乱地遮过清峻眉眼,他生硬地别开目光。
他之前打拳,脸上带伤,回家也没怎么用心照料,但他天生这张漂亮皮囊,其实受点伤,更有惊心动魄的……摧毁欲。
就像断翅的金丝雀、泥泞的菟丝花。
宋昭宁若有所思地垂眸,看着他后颈的位置。
她不是医学出身,但投资了好几医院,冯院又是她的长辈,闲来无事时曾听过讲座,认得出那是一道贯穿伤。
为什么?
是什么样的惊险程度,才会留下这道稍微错手便会九死一生的伤疤?
宋昭宁没让他继续低头。
她微微踮脚。
属于她身上的,午夜浪潮般旷远寂静的味道,轻柔温和地降落他不够好看的侧耳后颈。
在那场短暂受困的雨夜,闻也曾有一瞬间觉得她会吻过来。
但她没有。
她延时到这一刻。
没有吻他因为紧张而战栗的嘴唇,而是吻他的伤疤。
他闭上眼,脊背过电般的无措,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不讲道理地截断模糊不清的生命线。
宋昭宁一触即收,纤长手指松松地拢入他黑发,发质坚硬,后颈剃得很短,刺刺地扎着掌心。
她手腕发力,迫着他迎向自己。额头抵着额头,鼻尖错着鼻尖。
冷淡的呼吸,慌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开恩似地,她终于抚住他的侧脸。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
“等我回来,我有事情和你讲。”
转身,鞋跟与水泥地面碰撞,在密闭楼道里窒静回响。
似他心底经久不息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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