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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IF:[番外]

——秋——

纽约上东区的秋天,枫叶是金黄色的,像咬了一口的流心奶黄。

她的新朋友是位热情永远用不完的富家千金,和交往的韩国男友分手后,一路从柏林杀到纽约,没有额度上限的黑卡刷了几卡车的奢侈品,并将其中一个白房子作为伴手礼送给宋昭宁。

宋昭宁啼笑皆非,不愿意接受她的礼物,但她非常执拗,附言给狗男人花钱不如给好姐妹花钱。

她看起来是搞艺术的,其实念工科,算是她的学妹。

一大早,硬要开着她最近从二手市场收回来的老爷车,哼哧哼哧地开到中央公园。

宋昭宁耐心好,陪着她任性。

在她举着手机自拍的间隙里,玫瑰色的唇瓣咬着一支细烟,奶白色的烟管,笔直地绕开一线烟雾。

手机有讯息,date过的博士说很不好意思,措辞极尽诚恳严谨,挑明了也就三个字:不合适。

与此同时,国内的社交软件在她眼底跳出一条新讯息。

她看完,掐灭了烟。

顾正清住院的事情瞒了她小半年,如果不是有闻希的“通风报信”。

纽约直飞护城,来不及倒时差,她赶往医院时,已是灯火通明的寂夜。

私人医院长廊明亮洁净,空气中逸散着浅淡清香。

她推开门,闻希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姐姐。”他站起身,给她让位。

宋昭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按住他肩膀,示意他不用动:“小希,长高了。”

闻希几分羞赧:“是。比去年长了三公分,爸爸刚让我顺便量了下,已经有182了。”

宋昭宁顺口回答:“那和你哥哥差不多。”

闻希瞠圆眼睛,像冬日藏食的小仓鼠:“可是哥哥有188!”

宋昭宁脚步轻顿,说了声是么?

闻也竟然有那么高,感觉不出。

她不多想,坐到顾正清床边,先是看了眼墨菲式滴管里的流动速度,调缓了,听见他一声轻笑:“再慢,这瓶针水要打到天荒地老。”

宋昭宁不以为意:“有的是时间。”

顾正清无奈:“你呀……”他叹息,千回百转,看着这个许久不见的女儿。

闻希仓促地起身,懂事地关上门,轻手轻脚,没发出一点儿噪响。

四下静谧,窗外月光昏暗,树影婆娑,原来已经是深秋了。

“最近好吗?”

似乎所有的久别重逢都以“你还好吗”作为开场白,宋昭宁平静地回视,反问:“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通知我?”

顾正清听出她语气里的责怪,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

她不认同:“这是大事,并且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我请了假,会在国内陪你一段时间。”

“耽误你学业吗?”

宋昭宁微微蹙眉,伸手掖了掖他的被角,淡声:“爸,我两年前就毕业了。”

顾正清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笑道:“你看,这样大的事情,你不也没通知我吗?”

一息沉默,宋昭宁率先败下阵来,她用一种没什么办法的目光看着顾正清,他还算年轻,很耐老的长相,相貌英俊儒雅。

在这张脸上,她看不到闻也与之相关的痕迹。

也是,毕竟不是亲生孩子。

她不知怎么,想到这个名字,于是有了几秒的短暂走神。

然后顾正清问:“回来后,见到小也了吗?”

她摇头:“下飞机就来了医院,还没来得及。”

“那一会儿应该能见着。”他微微地弯着眼睛,眼尾几道风霜刀刻的皱痕:“到时候,你就知道他有没有188。”

“什么……”宋昭宁无语一瞬:“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这倒不算。”顾正清动了动没多少血色的唇,说:“只是想让你知道,昭昭,为什么你感觉不出来他、小也,已经那么高了。”

宋昭宁彬彬有礼地奉手,意思是请讲。

“因为他面对你,总是低着头。”顾正清眼神含笑:“发现了吗?就算是小希,看见你,也多是害怕。”

“无稽之谈。”宋昭宁眼睫低敛,长途航班让她眼周蒙了层乌青,声线亦是疲哑:“我是姐姐,又不是陌生人,为什么要害怕我?”

顾正清笑咳两声,他抬手掩唇,忍俊不禁:“原来你也知道你是姐姐。”

“爸。”宋昭宁是真的无奈:“您有话,何妨直说?”

顾正清呼吸沉重,那两声笑像是耗费了极大心力,他闭了闭眼,低声:“昭昭,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关于当年的事情。”

故事不长,三言两语足够讲清。

宋昭宁沉默地听着,想象他平静字句里的刀光剑影。

“我欠他们的,不止一条命。”顾正清说:“遇见你的母亲,是意外。我爱她,却无法给她更多。以后我的一切,都会留给他们兄弟。昭昭,你可以理解吗?”

她没有一秒钟的犹豫,斩钉截铁:“当然。这些都是你的东西,你有权力安排。而且,我对家里生意不感兴趣,闻也这些年做得很好,不是吗?妈妈和爷爷都放心。”

顾正清收起唇角,至少半分钟,或者更漫长,他没有说话。

宋昭宁从来不说谎话,她说不感兴趣,就是不感兴趣。

不在乎,就是不在乎。

没什么可隐瞒。

世家大族,多有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这种事情放在护城并不新鲜,但她没有心力应付防备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世界很大,时间短暂,算计和恨,都不在她的人生规划。

垂在腿侧的手指捻动,她捏起一支烟,没抽,指腹揉着烟草。

顾正清没有制止她的动作。

“有一年,我见过他。”

回忆娓娓,她是清冷空灵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感情。

比顾正清差劲一万倍的故事讲述者。

“我和宋愈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

朋友办趴,别墅群纸醉金迷。

她不想跟他们玩幼稚游戏,一个人逃到相对安静的露天阳台。

背对着一尊纯白圣洁的女神像,打火机按动,冷风中簇起一团橘黄。

这是她随手拿的烟,出乎意料的辛辣,逆风扑来的冷烟草呛了鼻息,她忍了忍,咳意在脚步声渐近时即刻掐断念头。

有人在谈话。

下半年的商业竞标,政府出面的红头文件,阴谋阳谋,明争暗斗。

她拧起眉,不动声色地灭烟。

没注意到,烟蒂擦过的地方,赫然是女神像的心口。

像燎烧过的痕迹,一颗圣洁但不被珍视的破碎之心。

宋昭宁被迫听着,为他们的下作所心惊。

商战从不讲究情面,在她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那几年里,不是没有听过相关事例。

真正的利益面前,不存在任何兄友弟恭,或是父慈子孝。

但她听着,逐渐觉得不太对劲。

这个声音远远不到陌生,相反,还有一种不清不楚的熟悉。

借着月光掩护,她偏了视线。

年轻男人穿着一身手工高定的西装,晶灰色,半温莎领带一丝不苟。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转玩着打火机,他低头,给身侧的人点火。

这种多与下位挂钩的动作由他做来,说不出的违和与难受。

另一位的声音显然更加沧桑,他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了句后生可畏,然后谈起自己在哥大念书的女儿,改天,大家一起吃个饭。

他礼貌又周全地笑,说自己只是给宋家打工的,不敢耽误小姐。

“宋家?顾正清一年病三回,老爷子倒还有点魄力,架不住年纪上来了。宋微呢,年轻时厉害不假,可惜女儿不成气候,听说在德国,念什么……什么物理?”他语气里的嘲弄恶意露骨:“没用了,还不如当个花瓶嫁出去。等到那个时候,整个宋家还不都是你的?”

听到这里,顾正清慢慢地“哦”了声:“你说的这人,我有点印象。”

他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后来犯了经济罪,送进去了。”

宋昭宁点头,不大意外:“我知道,是他做的吧。草蛇伏线、伏脉千里,他比家里的所有人都要狠心。”

“农夫与蛇的故事,我们听了太多。”宋昭宁静声,语气郑重到仿佛再讲一个谶语:“但是——”

但是,什么呢?

顾正清只用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但是那条锁链,已经由你亲手拴住了他。你是他的风筝线,爱若悬空,是你让他脚踏实地。”

宋昭宁在这句话里,无言地叹息:“爸爸,走一算十,没有人比你更懂人心了。”

顾正清目光越过他,停在斜过阴影的门缝,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这不是你教会他的道理?”他笑,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宋家这种地方,小白兔可活不下来。”

宋昭宁沉静地挑起眉尾:“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把闻希养得很好,不是吗?所以,凡事都有例外。”

一瓶针水快要打完,她抬手按铃,值班护士推门进来。

顾正清的病情没到离不开人的地步,因此将她赶去休息。

酒店订在私人医院附近,她收起手机,抬眼,脚步一定。

光线温水般漫漶,和几年前类似的晶灰色西装,昂贵精细的暗纹提花领带,腰带束着衬衣,一把窄腰。

狭路相逢。

还是,

守株待兔?

宋昭宁微笑:“好久不见。爸爸还没睡,你要进去吗?”

他缓缓低眸,黑白分明的眼底扯开几丝倦惫的红血丝,那张干净俊朗,依旧非常年轻的脸,漂亮生动的眉峰拢起,陌生地看着她。

宋昭宁怎么会回来?她什么时候回来?

为什么他一无所知?!

宋昭宁不用太费劲地仰脸,想起他们之前讨论过的,为什么对他的身高没有实感。

这一刻真正感知到,如果他非得用这种态度和她讲话,她确实会有一些微妙的不爽。

如果可以用词语统称,她很乐意称之为失控。

看来,他不喜欢失去掌控她消息的感觉,而她也不喜欢他不再低头的感觉。

宋昭宁搭手臂弯,神态懒散,可有可无地笑了下:“这么看我,做什么?”

闻也锁着她的眼睛,修长眉宇拢着难以言明的沉郁,目光复杂。

如果此时此刻是他的哪位下属,一定会有朝不保夕的亡命之感。

毕竟,小闻总这些年见血封喉的狠厉和残忍,早已有种可止小儿夜啼的荒谬。

十几岁以一种无可转圜的姿态被推入你死我活的权力中枢,能走到今天,宋昭宁不想讲什么天赋异禀,这些都是虚假到不能再虚假的空话。

要把一颗心变得冷硬,反反复复地揭开溃烂流脓的伤疤,让自己充满弱点,然后没有弱点。

但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安然地笑了笑,主动与他并肩,斜着烟盒敲在掌心,问:“走走?”

护城的深秋比纽约更冷,却不如柏林。

她指尖衔着烟,烟雾里的白色建筑影绰朦胧,泛着深重潮气。

一片防风林,长势极好。

也有银杏,满地澄明的金黄,像一轮跌落的月亮。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宋昭宁呼出半口烟气,转眼看他,不咸不淡地讲:“几小时前。怎么,你的人没收到信息?”

他表情瞬变。

那是一种秘密被拆穿的心慌意乱,闻也紧扣掌心,逼迫自己冷静。

冷风肆虐,她穿得不多,身姿轻盈曼妙。

好像天生不怕冷,霜雪似的脸,色泽浅淡的瞳,眼神落到她似笑非笑的唇上,局促慌乱地避开,冷白耳廓却红得厉害。

高筒靴踩碎枯叶,发出干燥的响。

宋昭宁上前半步,轻笑:“敢做不敢当?”

他这身西服像是他的底气,但很快,宋昭宁夹烟手指游走的地方,起了几道不平整的褶皱。

她后退半步,反手灭烟,架着手臂审视:“合衬你。但,少了一枚领带夹。”

纤细手臂舒展,两指理了理他的衬衣领口,背手抚平他的领带。

暗色花纹,略微刺着她细嫩肌肤,散漫地,在他心口拍了两下。

“把他们都收回去。不要跟着我,我不喜欢。”

无法溶解的黑暗映在他眼底,背阴处的眼神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她饶有兴致地迎上,唇边牵着很社交,但没有温度的笑。

“给我其他选择。”他冷声:“保证我不会失去你的消息。”

这句话真的非常好笑。

因为她短暂地愣住,然后偏头,清瘦长颈绷着细瘦筋骨,从耳侧连到锁骨。

“我以为小闻总手眼通天。”她弯唇,讥诮地嘲讽:“不过呢,收购一家老牌天文台实在没必要。我未来还是要回国的。”

靠着一棵悬铃木,她脸上有几近透明的笑:“多此一举,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这次的沉默更久。

久到空气凝固,白驹过隙,桑田沧海。

掌根已经鲜血淋漓,他指甲修得齐整,足见绝望多么具象。

宋昭宁看着他洇湿血迹的指根,他的手型好看,甚至算得上漂亮,腕骨不粗犷,戴着一枚有些年头的纪念款,应该是顾正清送给他的礼物。

这几个字说得万分艰难,宋昭宁确信他已经将一颗真心掏出来,任由她摔碎打砸。

“原来你都知道。”他抬起手,挡了下眼睛,自嘲地笑:“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唔。”她想了想:“艾德温说他必须和我结束这段date开始。”

那就是最初了。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闻也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的确应该感到意外。

可事实上,他知道宋昭宁并非真的是一个只会享乐的单细胞生物。

不起眼的黑色桑塔纳,街角遇见的戴帽子喝咖啡的男人,蛛丝马迹遍布她的生活,有时候她从学校里出来,24hours营业的便利店里,与一个年轻但戴着口罩的亚洲男人擦肩而过。

宋昭宁当时想,既然是跟踪,至少也得把手收在风衣口袋。

否则那块腕表,岂不是见证了他的所有罪行。

她当然会觉得闻也奇怪。

像个病入膏肓的癌症晚期患者,一面按捺不住自己跟踪她,另一面,穿上笔挺合身的西装,站在衣香鬓影里,只用冷漠神色回望她。

这是爱吗?

应该不是。

宋昭宁不觉得他有回应那个夏天的亲吻。

无疾而终的亲吻。

他攥紧了手指,新鲜粘稠的血液像今夜一样流出来,模糊了黑白琴键。

宋昭宁撑起身,拢一拢发,只说可惜。

不知道是说他,还是说这架钢琴。

周遭空气仿佛被秋夜里浓重的冷霜冻住了,他呼吸不畅,近乎粗暴地扯开领带。

银色纽扣崩开,在她眼底弹出一线明亮,而后寂寂地消失。

她收回视线,站直身,说:“既然没有其他话和我说,那我回去了。”

脚步刚迈,手腕猛地被他攥住。

用那只自虐后的手,黏连的血液紧紧吸附着皮肤,她垂眸看着,没有挣开。

“什么意思?”

他喉结艰难咽动,禁锢她的手指很冷。

明明是她要审判他,宣布他的罪名,钉死他的罪责。

就像他们在病房里谈论的,“他比家里所有人都要狠心”。

可是,狠心的话,不正代表他还有心?

既然还有心,那就会为了某个人而跳动,也会为了某个人而心痛。

可是现在,反倒是她要拯救他。

闻也没说话,很低很低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靠上她的肩颈。

前所未有的亲密。

他们不是可以被世俗意义定义的姐弟,他来到宋家后,她好像自动成为了受迫害的那一方,尽管宋昭宁什么都不说,她既不委屈,也不难过,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就像接受一朵云的到来和离开。

宋昭宁轻微地侧过脸,温热呼吸洒在他耳骨位置。

还是那句,什么意思?

他一只手撑着树干,另只手绕到她后腰,隔着距离虚扶。

他的声音好似在她心里落了一场淋漓不尽的秋雨,满是低落的潮气:“如果他们都可以,那我行不行?”

“我比他们好,比他们认识你的时间更长。我没有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我的眼里只有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还有,你可能不太相信的未来。”

就连表白也如此剜心刺骨不留余地。

好可怜。

像要哭了。

她的指尖怜悯地碰了碰他的脸颊,他立即扣住,闭着眼,睫尖脆弱地轻颤,连同着一个只敢触碰她手心内侧的亲吻。

隐忍克制到浑身颤抖,鼻息滚烫紊乱,那一小片皮肤被他反反复复地啄吻,直到泛起病态的绯红。

宋昭宁全然没想到会在今夜逼出他的真心话,她稍稍歪头,掌心贴上他的侧脸,他的目光追过来,湿漉漉的,让她想起某种犬科动物。

犯了错的时候,同样用这种眼神乞求一个原谅。

可他毕竟没有什么错,他只是爱上了不可以爱上的人。

但是,真的不可以吗?

宋昭宁抬了抬脸,顾正清的病房在六楼,此刻灯火璀璨。

让他们一起长大,然后让一个人背负另一个人的命运。亲情会被利益吞噬,但掺杂了爱情的,不一定会。

好妙的一招。

没有正式的收养手续,不存在法律上的拟制血亲。

所谓的姐弟,也是年龄差异的称谓。

抛开这一切,他们什么也不是。

同时,什么都可以是。

思及此,宋昭宁在他唇边落了个与暧昧无关的亲吻。

“你想当我的情人?”

闻也显然僵住,半晌反应不过来。

她觉得很可爱,捏着他下巴,微微踮脚。

“情人……情人也可以。”

一触即分,他喉结剧烈滚动,从天而降的惊喜让他手足无措,但是虚放在她后腰的那只手,紧密地贴着她的身材曲线,将她迫向自己几乎要停跳的心脏,他虔诚地保证:“只要你高兴。”

暧昧期总会许诺地久天长,宋昭宁听过很多,倒是头一回听别人讲,当情人也高兴。

可她原本想说,如果你觉得情人不够OK,那么当男朋友也可以。

不过,往后因为身份转变的风浪,必须由他来承担。

她笑了笑。

或许,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

只是护城的秋天很冷,她需要一个怀抱。

是的,有上就是有下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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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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