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手掌仿若枷锁,不堪一握的细腕被紧紧箍住,本就雪白的肌肤在衬托之下更是几近苍白。明晰的血管青青紫紫,如附骨之疽攀附在皮肉之下,透着些病态的美感。
骨节分明的五指轻颤了颤,梅弦月神色不变地看向那只束缚住他的手。
“……殿下。”
轻缓的声音无甚起伏,平和到有些诡异。梅弦月凝视片刻那布着疤痕的手背,又轻轻抬起眼。
仿若深渊的眸子几乎让人分不清瞳孔与虹膜,梅弦月静静注视着许行镜,而许行镜非但未松开他的腕,还紧了紧那只攥住他的手。
“不许跑。”
剑眉稍稍压下,许行镜的声音很低:“你已是我的谋士。就算要走,也要过些时日再走。”
这番宣誓主权的话并未引起梅弦月的什么反应。在长久的沉默后,他勾起唇角,如习惯般勾起一个清浅温和的笑:“殿下,我非言而无信之人。既应予了殿下,我便不会在当下离去。”
轻缓的声音如潺潺流水,叩击心弦。
但那落在纤纤细腕上的手却又紧了紧。许行镜注视着梅弦月,而梅弦月不躲不避,就与他那样对视着。
“呵……”
不知过了多久。
伴随着一声低笑,攥着梅弦月的手终于缓缓松开。粗粝的指尖擦过白皙的皮肉,勾起淡淡的痒意。许行镜扯开唇角,露出一个爽朗到有些刻意的笑容:“梅公子美名远扬,我自是信公子的。”
“只是……”
指尖轻叩桌面,许行镜顿了顿。
“本王虽是淮安王,却也是大周的车骑将军,平日都随军住在寿春城外的军营内。恰好明日,本王便要回营。”
“若公子不嫌,不若随我一起?”
不知何时垂下的眼睫掀起,一双无光的黑眸仿若琉璃,倒映着幽幽烛火。浅笑漾在唇边,殷红的唇瓣轻启,梅弦月注视着许行镜。
“好。”
……
离开淮安王府已是日落时分。
昏黄的余晖洒满了天空,山峦勾勒出暗色的影子,飞鸟展翅于黄天,似是高原上自由的苍鹰。
“二公子为何要应予他,他分明就……”
眉头紧锁,长尘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但他的话头终是在梅弦月平静的目光扫来时结束。纤长的眼睫轻垂,梅弦月敛了视线,又抬眸看向那澄黄色的落日。
“我知。”
清风撩起发梢,又吻过苍白的皮肉,殷红的唇好似染血,此时正轻轻抿起。指尖落上窗沿,红日映在眼底,梅弦月似叹非叹:“可天下枭雄千千万,我总要找到一个英雄的。”
他总要找到一个能平定这百年战乱,还天下百姓太平安康的英雄。
纵使梅弦月也清楚,他与许行镜的相遇是一场错误。但自凉州到豫州的这七年,他所遇到的错误还少吗?
光是七年间三十余位主公,无一人与他心中所想的模样有半分契合,便已是最大的错误了。
这天下乱了太久太久,久到几乎无人记得正常的、太平的日子该是如何。纵使是称霸一方者,也多是不顾及百姓,不顾念天下,暴戾无状恨不得生食人血肉的雄主。
他们不是梅弦月想要的英雄。
“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寿春百姓的生活你们有目共睹。”回眸看向立于身侧的两人,梅弦月的声音很轻:“所以,我会选择他。”
……
长尘与长云终是按耐下了心思。
他们对他们的二公子有绝对的信任。因此,纵使并不理解梅弦月的选择,他们也会接受,无条件的接受。
红日被山峦彻底吞没,换来点点繁星缀于夜空。
清风穿堂过,饮饱墨汁的毫笔落于纸张,堪称娟秀的小字跃于纸上。
那是深夜,如钩弯月在云雾间明明暗暗,如一只眼睛,注视着那窗边桌案旁端坐着的人。
那人是极美的。
莹莹月光洒在无暇的肌肤之上,衬不出半分血色。堪称苍白的肌肤上刻着精雕玉琢的五官,如猫儿般的眼被轻垂的长睫遮掩。
一双仿若琉璃的黑眸里似乎什么都没装,却又好似装满了东西。拖拽出阴影的鼻梁下,那双殷红的唇此时正轻轻抿起,被一张绣着红梅的帕子轻抵着。
“咳……”
低低的咳嗽来的并不突然。
伴随着头晕目眩感,轻垂的眼睫不断颤动,剧烈的嗡鸣在耳边不散,捻笔的手却依旧稳的出奇。
贝齿咬住舌尖,虎牙扎出一颗不大的血珠。伏案正写着些什么的人强行将自己自不适中拔出,却压不住阵阵翻涌而上的闷痛。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
呼吸变得极轻,视线糊上了一层水光,白纸却落满了黑字。明月挂上树梢,那写满字迹的纸信终是被一双微微颤抖的手封入信封。
而那封信,将在翌日由专人送往凉州。
……
清晨。
群山吐出红日,照亮朦胧的寿春城。
辰时末,带着城中物资的车队缓缓驶出了寿春。
寿春城外,二十里。
这是一片与江南格格不入的黄土地。风卷着沙尘迎面而来,撩起荡漾的白纱。
翻身下马的许行镜向梅弦月伸出手。抬手压住帷帽,梅弦月的指尖不自然地蜷了蜷,却终是搭上了许行镜的掌心。
纤长的五指被轻轻握住,似乎是怕自己粗粝的掌心磨坏娇嫩的肌肤,许行镜的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那只秀美的手上。
“多谢殿下。”
足尖点地,梅弦月温声道谢,又抽回手来。
“无事。”
许行镜自然地落下手,并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日后在军营,公子不必称呼我为殿下。唤我为将军便好。”
听到这话的梅弦月垂下眼。虽然许行镜看不到,但他还是露出了一个回应似的浅笑:“那将军也不必称呼我为公子,直接唤我名字便是。”
名,字?
不必在梅珩与梅弦月中斟酌,许行镜张口便道:“弦月。”
这是一个过分亲昵的称呼,骤然被这样唤的梅弦月愣了愣,唇角笑意在不经意间淡了三分。
透过白纱,他注视着许行镜。红润的薄唇轻启,梅弦月刚要婉言拒绝这个称呼,便忽听得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与叫喊声。
“将军——”
那声音近乎鬼哭狼嚎,听起来颇有些骇人。
梅弦月闻声看去,便见一群高大军汉如脱缰野马,向马车的方向奔袭而来。
他们的步伐虽凌乱,却极快。听着乱七八糟的喊声愈来愈近,许行镜目光一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话头,只当即揽住梅弦月的腰,带着他向一旁侧了一步。
下一刻,那群不拘小节的军汉便像是看到米缸的老鼠,直接冲到马车旁开始‘分赃’。
领头的何悲跃上马车,毫不客气地做起了老大:“来,不要挤不要挤,人人有份,一个个来。好,这是你的,这是我的,这是——”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许行镜,何悲在低下头的瞬间又猛地抬起头。他的视线死死定格在许行镜怀中堪称娇小的粉衣人身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嗯?!”
将军,怀中,帷帽。
大周帷帽多为未婚女子佩戴,为遮掩容貌。因此何悲当即先入为主,认为许行镜怀中的是一位身量稍高的女子。
他立即跳了起来,激动到有些破音:“将军!这是谁!你怎么回城一天还拐了个小美人回来!”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还挤在马车旁,对他们将军的背影毫无兴趣的军汉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那些目光过于诡异,就像是看到肉的狼,引得梅弦月本想要逃离的身体不自觉缩了缩。
原本还想踹开许行镜的长尘与长云此时也各侧身一步,用身体挡住那些军汉落在他们二公子身上意味不明的视线。
至于许行镜,怀中的躯体柔软,且带着浅淡的花香。仔细嗅去,好似凛冽冬日中屹立的红梅,夹杂着清清冷冷的冰雪气息。
这份香气沁人心脾,许行镜不着痕迹地俯首靠近梅弦月的发间,却又冷冷抬眸看向那些目瞪口呆的军汉。
“美人?”
他紧了紧箍在梅弦月腰上的手臂,扯开唇角笑道:“怎么,我最近不在军营,你们很猖狂啊,见谁都要调戏一句是吧?东西分完了?”
阴测测的语气成功令不少士兵悄悄移开目光,而在最后一人也收回视线,只暗戳戳用余光打量之际,许行镜亦无声松开了圈着梅弦月的手臂。他将人向身后送去,随后又上前一步,彻底将梅弦月掩在了高大的阴影中。
“这位公子是本将军的贵客,不是什么美人。所以收起你们的胡言乱语。”
虽然梅弦月确实生了一副过分好的容貌,无论是细腻的肌肤还是精致的五官都担得起美人这个词。
但许行镜并不想让他被这样轻佻的谈头论足。
森然的视线环视一圈,看着一个个站的笔直的士兵,许行镜轻轻颔首:“你们继续分吧,都老实些。有事转告方容珏,不要来寻我。”
“好的将军!”何悲一副山大王模样,用力拍了拍胸膛:“有我在,那群混不吝的绝不会去打扰您!您就放心和这位贵客公子——”
许行镜笑着回眸,一个眼刀狠狠落到何悲身上,何悲的话戛然而止。
对着何悲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后,许行镜收回视线,圈住了梅弦月的腕。
“走了,公子。”
这是江南道最大的驻军基地。
许行镜大步流星,带着梅弦月穿过大同小异的营帐,回到了那曾经捆着他的地方。
“抱歉。”
透着日光的营帐内,圈着细腕的大手轻轻松开,留下浅淡却又暧昧的红色指痕。许行镜轻轻摩挲过那块皮肉,又看向梅弦月。
“方才冒犯弦月了。”
取下摇摇欲坠的帷帽,一双红润的薄唇紧抿,不知缘何而微微泛红的眼尾带着勾人却不自知的媚色。梅弦月注视着许行镜沉默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无事。”
许行镜蹭着鼻尖,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军中都是些粗鄙汉子,随意惯了,说的话也不干不净。我改日再罚罚他们就老实了。”
梅弦月轻垂下眼睫:“不必了,不必在意我。将军与手下士兵原本是如何相处的,便如何相处便是。”
“是我该入乡随俗。”
入乡随俗?
许行镜不禁想象了一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还和他们一起胡闹划拳的梅弦月,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必入乡随俗!弦月做自己便好!”
梅弦月干干净净的,就该是天上的人。不染尘埃,不堕世俗,不与他们这群大老粗厮混在一起。
为了避免让天上月坠入人间,染上本不该属于他的污泥,许行镜又再次强调:“弦月,你是我的谋士,不必在意他们,更不必日夜与那群糙汉子相处。你只要与我朝夕与共便好了。”
说罢,许行镜又在腰间那堆印章令牌中取出一个信物,再度递给了梅弦月:“只要拿着这个令牌,便不会有不长眼的来冒犯你。”
低垂的眼睫轻颤了颤,梅弦月抬起眼,看向被托在掌心的木质令牌。
那是黑檀木雕琢的,上书龙飞凤舞的‘许’字,恰好与先前那刻着‘穆’字的银铁令牌凑成了一对。
谢谢宝宝们的地雷和营养液~
宝宝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宝宝呀,心怀天下什么的最好了[垂耳兔头]
弦月弦月我们喜欢你,我们特别特别喜欢你呀。
这个许行镜很坏了,就这样叫我们弦月宝宝的字,哼哼占我们宝宝的便宜可是不可取的哦[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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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荀子·王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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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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