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倩清蹲在门外看斗蛐蛐，负责整个山寨饭食的小李哥准备下山采购，经过时见她没事干，唤道：“小蝶，要不要跟哥哥去集市玩，给你买糖吃。”
曹倩清原本撅着的嘴立即上扬，从院里找出竹篓背上，蹦蹦跳跳地和小李哥下山了。
他们下山时刚好遇到了二当家一行人，看起来是刚收完租，每个人都扛着几麻袋粮食，见了曹倩清就逗她：“小蝶，来帮我们扛东西！”
曹倩清大方地拍拍自己的竹篓：“放进来吧！”
二当家最喜欢她了，空着的手揉揉她的头：“小蝶最乖了，等大一点再帮忙吧。”
他往竹篓里放了串铜钱，交代道：“拿去买零食，然后帮你干娘买城西那家的果脯。”
磐山帮在澹城的名气大，曹济之前又天天带着曹倩清出门，大家都认识她，仅仅是从城门走到市集这一段路，曹倩清的怀里就已经塞满了各种零食玩具，扎好的头发也被揉散了，显得有点乱。
小李哥买完蔬菜后把她送去了果脯店，他要去买现宰的活猪，不方便让小孩看见杀生的场面。
果脯店除了卖果脯，还卖胭脂，用果壳研磨成粉制成的，颜色清亮，是澹城独一家的手艺。常客见了曹倩清，连忙唤她过去，又是塞糖又是塞酥饼的，旁敲侧击道：“小蝶，你爹最近为何不来城里呀。”
曹济对外宣称小蝶是他亲生的女儿，自己已有婚约，却又从未有人见过小蝶的娘，不少适婚女子就动了心思——万一那妻子已经病逝了呢。
曹济长得一表人才，又是磐山帮三当家，更有传闻说他是流落此处的读书人，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金鸡蛋，谁都想占为己有。奈何曹三爷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女人约他一律不理，扯扯衣领这人就要阖眼说非礼勿视。
拿大的没辙，就只能从小的下手。小蝶被漂亮姐姐围着快找不着东南西北，在一声声宝贝中迷失自我，只消在临走前强调一下自己的名讳，小蝶回家就会像报菜名一样流利地背出谁谁家小姐又漂亮了。
曹倩清乖乖坐在椅子上，果脯老板娟娘给她扎头发，答常客道：“阿爹最近在教我和才高哥认字，说以后送我去私塾念书。”
常客笑着捏捏她的脸：“那妞妞要努力啊。”
她买了两盒新品胭脂，倚在橱柜上和娟娘聊天：“最近这城里可越来越多南洋人了，估计是喻太守放进来的。”
娟娘讶然，压低了声音：“和南洋人私通可是死罪……”
她话还没说完，就闭嘴了。澹城这地天高皇帝远，管不着，当今圣上又昏庸，说句大逆不道的，澹城要是被占领了，朝廷可能得半年才收到消息。
对他们这些市井百姓而言，唯一的不满就是这些南洋人带来的货物新奇有趣，虽然实用性不高，但还是抢了一些生意，尤其是那些会响的小玩具，小孩喜欢得紧。
常客的父亲在官府任职，消息灵通，小声提点娟娘道：“这群南洋人说是来澹城逃难的，安排他们住宿在南天门那边，你晚上就不要往那边走了。”
魏景寒一路狂奔，直到溪水边才停下来。他踢到了路边的碎枝，飞起后落到水面，打碎了映照出的自己那张写满怨恨的脸。
曹济说，剑乃君子之器，剑出鞘而锋芒露，练剑亦是练人，不偏不倚，才能定国安邦。
你生来便是皇族，自应御剑而非耍刀。
京城贵族哪怕家教再不严，也一定会叫自家小辈练剑，就比如哪怕在外如何放荡风流，如何烂泥扶不上墙，世家子弟的腰一定是笔直的，这就是世家百年与生俱来的贵气。
可他魏景寒是什么，他是无亲的孤儿，王城易主，这偌大天地，已无他的容身之处。
他的父皇，他的母后，他的近臣，都被斩于乱臣贼子的刀下，而他却只有一柄练习用的木剑，抵不住破门而入的铁骑。曹济抱着他逃出皇宫时，他仰头只能看到一轮如刀的弯月，洁白的荧光透着诡异的红。
从那一刻魏景寒就明白，他的君子剑，护不住任何人。
他恨刀，却又善使刀。剑难练，刀却易上手，哪怕是黄口小儿也有可能用刀杀人。但曹济不喜欢，他也能装着继续练剑。
直到今日，小蝶拿起他的木剑，模仿着他舞剑的姿势，有模有样，剑锋凌厉，魏景寒一直压抑的负面情绪才涌上来。原来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有人生来就是君子之姿，有人如他，只配刀的阴损。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拿起了旁边地上不知谁落下的刀，砍向了曹倩清。
曹倩清反应很快，剑柄一横，挡住了他尽了全力的一击，木剑被切成两截，昭告着刚才绝非孩童的玩闹。
魏景寒在她跑走后才反应过来，冷汗不停地冒，茫然地想，自己是想杀了她吗。
可当曹济在训完他后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说要不也教小蝶剑法后，魏景寒又想，自己怎么没杀了她呢。
魏景寒像懂事的孩子一样离开了房门，就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地迈开步子，双目赤红，倘若谁看到他这副疯样，都得打心里害怕。
他捧起溪水拍到自己脸上，试图平静下来，嫉妒与怒火使胸腔剧烈起伏，就在这时，溪岸出现了一个人影，狗狗祟祟的，嘴里还念叨着南洋话。
魏景寒正巧站在岩石旁，在那人发现前就躲了起来，支起耳朵努力分辨着话里的信息。什么“山寨”“攻城”“朝廷”，很快那人的声音就远去，似乎是来山上踩点探查的。
魏景寒生性多疑，立即顾不上自己那些阴暗复杂的情绪，跑回去想给曹济汇报这事，人却也不在了，据别人说山下出事了，曹济去处理。
曹倩清在店里坐了一个时辰，娟娘都打算关铺回家吃饭了，也没等到小李哥来接她。娟娘人好，陪着她等，曹倩清就拿了她店里的小凳子，坐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她注意到一个面生的男人在十米外看着他，还友善地报之一笑。
男人身形不高，还戴了兜帽，犹豫了一下后一步步向她走来。曹倩清看着他，黑色的衣袍下银光一闪，似乎是沾了血的刀刃。
“小蝶——！”
曹济在这时赶来了，从背后伸手把小姑娘抱起来，仔细地打量一番，确定没受伤后转向娟娘，拱手道谢：“有劳您帮看着小蝶了。”
娟娘忙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曹倩清盯着刚才那个可疑男人离去的方向，直到人消失在了视线中才问道：“爹，你怎么来了。”
她难得一次叫爹，曹济却没空感到欣慰，拎起她的竹篓后低声道：“您也快些回家吧，城里出了些事。”
他接到小李的尸体出现在官府门口的消息后就立即赶来了，城里近日多了南洋人的事他知道，也留了个心眼，却没想到南洋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曹济抱着曹倩清达到官府时，大当家正在门口领着一群兄弟们破口大骂，势要替惨死的小李讨个公道。执法的白着脸被他们围攻，吓得几乎都要给他们跪下来了：“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曹济挤入人群，他一开口就自带信服力，旁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听见他说：“今日我们磐山帮的兄弟在街上遇难，官府得给出一个交代，否则我们磐山帮定不会善罢甘休。”
执法官迅速应了下来，承诺两日内定查出真相。大当家明显不满意——他对曹济不满意很久了，拧着他的胳膊逼视他：“曹吉利你什么意思，兄弟死了还在这和人打太极！你信不信我先把你头卸了！”
大当家是军队出身，手劲大，曹济的手臂要被他捏折了，还要忍痛和他讲道理：“闹事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小李也是我兄弟，我一定会要害他的人血债血偿。”
“你要谁来管，官府吗？！”大当家一向厌恶这些官府的人，在他看来，这些当官的都是酒囊饭袋，一直和官府斡旋的曹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满心全是算计。
曹倩清还在曹济怀里，见他被大当家弄痛了，立即双手拍着大当家的手臂：“放手！”
她力气不大，但成功让大当家意识到自己不该把火撒在曹济身上，松手后冷哼道：“两日没有结果，我就带人来把这法堂砸了！”
磐山帮难得聚众议事，首先是如何处置小李的尸体，得出今夜连夜挖坟的决定后，开始讨论城里的南洋人。
山上大部分人都是大当家从军队里带出来的，提起南洋人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到啮其血啖其肉分程度，叫嚣着一定是南洋人在搞鬼，他们不如直接抓人。
曹济坐在第三个位置，先前一直在垂目思考，此时开口道：“不可，我们现在先静观其变，看看南洋人这次的阵仗。”
他心里已有推测，但没说出来。估计这澹城，很快就不太平了。
二当家和曹济都是稳妥派的，两人合力说服大当家，底下的弟兄们就算有意见但也不敢说。他们这山上虽是大当家管武力，但大权都是在二当家那。
二当家原是商贾，未抵达澹城前接济了他们，不料这群人是朝廷重犯，落得个包庇罪，只能匆匆跟着他们一起逃难。大当家对他心里有愧，加上他确实把山寨经营得很好，大家对他也比较信服。
曹济回到自己屋内时已是亥时，正值春季，夜色深重，他身上还带着露气。屋内点着灯，小蝶还伏在桌上看书，见他回来就扑上来，抱着曹济的腰。
片刻后，曹济听到了她低低的呜咽。
曹济心里也不好受，朝夕与共的兄弟死了，南洋人的阴谋，大当家对他的怀疑，周遭的异变，还有他前几日见到的朝廷信鹰，种种夹杂在一起，无从整理。
他摸着小蝶的头发，小姑娘的发丝乌黑柔软，像上好的丝绸，心里无端又安定了下来，温声道：“有没有被吓到。”
曹倩清在官府时就看见了小李哥的尸首，血肉淋漓的，但她懂事，乖乖地保持沉默，又乖乖地自己待在屋里，等着曹济开会回来。
期间魏景寒来过屋里想找曹济，看到只有她之后有些尴尬，硬邦邦地问她今日穿的那件衣服在哪，他拿去帮她补一下。
曹倩清记吃不记打，早忘了他之前展露的杀意，魏景寒一提，倒是想起了自己拿剑时的感觉。
她觉得，她就是该拿剑的。
“有……有被吓到，但是那是小李哥……我就不怕了……”曹倩清鼻头酸涩，她早慧，知道死亡的涵义，曹济也不会像其他父母一样含糊其辞。她抱了足有五分钟，鼻涕眼泪全糊在了曹济腰间的白衣上，然后抬头看着曹济，皱着鼻子说：“爹，我想练剑。”
曹济的手一顿，又继续揉着她的头发，应道：“那明日开始教你。”
他自身都前路未卜，更别说保证小蝶的安危，习些武术防身总是好的。只是他那剑法师承太傅，是皇家的密法，原则上不外传。
不过他熬不熬得到回京还另说，先教便是，小蝶是个女孩，应该也学不来这么排山倒海的磅礴剑意，学点基本的，等他回去了再给她找个好师傅。
连曹济都没想到，短短半年，这捡来的孩子就让他牵肠挂肚地替她谋前途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