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酒过三巡,皇帝已有了醉意,转去偏殿休息。
待到了傍晚,宴会将散,秦观跟在薛雪凝后面去御书房受赏。
他们行至竹殿时,前头提灯引路的小太监差点迎面与一男子相撞。那人穿着靛青窄绣裰衣,一双桃花眼湿润如落水狗,竟好似大哭了一场。
“公公勿怪,在下失礼了。”
男子对小太监连连道歉,抬头看见薛雪凝明显一愣:“敢问是……薛府三公子否?”
薛雪凝这才仔细瞧了对方一眼,礼貌道:“是,不知阁下是?”
这人慌乱拱手道:“在下宁远山,家父是太学的学官。久闻薛三公子才名,方才在殿上不敢多言,现在能否借一步说话?”
原来是他,宁远山,前几日和二姐在亭中躲雨的那个男子。
薛雪凝沉眸不答,脸色也冷了几分。
小太监倒是个人精,笑着看了他一眼:“薛公子,宫中事忙,烦请尽快,奴才到前面恭候片刻。”
“多谢公公。”
见小太监走远,薛雪凝转而望向宁远山:“宁公子,你究竟有何要事?”
宁远山明显不敢看他眼睛:“四日前,令姐邀我同游鄱山湖,不料天降大雨,我们只好暂时在亭中躲避,后来她行色匆匆打道回府,从此再无音讯。”
宁远山顿了顿,又道:“在下本打算上门拜访,却听下人说撞见了贵府的连翘姑娘病故回乡,心中委实难安……今日幸见三公子,想斗胆上前问一句,二小姐近来可好?”
薛雪凝神色不辩喜怒:“我竟不知薛府女眷何时需要宁公子忧心?何况家姐近来身体抱恙,从未出过远门,更不曾与谁有约,宁公子定是认错了人。”
宁远山自觉失言,有些惶然不能自掩:“啊,薛……薛公子说得是,是我关心则乱,犯了糊涂。”
薛雪凝提醒道:“十年寒窗苦读不易,宁公子不如多关心下个月会试,万莫自毁前程,令家族蒙羞。”
他平日为人谦逊,素有温良恭俭之名,此番话已是十分严厉。
宁远山低下头:“是,多谢薛公子警言,宁某定当谨记于心。”
薛雪凝略一作揖:“不敢。在下还要去御前,这便先行一步了。”
宁远山满脸臊红,讷讷站在原地看着薛雪凝走远,眼中血丝仿佛生了根,勾得泪水几欲滚落,有种说不出的可怜落魄。心头百转千回的那句“待考取功名后,自当上门求娶”,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
也许,这话本就该烂死肚中,到底是他不该高攀。
薛雪凝走远后,心中警钟不断,然而步履平稳,面色如常。
虽说薛府已经迅速发落了家奴,知情者除了薛梦姚外再无别人,但宁远山始终是个变数。哪日若是被蓄意攀扯,即便没有证据二人有私情,也足矣让薛府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二姐姐的声誉最是要紧。氏族荣辱从来一损俱损,薛家世代簪缨,祖上清誉断不能葬送于此。
如此几番忧心思虑,薛雪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御书房前。
身旁小太监恭敬道:“薛公子稍等片刻,奴才先进去通报圣上。”
薛雪凝闻言道是,在庭中稍站了一会,才跟随传奏的宫人进入正殿。
御书房中静悄悄,廊中竟不见一个宫人在旁侍奉。
殿内倒是灯火通明,漆黑夜色被困于屋外。一座巨大繁美的清紫檀嵌瓷七折屏几乎掩住全部视线,暖炉内龙涎香幽幽入鼻,令人心神安定。
“薛邵拜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万岁万万岁。”
“来了。”
皇帝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与此同时还能听见批阅奏折的沙沙声。
薛雪凝跪在地上,又等了约小半柱香,才听皇帝温声道:“记得六年前,你还是个小娃娃,便能作出《素书》这样的好文章。当时朕赞你有管仲之才,着实把你父亲吓了一跳,今日在宴上再见,你已英英玉立,朕身体却大不如前了。当真是急景流年都一瞬,人不服老不可行啊。”
脚步声已至身前。
薛雪凝刚道“陛下千秋万岁,正是鼎盛之年,为何出此伤感之语”,已经被一双大手扶起,皇帝蔼然笑道:“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你坐下,陪朕说会话。”
“是。”
“你父亲老来得子,一向爱重偏宠你,朕也怜你体弱,这些年陆陆续续赏赐你父亲不少珍药食补,却不想你如今竟有一件射穿马颈的本事,当真教朕刮目相看。”
薛雪凝立即从座位上起身跪下:“学生一时鲁莽,错使太子殿下痛失爱驹,恳请陛下降罪。”
皇帝略一抬手,不在意道:“你且坐下。朕向来喜欢与你们这些小辈闲话家常,动辄起身谢罪,倒显得拘束。”
薛雪凝躬身跪拜,以额叩地:“学生惶恐,陛下虽然宽仁待下,薛邵却不敢僭越君臣之礼。”
皇帝叹了口气,笑道:“你这孩子,当真与薛太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古板谦恭,便是想亲近几分也难,教朕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好罢,朕不为难你,你先起来吧。”
“谢陛下。”薛雪凝顺从起身,静立一旁。
皇帝背手而立,沉眸看向窗外,忽不经意道:“当年你父亲为福清王之师,也是朕半个老师,回想朕登基以来已有二十四年,一路少不了你父亲的扶持。如今朕已年迈,膝下两子正值壮年,太子为皇后抚养,自小性格沉闷不擅交际,恒王虽是朕亲自教导,却过于娇惯不明世事。”
“你既是薛太傅之子,从小博古通今熟读史书策论,眼界自然不同旁人,依你看,这启国江山该托付于哪个才好?”
一番话听似风轻云淡,实则字字惊心。
薛雪凝竹玉身段,不卑不亢,手心已悄悄生出薄汗:“学生浅薄,实在不敢揣测圣意。”
天子心意向来变幻莫测,但这一位,向来礼贤下士,是贤明之君,与臣下促膝长谈也是寻常。
可他一无官职在身,毫无根基,二来年岁尚浅,经验不足,此等储君大事为何与他论之?
只因他是太傅之子?未免过于简单。
「你理他作甚?将死之言不足为意。」
秦观半倚在供帝王小憩的龙榻上,神情十分怡然。
老皇帝虽然余威未尽,可秦观看得分明。
表面气色红润是假,内里早被掏空是真,一副病躯全靠参汤吊着,如今不过是纸糊灯笼,自身难保,稍被风吹雨淋就会一命归阴。
这样微弱的龙气,连他想进御书房都阻止不了,甚至只要秦观愿意,勾一勾小拇指,这位至尊至贵的人皇顷刻便会暴毙宫中。
虽说人间有人道维护秩序,秦观不能随意伤害人皇,但让本就快死的人提前去死,也不算什么大过失。
只是如此一来,进殿觐见的薛雪凝必定会被当成刺客抓起来,秦观细想了一下便可惜作罢。
果然,皇帝见薛雪凝如此说道,也不意外,微微笑道:“今日一见已是难得,夜路难行,你便早些回去吧,灵宝龙舌弓朕已命人送你府上。”
“谢陛下隆恩,学生还有个不情之请,恳求陛下恩准。”
“哦?说来听听。”
“学生听闻今日宴中的贡梨乃甘兰县特产,往年运输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如今边城不安多次征收粮食,西北又逢大旱,百姓实在艰难,学生想肯请陛下收回贡令,将当地果树改种成粮食,减免些赋税,好缓百姓之急。”
殿中片刻沉默,皇帝神情不辨喜怒。
“薛绍,今日箭亭你以下犯上,朕念及你年岁尚轻不忍降罪,但你若怙恩恃宠,朕亦可数罪并罚。”
“学生一介白丁,本不该鲁莽上谏,只是心中实在不忍。我深知陛下贵为天子,一向忧国恤民,垂爱百姓,但官员难免有谄媚之心,蔽陛下视听,望陛下明查。”
薛雪凝长跪许久,静默无声。
终于,皇帝拂袖坐下,平静道:“你之言,朕自当思虑,先退下吧。”
薛雪凝叩首称是,起身缓步走向殿外。
皇帝没有采纳他的谏言乃意料中事。天家最重颜面,此番鲁莽进谏,实乃一时心潮澎湃所致,没有触怒龙颜连累家人,已是万幸。
然而,他忽听见背后传来皇帝缓慢低沉的声音。
“薛邵,你在《素书》曾言‘身不正,不足以服;言不诚,不足以动;丈夫当忠心报国,不结党营私,是为纯臣’。朕今日便依你所言,免去甘兰上贡,希望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勿要让朕失望。”
薛雪凝心中猛地一荡,本已走出大殿,闻言朝君王方向深深躬身一拜。
字字清脆如玉,掷地有声。
“承蒙陛下所托,学生定不负众望。”
今日宴席散去时本就已晚,皇帝又同薛雪凝说了好一会子话,如今再看天色,已经是夜深鸟啼,月辉披衣。
空气中露水透着牡丹的香气,凉丝丝地沁入鼻尖,莫名令人心眩。薛雪凝今日穿得单薄,被晚风一吹,好似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根本无暇赏景,恨不得立即回府药浴才能暖和些。
因临近宫门下钥,他不由得加快了出宫步伐,不料面前一团软云如黄莺般,差点扑进他怀里。
薛雪凝一连后退几步,瞧见这团云伸展出个女子模样,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传说中非他不嫁的昭武将军府嫡小姐,姚静秋。
姚静秋抬眼看清来人,旋即消了愠色,微微笑道:“夜黑无灯,我走得太急,不想唐突了……薛公子。”
她刚从太后宫中出来,喝了一下午的茶已是腰酸腿乏,不料竟意外撞上了薛家三郎,果真是缘分。
冷白的月辉下,薛雪凝半张脸陷进夜色,只能依稀瞧见那抿起的薄唇,十分好看。
“在下冒犯,望姚小姐容谅。”
姚静秋心中微热。
薛雪凝性子冷清,只一心醉在诗书上,除了去太学极少外出,不曾赴约任何人。
此时能两人独处,实乃天赐良机。
她柔声道:“我知公子通读圣贤之书,自是知晓人情。当年莲城一别至今已有四年,仿佛历历在目,既有今日再见的缘分,公子可曾想过再续前缘?”
她说得认真,薛雪凝面色却愈发冷。
秦观有些忍俊不禁。
什么前缘?哪个前缘?
是指当年被姚静秋当成马奴掳走?还是指被她强按在马嵬山上,差点日月为鉴,当场成亲?
不愧是昭武将军府嫡小姐,果然妙语连珠,奇女子也,恐怕整个莲城翻过来也找不到这么有意思的人来。
任是薛雪凝这样的谦谦君子,也不由沉声道:“姚小姐,此话严重了。为了彼此清誉,在下只当不曾听过。”
但姚静秋是什么人物,从小边城长大,早惯了与五大三粗的将士相处,刀剑骑射更是手到擒来。她从不拘泥于官家女儿的繁文缛节,一旦心中喜欢什么东西,便势在必得。
姚静秋字字上扬,从容道:“公子何故惊慌?薛公子乃文人翘楚,我亦是女中豪杰,岂不天配?不如我明日就请爹爹奏明圣上为我二人赐婚,也好共谱佳话,不负光阴。”
“……”
此番言论过于惊世骇俗,薛雪凝眉头微蹙,低头睨了她一眼。
这一眼应是不耐,是冷淡。
可因他模样生得太好,反倒瞧得姚静秋的心头兀地一跳,更激起一阵爱怜汹涌来。
她浅浅一笑,仿佛此事已经板上钉钉:“薛公子切勿忧心,这婚事虽然突然,但家中只我一个独女,嫁妆十数年前早已备下,想来……”
没想到薛雪凝拒绝地毫不留情:“多谢小姐美意,薛某已有心仪之人。”
姚静秋被这话一震,好似当头棒喝一般,半晌才回过劲来。薛雪凝虽霞明玉映,才名在外,可一向隐于京中甚少与人走动,怎会忽然多了个心仪之人?
她眼里仿佛不信:“莫非是公子杜撰?敢问此女姓甚名谁,家于何处?”
却见薛雪凝漆眸微闪,眼底恍若冰雪消融,神情完全不似作伪。
“他姓秦。”
“正是莲城人士。”
姚静秋脸色先是一变,后又转怒为笑:“如此,我倒真想见上一见。能让薛公子这般入眼的,不知是个怎样惊才绝艳之人。”
与此同时,秦观正喜滋滋啃着刚从众芳惟膳房顺来的半只香梨,差点手一抖,滚掉地上。
下章终于可以写点感情戏了(虚弱脸.jpg)
1.“急景流年都一瞬”源自《蝶恋花·南雁依稀回侧阵》
2.“身不正,不足以服,言不诚,不足以动”源自《耻言》
3.“一心一德贯彻始终”源自《三民主义》
4.福清王设定:前朝废太子,启帝之兄,死后被追封为福清王。
福清王为太子时,薛永昌作为他的老师,曾在尚书房给众皇子授课,所以启帝称薛永昌为半个老师。启帝登基后,任命薛永昌为太傅,尊称帝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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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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