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宋屿对江城的第一印象模糊又清晰。
只记得桂花好香,天色好阴,好潮湿,这里的每个东西都像是从水里拧了一道,挂着湿漉漉的水痕。
宋屿并不喜欢这个妈妈长大的城市,他在海市出生,在海市长大,在海市念书,对他来说,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城市,本应该只存在于地图之上。
但是,当妈妈和他说,她和爸爸分开了,要带他回老家的时候,他还是笑着说很期待。
那时候的感情已经无法回忆起来了,但是妈妈宛如利刃般,刺入心灵的愧疚眼神他却永远无法忘怀。
“……对不起,小屿,妈妈是个自私的人。”
妈妈这样说着,抱住了他。
妈妈的怀抱虽然温暖又温柔,但是宋屿却还是隐隐感觉到了刺痛。
幼小的他已然可以清晰地知晓妈妈和爸爸分开的事情会伤害他的利益,他所熟知的一切全都会被推翻。
优越的出身、优渥的生活、所有人的善意,这些全都是基于爸爸才存在的。
可是,是他需要这些,而妈妈,可能并不想要这些。
比起成为爸爸的妻子,自己的妈妈,妈妈可能更想要成为她自己。
所以,他不能为了这些就牺牲妈妈的幸福。
妈妈是无辜的。
他不想让妈妈不快乐,同样的,他也不想让妈妈内疚。
“妈妈,我会喜欢这里的。”
当妈妈带着宋屿办理好了所有的手续,住进了过世的外公外婆留给他们的房子的时候,他这么对妈妈说。
——我会努力喜欢这里的。
事实上,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他确实很努力了,努力听懂拗口的方言,努力习惯不习惯的口味,努力和陌生的同学打交道。
有些成功了,比如说,他渐渐开始能听懂邻居爷爷奶奶们亲切的关爱,但有些却失败了,比如说,无论如何也吃不惯的东西,以及,总是无法融入的班级。
他刚刚转学的时候,班里的同学确实对他好奇了一阵,他们好奇他的来历,好奇他在海市的生活,甚至还因为他的长相短暂地喜欢了他一阵。
但是太短暂了。
短暂地他还来不及反应,这些“喜欢”、“热情”就像是退潮一样,一瞬间离开了。
他最终成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插班生。
稍微能在班上说得上两句话,不会被人完全无视,但是,始终都是一个人。
大约不好的事情都会在同一个时候集中发生,这个时候,恰巧是江城的雨季。
熟知江城气候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要随身携带一把雨伞,以防突然变天。
但宋屿不知道,而知道这个,本应该提醒宋屿的宋林女士却因为要适应新工作而整日奔忙。
于是,宋屿便成了唯一一个在放学时被雨困在了学校的孩子。
烦人的细雨连绵不绝地洒落下来,抬头向上看,天空是灰色的,或浓或淡的棉絮一样的云朵吸足了水分,不停地向地面上挤出雨水。
——没关系,这么小的雨就算是淋雨也不要紧。
宋屿近乎麻木地这样安慰自己。
其实他本可以去向学校里还没有离开的老师寻求帮助的,但是他并不想。
甚至他的心里有种隐秘的怨念,就让我淋雨吧,如果生病了的话,是不是就会有人发现我的不满呢?
但是,就在宋屿打定主意要淋着雨回去的时候,一个冒失鬼却突然撞入了他的世界。
如果说再让现在的宋屿回过头去看他和于悦认识的那天,他或许会露出微笑,但是对当时的宋屿来说,破坏了他的打算,贸然向他搭话的于悦,是个十足的突兀的人。
和这个阴雨绵绵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突然地降临在了他的世界里的——他。
被叫住的那瞬间,宋屿也不明白自己的感觉像是什么,像是恼怒,像是不安,像是恐惧,也像是最隐秘的期待被满足。
江城的雨季突然就变得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而是成为了背景,那个撑着小黄猫雨伞的身影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喂,外面下雨了,不打伞会生病的!”
双手举着伞,歪着头向他怯生生地看过来,明明他才是叫住自己的人,但反而却像是被回过头的自己吓了一跳。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要你管!”
宋屿的语气当然不好,或者说,他一直压抑的脾气终于发泄了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宋屿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情绪垃圾,他不解,他痛苦,他埋怨,他破罐破摔,他其实比谁都清楚,如果他真的想要融入这个环境的话,根本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之所以会无法融入,其实都是他任由自己沉湎在下沉的情绪中在和自己置气而已。
而这一刻,他所有的忍耐都像是到了极限。
但是,那个看起来胆子很小的人却并没有被自己吓退,反而朝自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开始啰啰嗦嗦地自报家门起来。
“你是新来的同学吧?”
——是,是个无聊的插班生。
“我上周生病,所以没来,没有见到你,真对不起。”
——谁要你的道歉啊,而且,谁在乎你来不来。
“你没有带伞吗?我有伞,我们一起回家吧?”
说着便献宝似的举起自己的伞,还非常没有分寸地要拉自己。
宋屿忍耐了许久的坏脾气终于在于悦的手碰到自己的胳膊的时候冲破了阀门,汹涌地如同洪水一样向着这个人席卷而去。
相当不客气地打掉碰到自己的手,眉眼间的倦怠和傲慢如同利刃,说出的话也尖刻而冷漠。
“别碰我,你这个乡下人!”
对面人的热情像是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炽热地熄灭了。
——没错,这才是我,我本来就是这么恶劣的人。
宋屿无视了自己内心隐约的后悔,用愤怒的眼神瞪着对面。
——所以赶紧滚开,别管我了!
宋屿几乎能够想象对面的反应了。
他肯定会被吓到,然后留下自己独自离开,说不定还要回家和家里哭诉今天遇到了一个怪人,明天到了学校里也许还会和同学说自己的坏话,自己在班里本来不怎么样的人缘也会因此变得更差……
可怕的猜测源源不绝地在宋屿的心中产生,恐惧到了麻木的程度,反而面无表情。
“你是要哭了吗?”
——眼眶明明是干燥的,就算是空气都比自己的眼眶要湿润,这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结论啊!
而且那个人居然还敢不知分寸地靠近自己。
他一把把竖着可爱猫耳朵的黄色小猫伞塞在了自己的手里,就像是没有听到他刚才的那些恶劣的话一样,生疏地伸出手,捋了捋宋屿有些凌乱的额发,笑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骂人的,我原谅你了。伞就借给你了,我们明天见。”
然后他就一蹦一跳地跑进了细雨中,在宋屿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离开了。
那把可爱到了可笑的小黄猫伞的伞柄上还留着主人的温度,借由伞柄传递到了宋屿的受伤,宋屿感觉自己的大脑要被这温度烧干了。
无法理解的事情和这个无法理解的人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消失。
明明还是那个阴沉沉的雨天,但是宋屿却有种感觉——
江城的雨季好像突然结束了,城市中的水汽突然开始蒸发,空气里不再有难闻的湿气,被雨水压下去的花香爆炸般地在天地间膨胀。
那种香气,永远都无法忘记。
“……那个时候你的态度真的很坏。”
伞下,于悦也在宋屿的回忆中想起了自己与宋屿最初的相识。
他轻巧地跳过一个水坑,眉眼弯弯地仰起头看向撑着伞的人,玩笑般说道:“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才不会把伞给你呢。”
好看吗?
宋屿敛下眉眼,似乎有些羞涩。
于悦却被他这不寻常的姿态逗引起了兴趣,眼睛越发亮晶晶地盯着宋屿看,“唔,就连这种死亡角度也好看地不行。”
被于悦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宋屿的呼吸都紧了。
胸口的起伏变大,宋屿故作镇定地说:“只是普通而已,别看了,小心。”
迎面驶来一辆电动车,宋屿赶紧把于悦朝自己的方向一拉。
“别不好意思啊。”
于悦根本不懂宋屿的感觉,反倒感慨着说道:“谦虚过度就是骄傲了,长得好就是长得好嘛。”
又自嘲道:“我这样的才是个普通人呢,长相不出众,很努力读书也只是中上,家境也是平平,而且就连身高也不高……”
说到这里,于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宋屿你现在多高?”
认认真真的样子让宋屿心头一撞。
那种糟糕的心跳又开始了。
“182吧……”
宋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满脑子都是于悦圆润的,有些顿感的上目线。
于悦被吓了一跳,“好高!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的!!”
明明小的时候是个小可爱,现在怎么长这么大了?自己才170……可恶!
“你也会长高的。”
宋屿慌乱地安慰道:“分化期是另一个发育高峰,只要到了分化期……”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于悦听到“分化期”三个字就心惊肉跳,立刻捂着耳朵大声打断宋屿的话。
正好他们已经走到了于悦家门口,看着熟悉的门牌号,于悦直接一个跃步跳上台阶,站在亮着灯光的门廊下对宋屿摆手,“我就先回家,你也早点回去吧,明天见!”
突如其来的失落袭来,宋屿多么想把于悦重新拉回自己的伞下。
要是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就好了……
但是,这样的念头是不可以的。
痛,非常痛,像是用绳子把挣扎中的猛兽死死绑住,绳索已经勒进了肉里,磨地血迹斑斑。
昏黄的灯光下,于悦还在对着自己露出毫无阴霾的笑颜。
宋屿感觉自己的躯干已经和灵魂分离,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保持着正常的笑容和于悦挥手告别。
轻轻的一句“明天见”,却重地要把他的灵魂都击碎了。
他们还有多少次“明天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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