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红色是涅芙洛斯梦魇的主要基调,血污一样的红色泛黑,粘稠而滚烫,光怪陆离的闷热里溢满甜腥味道,像是一把划开喉咙的锈刀。
滴落的、红色的血,生锈的、泛灰的刀。
是对堕落灵魂的放逐,是惺惺作态的虔诚忏悔,涅芙洛斯以罪人之身亲手落下审判的刀刃,向着名为托尔兰德里的巨人。
他想起三年前自己从父亲尸身上抬起头,黑发被血污湿透,甜腥的腻在心口。粘稠的鲜血糊住了眼皮,世界扭曲幻化成最真实的丑恶,有人在叫骂,可他一动不动,手中紧握着那把深深插入父亲心口的刀锋。
父亲的眼睛还在张合,挣扎着鼓突,像一条搁浅缺水的鱼,无声的咒骂嘶吼。而涅芙洛斯只是静静的凝视着这一幕,认真咀嚼着父亲眼底残存的最后一丝不甘与恶毒。
他的血液发冷,从手脚涌至全身,好像被冻住了,一颗心却雀跃着,他的心前所未有的雀跃着——
涅芙洛斯从未感觉到这样有趣过。
所以他亲爱的弟弟究竟在高尚什么呢,他看见他了!他已经看见他了!从无声的恶意里,在血污的缝隙中!
他看见他了!那双冷眼旁观却又无孔不入的灰色瞳孔!那双他恨之入骨的灰色瞳孔!
那双灰色瞳孔冷漠的隐藏在一片狼籍之后,注视他挥舞尖刀,直到涅芙洛斯从父亲的血污里抬起头来的时候。
“啊哈哈哈!高尚?你们听见了吗,高尚!”
伴随着贝尔菲戈的评判,涅芙洛斯狂笑起来。
他沾满血污的手高高扬起,向着这座不知日月的地下囚牢,镣铐在摇晃,在与他一道撕心裂肺的叫嚣。
没有观众,这里是兰德里监狱的地下二层,是不见天日的地狱,是贝尔菲戈精心设计的金丝牢笼,独属于涅芙洛斯这只野性难驯的漂亮小鸟。
没有观众,可涅芙洛斯依旧高举着手,他向着一片虚无高举着手,嘶吼狂笑,就像在发表一场极具煽动性的演讲。
可惜贝尔菲戈是他唯一的听众,却并非他的信徒。
贝尔菲戈依旧平静而淡漠的微笑着,并没有打断涅芙洛斯歇斯底里的讥讽与傲慢,只是在倾听时饶有兴致的吮吸了一下皮革手套上沾染的粘稠糖浆。
他总是相当懂得礼貌。
“我原谅你的冒犯,涅芙洛斯,就像原谅你的无能那般。”
贝尔菲戈轻轻掸了掸衣袖,他的脸上是近乎完美的得体笑容,像极了涅芙洛斯幼时钟爱的那具陶瓷玩偶。
可他带着体温、喘息热灼。
于是涅芙洛斯知道他不是——不是那具温驯的、任由他折磨破坏的玩偶。
他是贝尔菲戈。
“涅芙洛斯?哈!当我们独处一室的时候,你可永远不会如此礼节性的称呼我!”
涅芙洛斯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笑容里更多的是神经质的玩味,而非恶意与痴疯。
怪异的兴奋在涅芙洛斯眼底跳跃,如同摇曳在黑暗中的烛火,将他的眼睛照亮、烧红,直至要融化掉身上的枷锁,连同贝尔菲戈一并吞没。
隔着牢笼,他掐住了他的手。
“是你养的那条愚忠的狗?”
涅芙洛斯猛的凑近,愉悦又好奇的低声耳语,他磨了磨牙尖,漆黑的视线仿佛能够将贝尔菲戈穿透。
站在阴影的尽头,涅芙洛斯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不远处安东尼那双蔚蓝色的瞳孔。
那双瞳孔是纯粹的蓝,像极了格宁朗下过雨后澄净如洗的天空,宁静而温和的注视着背对他的贝尔菲戈,就像是迷路的信徒终于见到了他的主。
可涅芙洛斯讨厌这种目光——
他从其中咀嚼出了某种名为信仰的味道。
如此虔诚而纯粹,洁白到令他想起了十年前那只被他父亲掐死的波斯猫。
温驯,听话,忠诚…
可惜畜生就只是畜生。
安东尼只是沉默的站在贝尔菲戈身后,一言不发的伫立着,他不愿意打扰典狱长大人,哪怕他是如此不解贝尔菲戈将涅芙洛斯从火刑架上救下来的初衷。
瞧他多乖啊,就这样忠诚而木讷的守在他亲爱的弟弟身后,像一只永远听从主人话的小狗。
可惜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这条狗咬人很疼。
执迷不悟的蠢货!
涅芙洛斯掐紧了贝尔菲戈的手,他的脊背上涌起一阵细密的幻痛,就好像皮肤下埋藏着一群钻涌的、窸窸窣窣的蝶,挣扎着要破体而出。
算不上痛,只不过涅芙洛斯并不甘心就这样平白的忍受,于是他凑近,将脸贴上贝尔菲戈冰凉的手。
顺带近乎挑衅的冲安东尼露出一个笑容。
“先生!”
安东尼再无法忍耐下去,他冰冷的凝视着涅芙洛斯掐住贝尔菲戈不放的那只手,迅速上前一步。
他绝不允许典狱长大人受到罪人的亵渎。
不可饶恕!
安东尼眼底是刺目的火光,三年前那座火刑架上的烈火似乎仍旧在他眼底燃烧着,无休止的燃烧着。
涅芙洛斯本该死于那场大火,以罪人之身!
阿德里安**官早已在上帝面前钉死了他的宿命,是典狱长宽宏大量废除了他的死刑,赦免了他的罪过!
可他该死!
不是么?
蜡烛昏黄的火苗轻微晃动,比安东尼更快的是贝尔菲戈熟练扬起的手。
“啪!”
涅芙洛斯松开了手。
他的头偏过去,嘴角渗出一缕殷红。
贝尔菲戈啜着笑容漠然的抽回手,将手套摘下来丢在安东尼怀中,沉甸甸的牛皮纸袋翻落,面包圈滚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是典狱长,莱斯特先生。”
贝尔菲戈心平气和的纠正了安东尼的错误,他的眼神平静而温和,安东尼却从其中读出了一丝冰冷。
鉴于彼此地位的不同,在兰德里监狱,安东尼理所应当向贝尔菲戈展示出足够的尊重。
是典狱长,不是先生。
不同的时机与场合对身份的要求和定位不同,在格宁朗街头漫步的贝尔菲戈可以扮演一名优雅随和的绅士,但在兰德里监狱不见天日的阴霾下,他只会是他的典狱长。
只有当贝尔菲戈点头默许的时候,他们才是朋友。
“请您愿谅我的唐突,典狱长大人…”
那片名为仇恨的暴烈火光近乎悄无声息的在安东尼眼底熄灭了,他的嘴唇被牙齿咬得略微泛出一抹血色,却并未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只是严肃而焦急的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检查贝尔菲戈的手腕上是否有涅芙洛斯留下的伤口。
贝尔菲戈不着痕迹的抽回了手。
“动作太慢了,狱警长先生,如果这就是你的职责所在,那么你更适合替我给烤面包抹上果酱和黄油。”
这片空荡的地底陷入了短暂的宁静,鲜血的锈气与糖霜的甜腻混合在一起,头顶的蒸汽列车开启了今日第二班运作,格宁朗的汽笛长鸣。
安东尼的动作顿住,他的神情因为对渎职产生的自责与内疚绷紧。
罪恶感令他本就肃穆的面庞凝上了一层森冷的寒冰。
涅芙洛斯不合时宜的大笑起来。
“果酱与黄油!咳咳…多好的主意!”
鲜血呛进了喉咙,涅芙洛斯咳嗽着用力抹了抹嘴角不断溢出的腥红,他抓着栏杆撑起身体,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咧开的齿缝里残存着血丝的黑红。
“瞧瞧!我亲爱的弟弟。你那位可怜又忠诚的狱警长先生都快被你那套虚伪的正义观给弄坏了脑子,他确实该做做佣人的活,说不定在给你的某块烤面包抹上果酱的时候,他突然就不再这样愚蠢而糊涂了呢!”
“住口!”
一声铿锵的呵斥伴随着巨响,铁质的棍棒裹挟着凌厉寒风撞击在牢笼门上。
是突如其来的某种出离的愤怒,并不歇斯底里,甚至足够压抑与克制,却也因此显得扭曲不堪。
“涅芙洛斯!你本该是死刑架上的囚犯!典狱长大人给予了你最大程度的宽容与慈悲,给予了你食物与生的机会,他贯彻了一切正义!而你!你无权对大人的行为进行任何冒犯与置喙!”
涅芙洛斯讥笑一声——
面对着安东尼,他掏了掏耳朵,投降一般举起了手。
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是直白无误的恶意,涅芙洛斯眼底满溢岀来的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他当然知道他亲爱的弟弟手中攥着很多牵引绳,只是他最讨厌安东尼这条打着正义幌子的疯狗。
在这个混乱的,无数地区彼此割裂、各自为政的大陆上,能将一切横穿的只有从格宁朗这座枢纽城市里横冲直撞而来的蒸汽火车。
至于安东尼口中所谓公平的正义…
只不过是些卷进钢铁车轮下碾成齑粉也没人在乎的糜烂血肉。
大概是那根因为信仰被冒犯而触动的敏感神经终于停止了震颤,安东尼冷静下来,他沉默着一声不吭,垂下头来的时候握着训诫棍的指节泛白。
“他冒犯了您…他冒犯了您,大人。”
下意识将拿着训诫棍的手背到身后,安东尼手足无措的就像一个被训斥的孩子。
他永远是那样严肃而顽固的,不懂得怎样去讨人欢心,就像尽管他一直追随着贝尔菲戈的步伐,却依旧无法适应名利场上那些绅士向他们情妇叙说的情话。
甜言蜜语是他的毒药,在贝尔菲戈身前,在那双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秘密的灰色眼睛的注视下,他所能做的只是低下他的头颅,低下他那颗骄傲而固执的的头颅。
心甘情愿的低垂下去,不问是非对错。
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而他也的确没有犯错。
“哦,别这么紧张,莱斯特,你只是做了你应该做的事情,我没这么凶残,也不是童话书里一言不发就要将你套上绞刑架的奴隶主。”
贝尔菲戈结束了他的冷眼旁观,雾蒙蒙的眼神聚焦,他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微笑,颇为轻松的拍了拍安东尼的肩膀:
“别担心,莱斯特先生,尽管我总是让你为我的早餐制作果酱面包,但你知道,比起一个忠心的男仆,我更乐于将你视作我的狱警长。”
贝尔菲戈轻飘飘的睨了一眼涅芙洛斯,跨过一地被碾碎的面包,转头走向了通往地面的长廊。
他的声音很轻,在幽深的地底长廊里飘忽回响着,那股空洞中极端的虚无感却在这个瞬间无端生出了某种难以名状的诱惑力。
“莱斯特,我们拥有着同一个目标。”
“为了正义?”
安东尼的话令贝尔菲戈微笑起来,黑蓝色的典狱长制服随着他的步伐轻微的律动,就像是兰德里监狱无边高墙下无处不在的阴影。
“当然,莱斯特先生,为了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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