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浸透夜色在玻璃上晕染开来,车厢仿佛一个独立、私密的小小世界,恍惚间,竟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这茫茫天地,只有他与莉兹两人穿行其中。
暖风缓缓送来,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女人的香水味,不是花香,像是某种木质混合了柑橘的气息。这方面知识郭小鹏储备不多,无法进一步分辨,甚至于他都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现在的状态,是松弛?亦或有某种微妙的敏锐?
莉兹平稳的驾驶着甲壳虫,带着轻松的笑意开始聊天,说的却不是哲学,而是化学。
“说起来,我小的时候对化学也很感兴趣,它就像魔法一样神奇,而且它还可以操控,就像真的有魔法棒指挥施法那样。”
她的描述生动有趣,也极其准确的切中了郭小鹏对化学最本质的共鸣。
他不禁接口道:“是的,化学是最精准的科学,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从不出错。”
莉兹侧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毛:“那么,在化学家眼中,哲学是不是有些虚无缥缈?”
郭小鹏捕捉到了她的眼睛,认真的答道:“知识是相通的,无论是哲学还是化学,都是在解读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
“很妙的回答。”莉兹赞许地点点头,“化学要在无尽的实验中找到最精确的配比,最高效的催化剂,确保反应只产生唯一需要的结果;而哲学要在无尽的思辨之后,筛选出最契合逻辑与存在的思想,得到关于世界的唯一真理。”
她又侧过头,微笑着注视他:“我们都要在混沌的可能性中,寻找并确立那条唯一的、必然的路径,不是吗?”
“唯一的、必然的路径……”
郭小鹏低声自语般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就如同一剂“催化剂”,在他心底悄然起了反应。
他凝视着她,仪表盘的微光映衬着她的金发和蓝色的眼睛,夜色之中泛着一层不真实的光晕。而他狭长的凤眸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还有与这夜色融为一体的晦暗。
片刻后,郭小鹏的语调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与温和:“您总结的非常精辟,教授。”
莉兹或许觉得话题聊的过于深奥了,蓝色的眼睛眨了眨,带了几分自我调侃:“Oh,抱歉,专业使然,我总是容易把事物都上升为抽象的概念。”
她又把话题拉回了自己:“说起来倒是有些遗憾,虽然我对化学也有兴趣,可实在没有摆弄瓶瓶罐罐的天赋。”
“那天听了你的炒饭哲学,我回去又尝试了一次。我的问题不光出现在‘饭’上,打鸡蛋、放盐、放油……好像我的每一个步骤都不对劲。”
她又幽默的总结道:“这大概就注定了我只能投身于哲学。”
郭小鹏嘴角弯起,轻轻笑了,笑意驱散了刚刚略显深刻的氛围。
他“体贴”的安慰道:“西方哲学一大核心命题便是‘认识你自己’,而中国也有一句话,叫‘术业有专攻’。”
莉兹像是忽然触到了什么有趣的念头,湖蓝的眼睛亮了亮,轻快的追问道:“对于一个化学家来说,合成一份美味的炒饭,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郭小鹏的笑意更深,年轻俊朗的脸上流露出了真实的放松和愉悦,不经意间还有一点小小的倨傲:“我想用不着劳烦化学家,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讲,都是轻而易举。”
“Oh———”莉兹夸张的拖长了音调,两人对视一眼,笑声回荡在了小小的车厢。
雨渐渐停了,车子驶近学校区域,在一个岔路口缓缓停下。
“停在这里可以吗?”莉兹侧过身:“左拐是学校,往前直走是我的房子。”
郭小鹏再次道谢,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莉兹忽又唤住他:“嗨,郭。假期和圣诞节期间,你会干什么?”
郭小鹏回过身,语气平静无波:“没什么特别,继续打工而已。”
莉兹笑了笑,眼神温和:“我会去其他州看望我父亲,那么……我们下个学期再见了。”
随后她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下个学期,如果你对哲学有兴趣,欢迎来听听我的公开课。周一和周三的下午。”
郭小鹏静静看着她,迎着她坦诚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谢谢,我会留意。”
他礼貌的再次告别:“提前祝您圣诞节快乐,莉兹教授。”
莉兹眨了一下眼睛,微笑着回应:“也祝你的考试一切顺利,郭小鹏同学。”
车门关上,郭小鹏站在路边,目送黄色甲壳虫驶入前方的夜色,直至消失不见。
湿冷的夜风袭来,他竖起了风衣的领子,转身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Amazing?外国人的Amazing总是频繁又轻易。但不可否认,这个雨夜是他在异国他乡第一次感受到一份真诚的善意,像一颗小小的火种,短暂的温暖了他紧绷的生活。
然而,这缕温暖并未让他贪恋,真正属于他的Amazing,或许出现在上一个周末,也或许在即将到来的假期之中。
他并没有对莉兹说谎,这个假期,他确实要打工,只不过,要去做一份“特殊”的工作。
在上一个周六的中午,郭小鹏终于发现了一丝机会的蛛丝马迹。
那天中午,酒楼大堂靠窗的位置上,两个衣着体面的华人老者引起了郭小鹏的关注。
他们点了地道的炒菜和港式的叉烧,不过似乎是在争执着什么。
郭小鹏隐约听到,他们争论的是有关“华人商会”和“慈善晚宴”的事情。
最后,这顿饭不欢而散,其中一位穿着唐装老头将一张红色卡片一掷,径自离去。
郭小鹏不动声色的看着,待另一位也离开,才自然的上前。他先收起了压在茶杯下的小费,随后,修长的手指将卡片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颇有质感的邀请函,大红烫金,彰显着郑重与尊贵。
上面写着:华人商会年度慈善晚宴,地点圣弗朗西斯酒店顶层,诚邀“张甫东先生”莅临,时间明天晚上。
郭小鹏心头一动,把邀请函收进了燕尾服的口袋,脑中萌生了一个念头——代替这位“张老先生”进去看看。
周末的夜晚=Party Time,宿舍楼的公共休息室成了临时舞池,香烟混合着酒精,音乐和尖叫声震耳欲聋。
郭小鹏路过一片喧嚣,推门进入了一室清冷。
宿舍里只有他一人。
他的室友是楼里唯二的华人,来自香港,姓唐,金融系。郭小鹏6岁上的小学,比大部分同届人小,叫他一声唐兄。
这位唐兄并无生计上的后顾之忧,早早便入乡随俗,融进各种活动与社交之中。
郭小鹏脱下外衣搭在椅背上,唇角牵起一丝同样清冷的弧度。他想起,唐兄第一次意识到他身无分文时,脸上那反复确认和难以理解的神情。
毕竟八十年代,出国留学极少有普通人家的孩子,因为信息壁垒是比经济负担还要难逾越的障碍。
申请渠道,考试信息,国外的资料……只有零星散落在纸张中的只言片语。普通人想要摸清门路,就如同一匹瞎马参加障碍赛般的无所适从。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上,郭小鹏获得了来自继父林子烈的帮助。
大四那一年,经过对未来的深思熟虑,他决定前往美国,因为那是一条快速镀金的终南捷径。
这其中的困难不知母亲是如何了解到的,但是郭小鹏知道,一定是母亲背着他请求了林子烈的帮助。
距他们离开林家,已经过去了10年。因为弟弟林小亮的关系,母亲与林子烈并没有断绝联系。甚至于法律上,他们和林家也没有断绝关系。
当他顶着“市W书记公子”的头衔时,宝贵的推荐信,现成的申请表,专业人士的指导,签证等手续的办理,一切都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顺畅。
果然!唯有权利,才能真正掌控资源!拥有极致的权利,便会拥有掌控一切的力量!
郭小鹏再次拿出那张红色邀请函,凤眸微眯,仔细思量起来。
这是一次机会,能接触到已在美国站稳脚跟的顶层华人。
这几个月来,实验室、餐馆、宿舍,三点一线,生存的重压将他牢牢困死在了一个狭小的格局里,几乎窒息。
他迫切需要一点变数。
而慈善晚会,还不至于是龙潭虎穴,哪怕一无所获,不过就损失了明晚的打工费。即便遭到驱赶、受到奚落,代价也在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他也需要一点冒险和刺激,就当做是这沉闷生活的调剂和反抗。
郭小鹏脑中模拟着慈善晚宴中的种种可能,思绪翻腾,一直持续到午夜零点。这是他每周固定与母亲通话的时间。
宿舍楼安静了下来,因为校规,狂欢的人们散去了不少。
来到公共电话亭,郭小鹏脸上的算计与疲惫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松与笃定。
“妈,我很好……对,学习很顺利……钱够用,您别操心……天冷了,您身体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是永不褪色的慈爱,同样一切都好,仿佛他们相隔万里,都过着称心如意的日子。
最后,依旧是母亲那熟悉的、带着不舍的催促:“哎,妈都好,别惦记……挂了吧,鹏儿……”
忙音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那脆弱而温暖的幻象。
夜色深沉,寒意浸骨。
郭小鹏缓缓放下话筒,薄唇紧抿,凤眸深处最后一点温情归于死寂。
任何一丁点机会,他都不能放过。
任何代价,他都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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