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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草上之露,溅着我这残存者】

汪谊开门又进门,他知道,即使已经提前准备了说辞,但仍免不了被责问一番。门厅内光线幽暗,因为空旷得实在是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华丽可亲的小洋楼,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壳子,汪家实非大富之家。“哒,哒”清脆缓慢的脚步声自楼梯上传来,玲珑身形出现在前,乌黑的齐肩秀发斜披在右,□□,玉颈,娇唇,俏鼻,无可挑剔,若看到那双眉,便能立即得知汪谊的的眉间风情是自何而来,何其相似的长眉,可眉下没了那狡黠的神光,纵使另有风情,让人记住的,就只有无尽的落寞哀伤。汪谊缓缓抬头与她对视,看她唇齿一张一合,与此同时,就像是刀子割过耳膜般,脑内鸣声顿起,短暂的失去了听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齐鸿一开口汪谊就会耳鸣,即便那是种极其轻柔娇美的女音,即便内容不过几声简单的嘱咐。不过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听力,因为每次过后都会恢复,他甚至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只要看着齐鸿那张美丽面庞上或癫狂或哀怨的表情就能判断话大致说到了哪里,他不需要配合着回应,齐鸿也从来不需要他回应什么,她面色如常,垂下的右手却紧紧抓着一侧的裙摆,微微颤抖,汪谊明显觉出了她许久不见的慌张。能让母亲这般的还能有些什么事情呢?脑海里的嗡鸣声到底还是盖过了心底的嘲讽。

嗡鸣声一直持续到他回房间后。与初进房子里单纯的空旷截然不同,房间里多了些陈涉,一架三角钢琴,摆满中外经典书籍的胡桃木书架,花纹繁复的地毯以及雕刻精美的床和衣橱,古典而沉静,像是另一个世界,这全都是齐鸿早年按照她的喜好精心布置的,如今看去却尽显落寞。

汪谊扔了书包,靠坐在拉窗前的木凳上。他在阴处,看着剩下的霞光缓缓被花色的墙身吞噬,合上双眼,空留与母亲相似的眉头在房间里逐渐暗淡,直至与夜色融为一体。

今天之前,在汪谊有效的自我调控下,他几乎要把这茬忘了,浑汤里泡了太久,怎么也习惯了。困意袭来,黏连顽固的一团团影像又出现在梦里,杂草和铁丝慌乱的荒地,一个人影就在其间东躲西藏,那闪烁的暗影,是他的父亲。

那些日子里,他东躲西藏的父亲极少回家,他不在家的时候,有些身着制服的人三番五次来敲门,汪谊不认识他们,只是觉得那些人看起来并不坏,他们一来,齐鸿就让汪谊进房间去。

汪远偶尔回来也是急匆匆收拾一番,从未在一旁边目露新奇的汪谊身上投注过多目光。

午间阳光充足,室内芳香四溢。

“小谊,做了海带汤,尝尝这次有没有进步呀。”齐鸿一笑,长眉舒展,浓艳得像朵绽放的牡丹,汪谊再没见过有比他母亲更温柔美丽的女子了。

汪谊细细品味,深情无比认真:“非常美味!”随后舒展眉目,是一个与齐鸿无比相似的笑容。语毕,门口传来低沙哑的男音。

“阿庆,外面等我。”汪远头也不回,对身后人发出命令,他咬字很随意,语气里尽是淡漠与轻蔑。

“好的远哥,有需要您叫我”,答话人是位四肢粗壮的青年人,身着陈旧的牛仔装,嘴角一条蜈蚣般的狰狞伤疤几乎蔓延至右耳,油亮乌发服帖的向后背去,乍看上去骇人,脸上却是狗腿子的讨好神色,在汪远身后躬身答话。

汪远步态安然地走进家门,他一身黑色便装,身量修长,浑身透露着冷厉狠绝的寒意,与那位叫阿庆的青年人相比是瘦削了点,但挺拔的脊梁,微扬起的头颅都彰显着领导者的气派,那自然不是体制内领导者正大的气派,而是法外狂徒的嚣张气焰,望之森然。

“阿远,你回来了。”齐鸿看他进门,赶忙起身上前相迎,脸上是溢于言表的喜悦。

“阿远,喝杯水吧,你这些日子去哪啦?”看着汪远扔下行李,略过她径直向屋内走去,齐鸿拿着水杯有些无所适从。

“阿远,那些人前些天又来了,我都……”听到这话汪远的动作才有些停滞,打断齐鸿。

“都按照我说的答话了吧?那就好。”说罢继续动作。

“阿远,这件事情什么时候能了结?你又要走吗?”齐鸿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但还是在汪远打开卧室门前鼓足勇气,道出心中疑虑,生怕再晚一秒,汪远就像曾经的多次那样,又不见了人影。

“我担心……”顾虑汪谊的存在,最深的忧虑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你自己不觉得烦吗?”

“我说了,别多管闲事。”

“砰”地的关门声再次隔绝了两人间的世界,留下还端着那杯水的齐鸿站在原地,齐鸿原就是个有骨血的女子,她挺立的身影那么美丽,那么孤独。

……

海带汤已经凉了,汪谊习惯性不会在这个与他关系为父子的男人面前发言,其实汪谊早就够了,他是早慧的少年,父亲母亲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好奇心驱使着他,这次他悄悄提前藏进卧室的床底,决心要把汪远探究个彻底,回头不见汪谊的齐鸿只当他又回房间去了。冰凉又积了层灰的地板让汪谊十分不适,不过他还是努力从有限的视野内捕捉汪远的动作,汪远脱下上衣,健硕的上身**在空气中,一头面目狰狞的邪龙顺着右臂攀至右胸,鸷狠狼戾,一如龙头上方那张中年男人的脸,唯独上挑眸子精光外泄,是龙眼中不见的狡黠,汪谊险些惊呼出声,这个男人,从他出生起就模模糊糊的存在于他的意识里,忽远,忽更远,从没有一次清晰过,他身上散发的气息都与这个家的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悖谬至极。汪谊不敢大口喘气,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胸腔里心脏狂跳,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

汪远一边给黑色衬衫系扣子一边接听电话,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随意,

“……我会照您说的办,警察那边我会尽量拖着……”

汪谊默默听着,对话中几次提到了“警察”,他想到前些日子时不时来家里的那些人,为什要拖着他们呢?

汪远称呼电话那边的人为“江哥”,态度恭敬,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谦卑。

汪远将双手擦拭干净,掀起神龛罩纱,一件精致铜人像便从阴影中显露出来,那铜人呈立姿,手掂刀,刀尖朝向门外,威风凛凛,一副欲横刀夺财的蛮横架势。

汪远右手燃香,鼎礼三拜,先将中间一根插入香炉,再依次将剩下两根插在左右,口中默念着什么,神色庄严,汪谊觉得,他好像发现了有趣的事,原来他是这样虔诚认真的人,刚刚邪龙纹身带给他的惊惧顿时消散,竟期待起与他相熟后的趣味,他会像母亲一样为了提升海带汤的味道反复烹饪吗?似乎他自己也蓦地发觉了这种可能性的荒谬,年幼的心里生出一种尖酸凉意,直到很久以后,他才完全理解了这种名为“嘲讽”的情感。

汪远起身,合掌,正欲再拜,被一只葱白玉手捏住了手腕,感受到了桎梏,顿时额角青筋暴起,齐鸿,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

“滚。”

“汪远,我和小谊”,齐鸿顿了顿,转头望向供台上怒目圆睁的关二爷,

“对你来说还不如一块铜。” 此时汪谊不在,齐鸿褪去了对丈夫的客气与尊重,今天,她就要撕碎二人间最后的体面。

“齐鸿,这些年我没亏待你们。”说罢,汪远毫不怜惜的甩开那只手,力气大得齐鸿向后退后半步才站住。

“董江不会那么好心!你以为他真的会回护你?只是在利用你拖延时间,好方便自己脱身!”汪谊从没听见过母亲这般尖声说话,他突然有些害怕,先前的好奇荡然无存,他觉得自己错了,偷偷摸摸果然是不对的,他想从这个房间逃出去,他想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汪齐二人并不知道藏匿在床下的汪谊,言语上全然不加掩饰,将那些平日禁断不可言说的实情哗啦啦当众掀翻,华丽伪装之下,原是满目疮痍。

“哈?齐鸿,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汪远阴恻一笑,用一种惊奇又戏谑的眼神看着难得失态的齐鸿。

“自首吧啊远,拖不了多久的,现在还没有到真正无可挽回的地步,你不是主犯,用不几年就可以出来,到时候我们一家还可以好好地一起……”齐鸿几乎是哀求地说道。

“我说过要你不要期待我吧?”

“你不是应该早就明白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来烦人呢?”汪远耐心消失,越说字咬得越狠,一点点向齐鸿走去。齐鸿看着他要吃人般的神情逐渐靠近,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任由汪远按住肩膀将她压跪在地。

“哦,我知道了,那就是你痒了?”汪远混着烟油味道的呼吸逐渐靠近,齐鸿心中最后的一点期许也消失了,她紧咬下唇,下颌微微颤动,强忍住喉中难抑的呜咽。她仰面看向那怒目圆睁的提刀关公,泪珠就那样默默地,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打湿了汪谊身侧的一小块地毯。

“阿远,我刚才已经报了警,警察应该……就快到了。”

汪远闻言错愕,死死瞪着下方的女人,他瞳孔放大,面目骤然狰狞,他难以置信,这个一直以来被他如刍狗般漠视的女人,居然会给他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臭婊子!”汪远骂了一句,但也再顾不上什么,拎起一旁包裹意图向外冲去。

“来不及了,你跑不了”汪远步伐一滞。

“算算时间,现在出去,正能和他们对上。” 齐鸿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得意。

“你M的齐鸿?”

“哈哈哈哈哈”齐鸿癫狂的笑着,“次次都要随你的意吗?汪远。”

“你TM疯了吗?狗女人。” 汪远折回来,揪着齐鸿秀发一拽。

“从前无论什么时候,你说走就走,今天,我也左右你……呃——”

齐鸿不等话说完,头颅就被狠狠朝地板按去,在大力压迫下,齐鸿最后用力把脸歪向左侧,避免面部与地面直接的碰撞,她右脸被挤压得变形,经这一下,她只觉天昏地暗,伴随脑中嗡鸣,仿佛还有什么东西层层碎裂开来。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却猛然与床下正捂住嘴一脸惊惧的汪谊对上。她张了张唇,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声调,或许是因为疼痛,又或许是因为惊讶。她那么好,那么乖的小谊,现在正蜷缩着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不停发抖,因恐惧而颤动的瞳孔,阴影中莹亮的脸颊,无一不在刺痛着齐鸿的心,愧疚,她好愧疚,汪远给她的疼痛也好,屈辱也罢,都不及此时小谊害怕的样子令她揪心。

汪谊原本紧紧捂住嘴的那只手在暗中向齐鸿伸去,却被齐鸿用眼神制住。无声中,朱色唇瓣一张一合,那分明是在告诉他“不要”。汪谊眼睁睁看着发髻凌乱的母亲,随着汪远的殴打身体不断颤动的母亲,一如往常般,长眉舒展,唇边,还噙着笑意。他再没见过比她母亲更温柔美丽的女人,即使她现在嘴角淤青渗出血迹,缭乱发丝遮住眼睛,泪迹干涸殷红眼眸,正以一种极其羞辱不堪的姿态在他眼前。那个男人怎么舍得呢?汪谊想不明白。

齐鸿撑起双手想起身,却又被汪远一脚踩趴在地,力道之大似要将那一副柔软娇躯碾碎成泥,她一只手恰巧伸展开来落在汪谊身侧,汪谊不顾一切向那只手伸去,覆在母亲张开的手掌之上,只觉一片冰凉,但这冰凉,令他心安,令他眷恋。他腰腿发力从床底蹭出 ,起身挡在齐鸿身前,仰着圆圆脑袋与汪远对视。小小的脸上故作凶狠,显得滑稽又可笑,可唯独眼神中有着那么一丝与汪远类似的狠厉阴鸷,似乎,倒还真有几分气势。

“哈哈?你?你们母子真特么有意思,你在这里埋伏我吗?小汪谊。”

汪谊无言,双臂伸开,做出一个保护的动作,他只能用尽浑身力气绷紧身体,不让自己因害怕而颤抖,只能做到,让自己一定是要战在母亲身前的。他说什么呢?汪谊想说让汪远住手,想说他不要再打齐鸿,想让他道歉,甚至想要一个解释……关于这个家,关于一切的解释。可他不是不识时务的人,他清楚这些妄想在此时提出显得他多么可怜又可笑。

心有千钧重,口难一言轻。

他默然,就让自己像个傻瓜,呆呆的,就那么站着。

关公站立手掂刀,刀尖朝门外,横刀夺财。

关公站立手握长刀柄,刀尖朝上,立刀索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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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残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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