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维斯康蒂醒来的时候,雨早已停下。
山间的鸟儿踩在挂满雨露的枝头高声歌唱,依旧青翠的山毛榉和松杉树迎着阳光精神抖擞,泥土是湿的,新生的小草和初开的野花浑身湿漉漉的。山谷里的水声清晰可闻。清凉的山风穿过支起的窗户冲进小屋,使他打了个寒噤。
卡妙不知从哪里拿来两套登山的装备。
“我不知道蝴蝶会生活在海拔四千米的雪峰上。”加隆·维斯康蒂半开玩笑地说。他活动了一下脚腕,卡妙的药很管用,他可以在地上走了。
卡妙一件件检查着装备,麻利地收拾好,将其中一套递给他,“斯尼旺峰是一座未开发的山峰,新人最好不要单独上山。”
维斯康蒂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你的蝴蝶怎么办?”
“它们留在这里。离羽化还要四五天的时间,快一点还来得及送走。”
“……”
卡妙又戴上了他的墨镜,遮住了那双有灵光的眼睛和大半张脸。
“nothing lasts forever but the earth and sky
It slips away and all your money won’t another minute buy……”
越野车在最后一段宿营地停下,接下来他们得步行登山。
维斯康蒂走下车,斯尼旺雪峰就呈现在他面前。曾经无数次,他从前人画布的一角或崇山峻岭中凝望着她。她曾是那样的遥远而又缥缈,就像是远古的神邸,拥有着未被人类发现的淡泊的美。而今,这种神圣的美以一种巍峨和庄严向他铺面压来,沉寂并没有使她的神性减弱,反而带上了亘古的智慧和拒人千里的严酷。
“长大后,我们就去这座山峰。”曾经有人这样说。
他们已经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狂风卷起雪屑在他们身畔飞舞,寸步难行。太阳在他们头上明晃晃地照着,雪地里一片白茫茫的反光,如果没有护目镜,他们的眼睛一定会被灼伤。
卡妙将他们的腰带用同一条绳索拴在一起,自己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探路。他火红的头发在狂风中凌乱地飞舞,如同冰雪中舞动的火精灵。
维斯康蒂不甘心只是踩着同伴的脚印前进,努力地逆风而上,和卡妙并肩而行。
卡妙对于他的速度有些吃惊,透过厚厚的眼镜他似乎看到卡妙眼中闪过的赞赏。
“我曾做过健美教练,是个运动员。”他朝卡妙喊,心里掠过了一丝自豪的甜蜜。
但是卡妙打手势叫他不要说话。
卡妙的脚步轻盈,仿佛天生是在风雪中行走的。很快,气喘吁吁的维斯康蒂又落在后面,卡妙察觉到,不着声色地放慢脚步。维斯康蒂不再逞强,他已经知道落后不是体力的缘故,而是因为稀薄的空气。而卡妙,似乎根本不受这种天气的影响,他是习惯了高原反应的。
“And you run
Cause life is too short……”
他们在一个天然冰壁后稍事休息,增加补养后继续前进,卡妙火红的头发和小巧的下巴笼罩在面罩下,旋开氧气袋,接下来是最困难的一段。
维斯康蒂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剩下的时间里再也无法忘记那一天。他们手挽着手,弓着身子在冰雪中前行,他们的一侧是万丈悬崖,而风雪迷住了眼睛。对于登山的初学者,独身一人攀登斯尼旺峰无疑是死路一条,事实上在他们脚下,正是无数前辈的埋骨之处。狂风令他们在生死一线摇摆,唯独手上的触感是真实而可靠的。这种感觉终生难忘。他和卡妙不过是初次见面,他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可是卡妙却毅然陪他来涉险,甚至从未问过自己为什么要来。关乎生死的承诺,如此轻易,如此轻易!
“Dust in the wind
All they are is dust in the wind……”
斯尼旺山峰闪烁着凛冽的光芒,神圣而又优雅,遍地的冰雪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天如此蓝,如此近,纯净得如同未沾染尘世的婴儿,白云漂荡在他们脚下,聚聚散散。在山谷、山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湖泊,如同一颗颗明珠。山顶的风很大,呼啸着要把一切非自然的存在撕碎。他们的身体不得不紧紧相靠。
卡妙将帽子、护目镜和吸氧器摘了下来,眯起眼睛感受着大自然的伟力。维斯康蒂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他,在冰雪的掩映下,他白皙得透明的皮肤呈现出淡淡的红晕,——这是高原反应与严寒天气共同作用的结果——长长的睫毛下透出欢快明亮的浅蓝色光芒,如同他们脚下波光粼粼的湖泊。不,不像。维斯康蒂否认了自己心里的类比,卡妙的眼神没有那样刺骨,冷澈的下面是锐利和宽容。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他身边的卡妙正在与这雄伟壮丽的雪峰融为一体。
现在,他们是这样近,只要轻轻一碰,卡妙就会落入脚下的深渊,真正的,与雪峰融为一体,成为斯尼旺山峰的一部分。
卡妙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看他。
维斯康蒂微微一笑,也将帽子和呼吸器摘下来,让头发在狂风中飞扬起来,呼吸着寒冷和稀薄的空气,一时间他似乎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
“这是他的梦想——斯尼旺雪峰。”维斯康蒂大声说,因为缺氧而气喘吁吁,“我们是孪生兄弟。”
这一次卡妙没有阻止他,而是带他来到一块岩石后,岩石上的干雪被强劲的风吹得一干二净。他们找了一处风力相对较弱的地方坐下来。
“我们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他开始回忆,深蓝色的眼睛里充满温柔,“从记事以来,我们就在流浪,一起乞讨,一起挨打,一起偷食物,晚上挤在街角睡。有一天,我们在垃圾场捡到一张印刷品,他看了很久,最后指着一座被山峰淹没的雪峰说,长大后我们一起去攀登。他的话被有钱人家的孩子听到,他们嘲笑我们。他被他们的狗咬成重伤,那幅画也被扯碎了,但我们却知道了这座山峰的名字——斯尼旺峰。”
“Close my eyes
Only for a moment and the moment’s gone
All my dreams
Pass before my eyes in curiosity……”
下山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意外。
在海拔大约三千五百米的高度时,维斯康蒂脚下的雪块突然崩裂。他像折翼的鸟儿一样向着万丈深渊摔下去,甚至没有来得及喊出来。这是一种出离了恐惧的感觉。身体在坚硬的冰层和岩石上撞击,却感觉不到疼痛,脑中一片空白。他经历丰富,身手矫健,在运动场上鲜有对手,但是在突如其来的自然的震怒中,人的力量何其渺小。
冥冥中,他感到腰间丝丝的疼痛,那是系在他们之间的绳索,如今,却成了卡妙的催命索。
对不住了,兄弟!维斯康蒂苦笑。既然无法挽回命运,那就微笑着面对吧。
只是不甘心,为这样可笑的借口葬身冰山。
突然,他的腰间一紧,下坠的速度猛然减缓。感觉在一瞬间复苏,腰间传来的剧痛令他清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悬在半空中,周遭一片茫茫白色,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冰川,也许是云雾。身上的物品在惯性的作用下飞向峡谷,他看到氧气袋在下落的过程中被狂风撕碎。头顶是圣洁的雪色,一块巨大的冰层凸出在悬崖上,而自己,由一根绳索吊在这块巨大的白云之侧,连接他们的是——卡妙!
维斯康蒂的眼睛被冰雪和阳光灼得生疼,他看不清,只看到卡妙那似火的头发在狂风中燃烧。他一定恨死自己了!维斯康蒂想。这时,他觉得自己在向上移动,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了什么:卡妙用牙咬着呼吸器,双手握住两把匕首,匕首的刃深入冰层。靠着两手的力气一点点在垂直的冰面上用匕首交替移动。那只看上去秀气的手承担着两个男人的体重前行。冰层断裂,他们随时可能落入深渊。扫过悬崖的狂风使二人的身体像寒冬枝头的枯叶一样剧烈摇晃,而他们头顶距离安全的地方至少有400米落差,这对于他们无疑是登天的距离。
然而卡妙没有放弃。有什么液体滴落在维斯康蒂的脸上,灼烧得生疼。他不知道卡妙会在多久后力竭,然后他们坠落云端。这种绝望比死亡更令人疯狂。
维斯康蒂拔出随身的匕首——那是他还拥有的不多的物品之一——微笑着看向他头顶倔强的背影。
活下去吧,卡妙·安格尔!他在心里默默念道,挥动匕首砍向连接着他们的绳索。
我可以卑鄙,但绝不懦弱!
“Same old song
Just a drop of water in an endless sea
All we do crumbles to the ground
Though we refuse to see……”
但是,匕首并没有触到绳索,一阵剧痛从手腕上传来,匕首飞向峡谷。
卡妙放下脚。
维斯康蒂惊讶地抬头,撞上卡妙愤怒的目光。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浅蓝色的湖面被怒火灼烧得沸腾起来。维斯康蒂觉得心底最坚硬的部分开始松动了,从那里流淌出了奇异的力量——那是勇气与希望。他再次抬头微笑着看向他头顶的背影,开始努力地配合着卡妙的动作。
卡妙不再理会他,右手拔出匕首,努力插向更高的位置。
也许无法做到,但永不放弃!
十几亿年来,生命依靠这种顽强在残酷而强大的宇宙中延续下来。
“I lose control because of you babe
I lose control when you look at me like this
There’s something in your eyes that is saying tonight……”
维斯康蒂睁开眼睛,看到了一旁的卡妙,自己正靠在他的肩上,从呼吸器里吸氧。他们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他记得自己因为缺氧而在冰崖上失去了知觉。他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身边的人,那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这个看上去并不十分强壮的男人做到了。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使他坚持下来的?!
卡妙的双手胡乱缠着绷带,呼吸急促,看上去极其狼狈。
维斯康蒂意识到卡妙把自己的呼吸器给了他,忙摘下来递给他。
卡妙接过去,手却颤抖地厉害。
维斯康蒂心中一痛,忙过去帮他戴上,“对不起。”他说。
卡妙吸了两口,脸色恢复了一些,又将呼吸器扔过来,用目光询问他是否可以走了。
“当然。”他说,忙过来搀扶卡妙。
卡妙对他的恢复能力表示满意。
“戴上呼吸器,”卡妙对他说:“这里离营地已经很近了,把能扔的都扔掉。我的手伤了,东西你来拿。”
“我可以拿其他东西,但呼吸器和氧气袋归你。”维斯康蒂气喘吁吁地说。
卡妙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你死了无所谓,但有些设备我还要回收的。”
维斯康蒂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一再坚持。
卡妙只好让步,二人交替吸氧。
下山的景色依旧迷人,可他们只想尽快赶路。维斯康蒂曾想过,到达平坦的山坡上时他要和卡妙像个孩子那样地打雪仗,他要告诉他自己这许多年来冒险的经历,可当他们终于走到山下时,他却一头栽倒,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夜晚的山间又有声音传来,又下雨了吗?还是风雪?他再次沉沉地睡去,管不了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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