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得在山里过夜。”
暮色将半边天染成了绛紫色,光线很快地黯淡下来,公路两旁的山林里不时传出鸟兽的鸣叫声。没有一丝云,天空澄清而深远。
“翻过这座山有一个小镇,我们在那里过夜。”卡妙指着前方的山头说。迎面而来的风吹开了他白色衬衫的领口,锁骨若隐若现。他又架上了那副大墨镜,火红的头发在他耳边跳舞。
“您对这一带很熟悉,卡妙先生。”
夜色从东方漫上来,很快铺满了天际。金星在深蓝色的天边闪烁。一轮明月渐渐出现在山巅。越野车在从山顶吊下来的公路上飞驰,远远看去像一只正在丝带上爬行的甲虫。
突然,一朵艳丽而巨大的花盛开在山巅,而后,他们才听到一声巨响。美丽的花化作无数点流星消失在深色的天幕上。
“今天是几号?”卡妙忽然问。
“啊?”
“今天是几号?”卡妙又问。
“10月24日,怎么了?”
“没什么……我忘了……”他扭头看着维斯康蒂,“我们今天将会去一个很难忘的地方!”他伸手把音箱调到最大,音乐的声音压住了风声。
“Be welcome on the island without name
Longing for the sun you will come
To the island many miles away from home……”
转过山头,维斯康蒂慢慢睁大了眼睛,他明白了卡妙提到的“很难忘的地方”。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起来,看上去有些忧郁。实际上,这是他无法预料到眼前所见时的表情。他的眼睛里火光跳动。在他们面前平坦的山谷里,繁星一样点燃着篝火与彩灯,绚丽的焰火在他们的头顶、脚下、身边绽开。他能够感觉到卡妙也在注视着他们脚下那片欢乐的海洋。卡妙把音乐关了,他能够听到十几里外传来的欢歌笑语。
汽车沿着大路向那一片欢乐谷驶去,还没有到达,就有人发现了他们。发现者兴奋而激动地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呼朋引伴,不一会儿,一大群带着各色面具的男女老幼围了上来。
卡妙将车速放缓,敞篷车几乎是在路上慢速滑行。
两个姑娘抓住车门,将几个花环套在他们头上,又用方言喊了一句,声音像小鸟一样悦耳。
人们越聚越多,堵在了车前。卡妙只好熄了火。
维斯康蒂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个小丑爬上了他们的车,将手里的彩棒“嘭”地打开,五彩的花瓣、彩带和亮片从他们头顶纷纷落下。
“哦~~~”人们欢呼着。
卡妙打开车门,维斯康蒂也只好跟着下车。突然他的屁股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扭头,看到一个举着巨大气棒的娃娃在对他呲牙咧嘴地笑。他只好对他微笑。但这个笑容还没有成型,一阵啤酒雨喷了他全身,酒从他的嘴巴、鼻孔、领口里往里灌,酒精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粘膜和眼睛,他知道自己一定泪流满面了。
“好了,孩子们。”他睁不开眼睛,但是听到他的伙伴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已经足够了。维斯康蒂先生是第一次来,别吓着了他。”他的手里被塞了一块干手帕。
当他可以看清楚东西的时候,他发现卡妙身上和他一样的湿,这样他莫名而起的懊恼的心情突然间烟消云散了。他看到卡妙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安静地听他们用当地语言七嘴八舌地大声喧哗。卡妙竟然能够忍受这些吵闹的孩子?这个发现令他十分吃惊。
“好了,孩子们,安静!”一个洪钟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维斯康蒂感觉大地也在随着他的声音震动。“你们太吵了,客人们不喜欢这样!”
随着他的声音,喧闹像一阵风一样地消失了。维斯康蒂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传说中的巨人出现了。
来人身高在两米以上,皮肤黝黑粗糙,有点像流浪的吉普赛人。
他走到卡妙面前,伸出他的大手,“欢迎,卡妙!”
“你好,亚尔迪。”卡妙的唇角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人们兴奋地注视着他们,虽然安静,但快乐却有增无减。
他们礼节性地拥抱了一下。
接着亚尔迪向维斯康蒂伸出了手:“我叫亚尔迪·阿里亚斯,是这个公牛镇的镇长。”
“您好。”维斯康蒂也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加隆·维斯康蒂。”他的手立即被亚尔迪温暖有力的大手包住。
“您是意大利人吗?”亚尔迪露出惊喜的神情。
“我的养父是意大利人,我从小在都灵长大。”
“哦,哦,”亚尔迪兴奋地大笑,“公牛镇好久没有来自意大利的客人啦。请您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吧,维斯康蒂先生!你们来得真巧!卡妙知道,今天是我们镇上的狂欢节,请尽情享受吧!”
有两个穿着白色亚麻长衣的青年来领他们来到镇上的旅馆,在那里他们可以先换下湿掉的衣服,洗去浑身的酒气。
这家旅馆开在一条小巷里,只是很小的家庭旅馆。平日客人很少,遇上节日则是完全免费——店主是不靠旅馆赚钱的,纯粹是为了方便过往的客商。维斯康蒂对于这种理念很是吃惊,这里仿佛是传说中的香格里拉,人们远离人类世界的**,却过着丰富多彩单纯快乐的生活。辛苦的劳作,微薄的收入,却慷慨大方,满足而快乐。这种幸福感,究竟从何而来?难道他们真是沐浴了上帝的恩宠,忘记了人世的喧哗?
维斯康蒂换好干净的衣裳走出浴室。哗哗的水声也不能掩盖远处传来的欢乐的声浪。他站在三层小楼的阳台上向远处眺望:大路上,两个小丑在一边踩单车一边抛糖果;广场的一角,青年男女们在开化妆舞会;还有浩浩荡荡的穿着美丽的民族服装的人们在大街小巷游行表演——狂欢已经达到**。立着方尖碑的教堂前面的空地上,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圆圈,亚尔迪·阿里亚斯站在圆圈的中央。在他身后,是一身白衣的卡妙,他的十指放在黑色的钢琴上,周围人们手里的烛光照在他身上,反射出安宁而又欢快的光。
维斯康蒂向楼梯走去。
忽然一阵急速而欢快的音符跳了进来。他忍不住回头去看,月光下卡妙的十指在琴键上飞快地击打,两只手就像两只快乐的鸽子平滑而有力,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但他的脸上仍是平静甚至是冷漠的。一阵划破长空的歌声响起来,这是一种浑厚的男低音,被注入了演唱者全部的感情与力量,歌声与琴声很快融为一体,通过人们的耳朵直达灵魂,奇妙地唤醒了人们心底深处的激情。广场上的喧闹暂时停止了,人们都在安静地倾听着这美妙的音乐,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带着颤音消散在空气里。
广场上爆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亚尔迪唱的是意大利歌剧《唐帕斯夸勒》中的选段。
当维斯康蒂穿过巷子来到广场时,那里已经恢复了喧哗热闹。卡妙已经不在那一群人中间了。亚尔迪与一个扎着长长发辫的少女带头翩翩起舞。
“嗨,英俊的小伙子,要一起来玩吗?”一个载满了女巫与海盗的花车在面前停下。
维斯康蒂礼貌地拒绝了他们的邀请。他看到卡妙了。卡妙一个人站在一家名叫“水手”的酒馆前,在他面前有几个嬉皮士风格的少年在装模作样地唱摇滚。但是没有人停下来听他们制造的噪音——除了卡妙。
“感觉怎么样?”卡妙看到维斯康蒂走过来,很难得地先问了一句。
“的确,很难忘。”维斯康蒂点点头,“仿佛我逝去的青春又要回来了。”
卡妙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参加,他们会很高兴。”
他摇摇头,“我已经离开很多年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无论什么都开始置身事外,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理性地看待一切。这样才能保持清醒,时刻立于不败之地。但是一旦形成了习惯,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再像年少时那样融入其中了。
“他们,自称是罗马人。”
“?”沉浸在自己的感伤中的维斯康蒂不明白卡妙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过了一会儿,才理解“他们”是谁。
“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罗马人,因此保留了很多罗马人的习俗。包括这种狂欢的热情……”
“……”
“卡妙先生!”主唱的摇滚歌手跳了下来,“你觉得我们唱的怎么样?”他向他们唯一真正的听众询问。
维斯康蒂吃惊地看着他的旅伴的唇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吉他太烂了。”他说。
“噢~~~”他们一齐装模作样地叹息,然后又开心地说:“如果换一把吉他,我们就可以成为世界顶级的乐队了!可惜这里的人们都不会欣赏,没有人愿意赞助我们。”
卡妙离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个古朴的长盒子。
“孩子们,”他说,唇角闪过一缕笑意,“今天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摇滚!”
盒子的盖子被轻轻地掀起来,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把旧的电吉他。
卡妙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把琴,跳到了他们搭起的台子上,打开电源,调弦,试音。电吉他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响。他满意地站起来,摘下眼镜,一扬手,那件碍事的东西就飞到了维斯康蒂的怀里。
维斯康蒂不敢置信地看着卡妙那双平日里被冷漠冰封的眼眸里突然间有了嗜血的气息,他的眼神热烈而危险,像将要出去的猎豹。他刚刚弹过钢琴的十指按住吉他的弦,连拨了几下,低沉黯哑的声音声声敲在人们的心上,击打着灵魂。他的手指越来越快。人们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集。那群目瞪口呆的小子们缓过神来,急忙抢过贝斯和鼓手。但是卡妙的轮指越来越快,气氛越来越激烈。他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儿,火红的头发随着节奏起舞。空气里像着了火,海啸铺天盖地而来,大地崩裂,金属般的闪电刮破天空。他的眼神迷离而热切,穿过一个个人的灵魂。
灵魂在飞舞,火焰冲天而起,在海浪的巅峰熊熊燃烧。
他开口,声音时而黯哑时而迷离,时而嘹亮时而深远,但都热烈而疯狂。
“We eat the night
We drink the time
Make our dreams come true
And hungry eyes are passing by
On streets we call the zoo.”
他第9品处将1弦一气推到6弦的位置,一阵刺耳的声音划过,琴弦几乎绷断。但那刺耳的声音却无疑是最贴切的那把刀,将灵魂与□□分离,激情得到了终极的释放!
在那一声裂帛后,一切归于原始的寂静。人类的耳朵在很长的时间里无法再接纳其他的声响。
卡妙低垂的眼帘缓缓睁开,冰蓝色的眼睛又恢复了惯常的清澄平和。
广场上爆发出雷鸣样的掌声。
黎明前,小镇的喧闹与热情终于退了下去。她像一个跳了整夜舞的疲惫的女郎沉入梦乡。
维斯康蒂顺着一条偏僻的山路走着,他有强烈的感觉,卡妙在这里。转过一道石崖,他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坐在山坡上,抬头看着悬在东方山崖之上的启明星。
“你在这里?!”他走过去。
卡妙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像一尊雕塑。
于是维斯康蒂在他身边坐下。
“不介意我坐这里吧?”
“……”
“没想到您的琴弹得这样好!”
卡妙看了他一眼。
“不,不,您误会了,卡妙先生。我是说,没想到您那么有……激情……您把空气都点燃了,火烧到了每一个人,这真是……呃……疯狂,但您看上去那么理性。不,……我的意思是,您把这两者结合得恰到好处。”
“您知道米罗·伊奥伦伯格吗?”卡妙突然问。
维斯康蒂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回答:“您指的是那个威尔士的音乐天才?当然。”米罗·伊奥伦伯格的私生活与他的天赋一样出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小提琴家,同时也是一个红极一时的摇滚乐手。在他身上有取之不竭的音乐灵感。这样的人,恐怕上帝都不愿意他长落人间。”
米罗·伊奥伦伯格,一个月前死于里昂郊区高速公路的一场特大交通事故。
“我曾是他的搭档。”卡妙说,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谈论天气。
“什么?”
卡妙看着他,眼睛里分明写着:“你不信?”
“不,我只是……没有想到。”
“那么这么说吧:我是他在法兰西艺术学院的同学,他主修提琴,而我则是钢琴。”
维斯康蒂皱起眉头,他不知道卡妙的话是真是假,但他的情报网里没有这条信息。
“白天我们各自练琴,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偷偷参加一个名叫‘天蝎’的摇滚乐团。那时,他是贝斯手,而我弹吉他……”卡妙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后来,想必您也能猜到,我辍学了,而他去了维也纳音乐学院。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来往。”
“那你……知道他的消息?”维斯康蒂小心地选择着措辞。
“像他那样不顾世俗的目光而追寻着自己的理想和爱情的人,短暂却绚丽的一生……”
维斯康蒂突然想到了“伊莎贝拉”蝶。“对不起。”他说。
“这没什么。”卡妙平淡地说:“人总是要死的,如同一颗颗焰火,在燃尽自己的激情与生命之后,慢慢凋零。对于永恒的宇宙而言,几十年与几百年,贫穷与富贵,又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我们来过,而且活得壮丽。这一点,米罗他看透了,做到了。”
“……”
他们肩并肩坐在山坡上,看着东方的深蓝天幕渐渐变浅。
“怪不得你的琴弹得那样好!……那把吉他——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件珍品。”
“1960年的Ignacio Fleta,是离别的时候米罗送的。”他苦笑了一下,“可惜从那以后我很少碰过它。这次从巴黎把它带回来,是想送给艾尔扎克——我的弟弟——他在美国也是学习钢琴和吉他。当年我无法实现的梦想,希望能在他身上实现。”
“可是,这么珍贵的东西,昨天你就那么放心地交给那群孩子们去糟蹋。”
“维斯康蒂先生,”卡妙说:“我认为,无论多好的琴,只有与操琴者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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