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顾府。
姬扶夜从角门走入宅邸，他先前滚落山崖，又险险在穷奇爪下逃生，看起来实在很是狼狈。沿路行来，顾府中众多侍女仆役都忍不住向他投来纳罕的目光。
扶夜少爷这是又去北荒了？今日好像比从前都要凄惨许多，难道是遇上了妖兽？
无视周围暗藏打量的目光，姬扶夜绕过假山，走进了演武场。
他如今在顾氏暂居的院落，就在演武场后。
演武场内，十数名出身顾家的少年少女正在武师的指点下练习拳脚，北荒修士在灵力修行之外，也十分注重锤炼体魄。
远远见了姬扶夜的狼狈模样，少年少女们也不由露出意外之色，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表兄这是……”
姬扶夜的母亲与当今顾家家主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是以顾家年轻一辈的少年人都与他以表兄弟相称。
“一定是又去荒野上寻灵物了。他如今识海已破，修为全无，连最低阶的妖兽都未必能敌得过，真不怕死在荒野上么？”
北荒之中妖兽横行，离开四方城庇护，其中危险不言而喻。
“表兄难道到现在还没有放弃恢复修为？”少女喃喃开口，微蹙着眉头，“可他的识海已经完全湮灭，这样的伤势，又如何能恢复？”
丹田与识海，乃是修士修行之基，缺一不可。
在顾氏众人看来，若非身上伤势已全无治愈的希望，姬扶夜也不会被自己的父亲送回顾家。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哪怕如今的顾家家主是姬扶夜母亲的兄长，也没有道理再在他身上浪费族中灵物资源。
顾家不给，姬扶夜也不曾主动相求。
他对自己那位从前十六年都未曾谋面的舅父，并无太多期许。
或者说，他不曾对任何人有过期许。
“表兄这又是何必？识海湮灭，无论何等灵物对他也无效用。”有人叹道，语气中透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
人皇姬氏，乃是三重天上一方大势力，即便天帝当面，也有资格列席而坐。
从前，姬扶夜是姬氏公子，哪怕体内流着一半顾氏血脉，这些顾氏子弟也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可惜一朝跌落云端，沦为了无法修行的废人，往后注定只能做个庸庸碌碌的凡人。
众多意味各异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虽然来了顾家已有三月，但姬扶夜一出现在人前，还是会引来无数窥探的目光。
“够了。”角落处一直未发一言的少女沉声开口，止住了众人的议论。
“他如何做，与你们又有什么干系。”冷眼扫过众人，少女语气中带了几分讽意，“他又不曾占了你们的修炼资源。”
“何况，若非姨母屈身姬氏，我等如何能有今日的修行资源。”
她这一番话顿时令众人脸上讪讪，纷纷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凡顾氏之人，心中大抵都清楚，顾氏能成为四方城举足轻重的一大势力，所凭借的，便是姬扶夜的母亲做了姬氏家主的妾室。
数千年前，姬氏先祖曾一统九州八荒，称人皇，而后得以登仙，入三重天，姬氏一族由此传承至今。
昔年顾氏在这四方城中不过末流，在姬扶夜的母亲前往三重天后的短短十余年间，已然成为城中一方大族。
她早在姬扶夜幼时便已过世，之后数年姬扶夜与四方城顾家都未曾有过什么联系，直到他识海湮灭，无法再修行，被自己的父亲下令，送回了母族。
虽然承他母亲恩惠，但对于姬扶夜的前来，顾氏族中各有心思。
白白养着一个废人也就罢了，若是要供其灵物资源，顾家许多人却是不乐意的。
人心凉薄莫过于此，除了些许伤药，顾氏族中再不肯为姬扶夜提供其他任何灵物。识海湮灭乃是绝无可能恢复的伤势，与其将灵物浪费在一个废人身上，不如用来培养小辈，或许族中未来还能再多一二支撑之人。
顾家并非姬扶夜舅父一个人的顾家，就算他是顾家家主，也不能不顾及族人的想法。何况在他看来，姬扶夜的伤势已无痊愈的可能，何必做些无用功。
姬扶夜堪称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他从不认为，顾家理应为他付出什么。
虽失了修为，但姬扶夜的耳目还算灵敏，顾氏子弟的议论声大都落在了他耳中。
对此，他神色未曾有什么变化，也无上前与顾氏族人搭话的打算。
无关紧要的人作何想，自然也是无关紧要的。
少年脊背笔直，即便一朝跌落云端，落入如今狼狈境地，也无损他身上沉着气度。
一众顾氏族人看着这一幕，目光有些微妙。
对于姬扶夜这般情形，他们在怜悯之外，又不免生出几分隐秘的骄傲。从前只能被仰望的天才，一朝沦为废人，却是连他们也不如了。
这不算恶意，但也着实谈不上是什么善意。
姬扶夜回到院中时，夕阳已经沉没了大半，檐角挂的两盏灯笼还未点燃，周遭便显得有些昏暗，院中内外竟是空无一人。
他日日前去城外荒野，甚少待在院中，院中侍奉的仆婢自然便寻机会偷闲躲懒。
姬扶夜推开房门，暗色的阴影迅速将少年的身形吞没。
夜色深沉，窗外漏进两三缕清冷的月光，月色朦胧地照亮屋内。盘坐在床榻上，姬扶夜运转功法，引动四周灵气。
天地灵气鲸吞一般涌入他体内，从吸收灵气的速度可以窥见，姬扶夜原本的天赋实在可称上等。
可惜他识海湮灭，丹田也是千疮百孔，不等转化为灵力，随着丹田传来的刺痛，吸收的灵气便尽数从经脉中溢散。
少年面色苍白，身形因为剧烈的痛楚而微微有些颤抖，像是一把陡然绷紧弦的长弓。
浓稠夜色中，黑发赤足的女子落在庭院中高大的桃树上，薄纱蔽目，未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下方一切都落入离央感知中，看着少年一遍遍运转功法，她神色不见任何波动。
识海湮灭，姬扶夜所为不过徒劳，他如此做，除了一遍又一遍感受灵气灌入破碎丹田的痛苦外，别无他用。
如此伤势，遍寻天上天下，九州八荒，能助其恢复的人物都不多，离央漠然想道。
灵气冲击着体内破损的丹田，姬扶夜睁开眼，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他来了顾家已有三月，夜夜坚持运转功法，企图修复识海，却至今不见一点起色。
难道自己真的不能再修炼了么？姬扶夜面上一片沉凝。
片刻后，他抹去嘴角血迹，闭上眼，再次运转功法，似乎并不因为毫无起色的伤势气馁。
坚持不懈与冥顽不灵，有时不过一线之差。
离央立在桃树枝头，抬头望去，阔别千年的月色落在她身上，夜风温柔而寂寥。
玄色的裙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她身形单薄似乘风而去。
冬日将尽，桃树枝头已经生出新芽，离央缓缓阖上眼，神识从小院延伸而出，不过瞬间便席卷了整座四方城。
“北荒，四方城……”她喃喃道。
一千多年前，她前来人界之时，北荒还是一片荒芜，妖邪横行，不见人迹。
千年不见日月，如今重回人间，此处已有城池林立，人族修士往来不绝。
果真是，沧海桑田，时移世易。
也不知她当年众位故人，而今如何，可有好好活着——
离央低下头，轻声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叫人不寒而栗。
你们千万要好好活着才是。
次日，天光初霁。
顾府管家前来时，姬扶夜正在院中打水。
看见这一幕，管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悦道：“院中仆役去了何处，竟让表少爷自己动手打水，我定要禀报家主，好好惩治这些刁奴一番。”
姬扶夜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淡淡问道：“大管家来此，可是舅舅有什么交代。”
他如此反应，不免叫管家觉得没趣，他微微躬身，低声道：“家主吩咐，宁京慕容家来人，请扶夜少爷去前厅一见。”
姬扶夜的动作一顿。
十多年前与他定下婚约的少女，就姓慕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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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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