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放晴的时刻,有一阵大风忽来,吹散了飘荡在山谷里的迷蒙白雾,天朗气清。山崖峭壁上有几枝瘦弱的枝丫从岩石间探出了头。
喷薄而出的红日照射下,树枝轻轻摇动。
风未停。
大风持之以恒地发出尖利呼啸声,从陡峭的山谷间穿行掠过。
在树枝被风吹得“哗啦”摇曳的晃动间,一道黑色的身影乘着风,从悬崖高顶一跃而下。
两臂轻扬,足尖微点,黑色身影蜻蜓点水般灵巧地停留在了树枝上。
这个人的个子很高,身形异常瘦削。落在树枝上时,没有使脆弱的枝丫因为难以承载而折断,反而,随着这人脊背的挺直,树枝竟诡异地停止了晃动,像被一只巨大有力的手掌稳稳地托举了起来。
“辛若愚。”
看见瘦高男子已经站在树枝上开始远眺,悬崖上方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两个极其相似的脑袋。
“雷劫已经散了,”双胞胎中的哥哥听风低下头冲瘦高男人努努嘴,问:“你看看主上出来了没?”
辛若愚抬起头,脖子被这个动作扯得更加细长。
似乎是因为抬头的举动牵扯到了喉咙,“空空!”,撕心裂肺的几声咳嗽之后,这个瘦到仿佛浑身骨骼都要刺破皮肤的高个男子叹息了声,一对长眉耷拉下来。
“再等等吧,”辛若愚把双手揣在长袖里,伸直脖子眺望着下方光秃的山谷,“这里早被主上设下了禁制,神识不能探查,我刚刚试过,这个禁制还在,主上肯定没事。”
听见辛若愚笃定的语气,弟弟听雨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长出一口气,兴冲冲道:“那就好!”
听风往旁边撇了弟弟一眼。
他不像听雨那般单纯,皱着眉头,往下出神地盯辛若愚脑袋上扎起来的那个黑色小揪,一张无血色的稚嫩脸上逐渐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或许是因为从兄弟俩那圆溜溜的眼睛里迸射出的目光格外有杀伤力,辛若愚的背脊被期许的眼神压得有几分沉重。他抬起头,冲崖顶上的两兄弟安慰地笑了笑,然后站立在那里,继续维持着表面云淡风轻的模样。
但随着谨慎铺展开的神识的收回,辛若愚的心里不知不觉间泛起了点点担忧。
他们这群魔修修道太难了,本就不为天地所容,主上他又专修血道与魂道,不过百年时光就踏足大乘修为,恐怕更是被天地所忌惮,所以此次渡劫时才会降下此等威能的灾劫。
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山谷被黑云彻底压覆,几乎未见丝毫天光。
辛若愚清晰地记得那层层叠叠的乌黑浓云是如何涌动的。
重重云浪不断堆积着,疯狂往前推进,犹如千军万马出征前踏起的滚滚尘烟。当云浪奔袭到最近时,他们三人几乎抬手就要碰到云层。
三人并不后退。
他们齐齐站在悬崖之巅,听雷声在墨色的云间翻滚,咆哮。
即使主上设置的禁制已经覆盖山谷,阻止了雷劫的四散,把一切都集中在了谷中,他们还是被轰隆炸响的雷鸣轰得两耳生疼。
有时,闪电甚至会忽一下劈进山谷里,炸起连串的火花,但很快,三人便会看见这燃烧的金光又被重重黑暗吞没,无情地被永封在了这无尽的昏夜里。
主上这禁制在隔绝外来修士探寻的同时,也隔绝了我们啊。
……也不知道主上如果身陨,他所设下的禁制还会不会有效?
辛若愚收回神识,大脑一瞬间出现仿佛被针扎过的细微刺痛。
他没去管它,心里倏地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像什么光洁的东西小小起了一层雾。
这感觉让人心里不舒服极了。
辛若愚眨了眨眼睛,抛除多余的杂念,站在树枝上接着遥望远方。
时间慢慢过去,日光变得更加浓烈。
之前记忆里还极浓密的乌云像是被抽去了存在的根基般消失不见。
那悬挂于东方的红日像将天空破开了一个大口,毫不吝啬地肆意倾倒着自己的光辉,把黑暗逼的愈发无所遁行。
忽然,辛若愚两眼一亮,率先捕捉到了远处朝这里走来的一个身影。
“主上!”
辛若愚扯起嗓子亢奋的高喝了一声。
但喜悦的上扬音调还没有落地,辛若愚的声音就迅速低落了下来。
“等等……”
这似乎不太对吧?
辛若愚抬起头,和听风听雨两人疑惑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他们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相似的疑问。
远处的那个小个子……
真的是主上吗?
不消多说,三人已经默默地把神识放开。
禁制解开了。
三名修士的神识像一只交织在一起的大网。
在这张大网里,辛若愚和听风听雨捕捉到了远处一闪而过的小型妖兽的气息,捕捉到了在雷劫过后山谷中仍然挺拔的几棵树木的踪影,甚至周边呼啸而过的风都在这张大网中留下了具体的形状。
但诡异的是,仍然没有人能察觉到那身影的分毫气息。
辛若愚只能干瞪着眼,任凭视线中那个模糊的黑点不断放大。
与此同时,太阳的光芒变得更加夺目了,整个天地被照射得亮堂堂的。
一道道光线肆意地铺在那人身上,像是给他无声无息地披上了一层浓金色的薄纱外袍。
在日光的簇拥下,那人走得异常平稳。
他落下的每一脚都稳稳地踩在实地上,腿抬起,又落下。
周遭被雷劫摧残形成的一地荒芜仿佛并没有进入他的眼底。
他看见了,但只是走着,只是自顾自走着,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成为他的阻碍。
这雷劫肯定已经渡过去了。
但这家伙——这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家伙,真的会是主上吗?!
辛若愚的心中一片混沌茫然。
正当辛若愚默默为眼前人影咂舌的时候,他视线中那个低矮、清瘦的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如水。
“呼——”
一阵风刮。
少年维持着抬头的姿势,但身躯一滞,全身忽而化作了一层浅淡的血雾,倏地被风吹散了。
一道似熟悉非熟悉的声音骤然在辛若愚耳边炸响。
“怎么?是我现在的样貌有些吓到你了吗,辛若愚?”
少年忽一下出现在了辛若愚所站的另一边枝条上,背挺得笔直。
他声音清亮,瞧见辛若愚瞪大的眼睛后,更是得意地扬了扬眉头,戏谑道:“我看你都不敢认我了。”
“……”
辛若愚呆了呆,却不是被主上申彧的神出鬼没吓的。
——在辛若愚和听风听雨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和平时截然不同的申彧。
从左手手指一路往上,直到半边脸颊,申彧暴露在空气的皮肤上密布着可怖的灼烧痕迹。
棕褐色的疤痕很深,深到几乎要切进骨骼里。
并且或许是因为这些伤疤形成的时间久了,疤痕处不是平常皮肉那样温暖且平滑的质感,反而像是一块块拼接起来的烂皮革,把申彧整个人都切割开,变成零散的块。
辛若愚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在辛若愚等人的构想中,如果申彧渡劫成功了的话,他们将会看到一个英俊潇洒,器宇不凡的主上,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浑身是烧伤的少年。
——他看起来至多十四五岁。
而他们对那时的申彧几乎一无所知。
辛若愚脑袋空空,僵硬地转了转思维,旋即下意识联想到了一些和主上有关的传闻——
据说大名鼎鼎的魔修“血魂魔君”申彧在遁入魔道之前,其实曾经是天演门葬雪道人贺惊春的弟子。
据说“血魂魔君”申彧尽管后来一直以容姿卓绝著称,但实际其年少时地位卑贱,相貌可怖,能拜入葬雪道人贺惊春门下纯属走运。
据说哪怕当时名不见经传的申彧在入门之后,也始终未改性格孤僻,举事乖张的本性,一直暗修魔道,与葬雪道人处处不和,最后甚至被贺惊春三剑削了根骨,彻底逐出师门。
据说,据说……
这些传闻原本并不存在,但随着申彧的名声日益增大,流言蜚语便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辛若愚从来没把这些话当真。
可是看如今的情况……
难道传闻都是真的吗?
辛若愚知道申彧曾经在贺惊春门下一事不是作假。
以葬雪道人贺惊春的手段,他要消除些疤痕,必然是手到擒来的。
莫非主上和贺惊春师徒不和的情况,当真从入门时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辛若愚张了张嘴。
他还没来得及细问,申彧就盯了他一眼,随后甩出一道血藤,利落地裹着辛若愚,跳到山崖上。
“你们仨别慌嘛。”
距离拉近,申彧看着瞬间眼睛亮起来的听风听雨,哑然失笑:“虽然此次雷劫看起来气势汹汹,不过一切我早有预料。除了最后出现了点小麻烦使我不得不维持这幅身形,其余劫数都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嗯……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约莫是停留在十四岁的样子。”
“当时我还是天行赤火体,天资不错。不过某次被大火灼烧过后,身上就不慎留下了许多疤痕。这些旧伤看着唬人,不过之后就彻底治好了,一点痕迹都没留。”
见辛若愚和听风听雨这幅表情,申彧哪里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他收拢手,不以为意道:“哎呀!一点小小的烧伤罢了。就算我一直是这幅样貌也没什么大不了。区区皮囊而已,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申彧口中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对上了听风听雨极其统一的眼神。
他们本来脸圆圆的,长相就肖似,眼眸中的担忧现在更是沉重到化不开,被这两个家伙一盯,申彧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再英武的男子,再美貌的女子,百年之后都无非是枯骨一具。样貌对修士来说不值一提,尔等就别在意了。”申彧装作没瞧见三个属下担忧的眼睛,板着脸干脆地挥了挥衣袖。
顿时,无数颗细小的鲜红血珠顺着申彧翻飞的衣摆跃出,然后化作一道血色帘幕,遮盖住了申彧全身。
“你们别看了,”申彧站在血幕中,无奈说:“维持这幅身形又不影响我的修为,小事而已。”
“嗯。”见申彧真是一副轻飘飘的样子,辛若愚悬在半空的心落了下来。
那道血幕其实是遵循着主上原来的身形幻化的,比辛若愚的身高还要高上一些。
但辛若愚不管这些。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低下了头,向隐藏在血幕背后,身高比他矮了大半个脑袋的少年版主上汇报道:“主上,此次渡劫之后,我等好像察觉不到您的气息了。”
对于一般修士来说,修行血道的修士极好辨认,因为他们体内涌动的血液会像黑夜中的灯火一样鲜明。修为越强,血道造诣越高,则等同于在黑夜中燃烧的火炬越大,想要隐藏反而困难。
辛若愚三人的主上申彧显然是血道修行的个中好手。
基于这一特点,虽然之前申彧出众的魂道造诣能替血道掩盖一二,但凭借着对主上的熟悉,辛若愚三人也能从铺天盖地的神识中勉强捕捉到一丝申彧的气息。
不过可能因为是修为增长的原因,这次雷劫之后,辛若愚就算把神识拔到了最高,也察觉不到申彧的一点踪影了。
主上仿佛已经化作了一滴消融在汪洋大海中的水珠,和天地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可能是我修为增长了吧,察觉不到我的气息是好事。”
果然,申彧没有多解释,只是把这个话题一带而过,然后抬头望了望天。
乌云此时已经彻底散去了。
“而今我雷劫已过,纵观天下,能敌我者寥寥。你们三人不用在此护法,速速回野木峡主持魔宗事务吧。”
申彧稍一思忖,对辛若愚命令道:“此次我还有要事,得去天演门一趟,归期不定。”
说到这,申彧收敛下脸上的笑意,郑重地叮嘱:“在此期间,你们三人务必要好好维持野木峡秩序。我担心周围几个虎视眈眈的魔宗早在野木峡里安查了细作,会趁我不在大肆作乱,如有必要,可假装我身死,诱蛇出洞。”
“是。”辛若愚恭恭敬敬答。
申彧点点头:“那就去吧。”
天演门这个地方太过于特殊,骤然提起,辛若愚和听风听雨都不知道申彧是何打算。但他们三识趣地没有多问,拱拱手,齐齐答了声“是”后,就朝野木峡的方向迅速赶去。
申彧站在原地,安静地注视了一会儿这三个下属离开的背影。
然后,他垂下眼,波澜不惊地看向自己曾被熊熊烈火灼烧过的躯体。
……贺惊春。
面对着自己被烧化后朽木一样的肌肤,申彧不觉悲伤,但想到贺惊春这三个字,他却忽然不知自己该露出何种表情,于是愣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只伫立着,保持着脸上那种空白的漠然。
很久之后,他才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阔别了上百年的天演门……
申彧扬了扬嘴角,脸上没有面对辛若愚三人时的笑意。
他只是怔怔想:
——我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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