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从昏迷中转醒的曲稚言微不可察地动了下睫毛,她僵着身子半躺在地,等待脑中虚脱的眩晕感渐渐褪去。
她听见面前传来沙沙的响声,像是一条在沙漠中左摇右摆爬过的响尾蛇。
半靠在墙上的后背冰冷一片,冷得汗毛不自觉如银针般根根竖起,待意识稍作清醒后,曲稚言试图用依旧混沌麻木的感官试图暗暗感知周围的情况,未贸然睁开双眼。
被压在侧身的手指,血液循环并不畅通,稍有动作便僵硬麻木。她一点点探出柔软的指肚在地板上摸索,能触及之地半点不落。
铺在地面上层层交叠的稻草干燥且丰满,但它的乖驯并没有挽留成功曲稚言继续向外探索的决心,当她的指尖触到一小块干巴巴又皱成一团的白菜叶茎时,她勉强判断出自己如今正处于某个存储食物的地窖当中。
听到沙沙声逐渐远去,曲稚言才试探着睁开眼。视野内的光源只有从门缝处溜进来的一缕细碎的阳光,可视度极差,符合她对自己身处菜窖的判断。
大概是在黑暗的地窖中待了太久,曲稚言的眼球已经充分适应了身周黑压压一片的环境,睁开眼的瞬间不至于陷入两眼一抹黑的尴尬境地。
略远一点,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将近溃烂成泥的女人。
溃烂成泥的女人抬起缺了中指的左手,狠劲地向脖子上连接的肉瘤斜摁了两下。暴躁的力度甚至将所摁之处向内部捏瘪了一厘米,肉瘤内响起骨骼被挤压下而发出的咯吱声,让人不得不怀疑与她身体相连的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身体。
从她的手停留在头部偏上的位置来看,曲稚言总感觉她这个诡异的动作是在摁自己的太阳穴。虽说看她现在这几乎看不出人形身体,究竟存不存在太阳穴这一位置还两说。
“我知道!我这不是在杀了吗,我会帮你报仇的。别再影响我操控身体,弄不好我们俩一起死在这里!”女人有些焦躁地自言自语,仿佛她的脑袋里还存在另一个人与她对话。
她不停在地窖内踱步,两条藕白色的双臂抱紧头部,曲稚言这才看清她的顶在脖颈的肉瘤,她的正脸泡的发白,肿胀,无法辨别五官原状,隐约可见口鼻部蕈出蘑菇形状的细腻泡沫。
肉瘤最上端的发丝粘成几缕,湿哒哒地贴合在界限模糊的脸颊两侧。发间还挂着几片带有鱼腥味的黑藻茎叶,呈暗绿色,有水顺着藻叶向下滴落,将铺在地面的干燥稻草浸湿大片。
曲稚言下意识想拔出挂在腰间的稚情剑,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一根硬实的红绳牢牢捆住,一直延伸在她整个身体,令她动弹不得。不仅如此,这根绳索好像可以封印人体内的灵力,使其周转不通。
盯着绑在自己身上的红绳,隐隐有符文有规律地在红绳内流动,曲稚言不假思索便认出了这个法器的名称——捆仙绳。
捆仙绳缠住被绑之人时,身上几乎感觉如同无物,只有做出挣扎或者使出灵力之时才会确确实实感觉到捆仙绳的存在。
溃烂成泥的女人此时也将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安抚平静,她无声无息地转过头,用那双肿胀得几乎难以睁开的眼睛死死盯在曲稚言的脸。
水迹流到地上湿漉漉的一滩,空气中散着微弱的魔气,眼前这个皮肤近乎被水泡至透明的女人,她的身份在曲稚言的脑海中逐渐明朗。
二夫人没有说话,接下来也没有做其他的动作,只是死死盯着曲稚言的脸。
曲稚言搞不清楚她想做什么。昨晚的纸人对陈子铉和陆冷惟都是起了杀心,为什么二夫人此时还不下手杀了她?
两人毕竟没有本质上的深仇大恨,二夫人被溺死之事和自己无关。此事既然还留有余地,曲稚言决定先稳住二夫人,再寻找其他的出路。
尽量让自己保持住冷静,曲稚言清楚越是到了这样危机的时刻反而越不能露怯。她试探着对二夫人说:“你就是二夫人吧。王府上的法阵是你自己设的吗?”
二夫人依旧沉默地盯着她看,当曲稚言以为二夫人不会回答她时,二夫人缓缓开了口:“二夫人?她早就死了。”
她的声带被泡得浮肿,和常人比起,二夫人说起话来嗓音有种森冷的尖细。
曲稚言还没反应过来她口中话语的意思,二夫人又自顾自地道:“真是个不错的□□。本想用吞心蟾骗来个修为低点的小弟子,没想到把你们这群人给引来了。”
见她并没有否认法阵之事,曲稚言想起了什么,将目光扫向四周。
这次被二夫人设下的法阵不像王府内的法阵那样难解,从墙上歪歪扭扭的刻痕勉强可以认出,这是清虚门内的古书中记载过的,禁止任何弟子使用的禁阵——换魂阵。
难怪她不动手,只是把自己绑起来,因为二夫人要等到整点才能启动阵法。曲稚言意识到二夫人是想和自己交换身体。
曲稚言通过观察自己脉络内灵力的变化节律,判断出自己晕厥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二夫人点燃了一炷香,廉价的香味很快布满整个地窖之中,极其浓烈,呛得曲稚言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发痒。
建筑地窖的石砖与暗室内的相同,曲稚言猜想自己还身处王府内。只是这地窖藏的隐秘,陈子铉他们挨个院落找怕是也来不及,等待他们来救并不现实。
如今她只能想办法让二夫人放松警惕,再想办法偷偷解开捆仙绳,抽出稚情剑把面前的二夫人揍上一顿。
虽说二夫人真的很惨,但是自己也真的很无辜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想做些什么?”曲稚言身体颤抖,表现得很是恐惧,像是没看出二夫人接下来要对她做什么一样。
曲稚言挣扎了一番,除了给自己手腕添上一抹青紫之外毫无作用。她看似放弃了一般低垂下头,暗中调动自己体内微弱的灵力。
二夫人笑了笑,貌似看穿了曲稚言的想法,拿出捆仙绳在曲稚言手腕又缠了一圈。
“你很好奇吗,她身上都发生过什么?”等待整点到来的二夫人心情蛮不错,曲稚言硬是在她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中看出一丝欣赏的意味。
大概是感到无聊,或是觉得曲稚言作为将死之人,和她多说一些也无所谓,二夫人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王家老爷王康海白手起家,无意救了林家小姐后,林家小姐对其一见倾心,遂以身相许。
林夫人的家族是某没落修仙世家的其中一条分支。林夫人作为林家独女,备受宠爱,下嫁王康海时林家为其准备了成千累万的嫁妆,其中便包含着招财妖物吞心蟾。
通过吸食林夫人的血液,吞心蟾为王家累积数不胜数的财富。但吞心蟾作为吞食幼童血肉的妖物,自然不甘心长期被禁锢在暗室中,只能凭靠林夫人的血液苟且存活。
它逐渐产生怨恨,妖气反噬在林夫人身上,她生下的子嗣不但身体虚弱,还会永久失去修仙的天赋。
吞心蟾的诅咒并不难解除,但林家的修仙者陨落后,林家也随之没落。而这时的王康海的事业正风生水起,贪心不足的他决定与魔族合作贩卖人口。
名利双收后的王康海又开始崇拜长生。心怀着对修仙者的憧憬,面对每天在他面前念念叨叨,年老色衰又无法生出能够修仙的子嗣的林夫人甚是厌恨。
于是,王康海将目光盯在了被拐卖的二夫人身上。
二夫人原名李连若,筑基修为,在一次被妖兽追杀之中险险逃命,身受重伤,又命运坎坷地被人牙子拐卖。
被拐卖的人口有损耗自然是合乎常理。王老爷瞒天过海,给李连若喂了重金购置,可以让修仙者失去神智的药物。
再接下来,李连若在毫无意识中怀了身孕,被王康海带入王府。之后的事曲稚言都听莲心讲过。
“就王康海那个脑瘫玩意儿,以为让李连若被迫生下孩子,就可以后顾无忧地捆绑住她的余生,你说可笑不可笑?”她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嗤笑了一声,嘴角的弧度很是轻蔑,“只是可惜,我刚来这里就摊上了这样的身体。”
“你不是李连若,那你是谁?”沉默地听到最后,曲稚言心中突现了一个大胆地想法,这不由得让她轻吸了一口凉气。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面目模糊的女人诧异地扫了曲稚言一眼,不屑地啧了一声,说道:“没想到这才短短不到三十年,差点把这个位面屠杀殆尽的域外天魔被那群废物高层掩盖得这样严密。”
“啊,时间到了。”
曲稚言皱起眉,刚想说些什么,眼前被水泡肿的女人径直走到阵眼前,念了两句法诀后,法阵开启。
嘈杂的嗡鸣声刺痛耳膜,仅一瞬,炫目的白光四散而来,曲稚言感觉到巨大的吸力在拉扯她的灵魂。
她被两条捆仙绳绑得严严实实,无法运转灵力做出反抗。曲稚言看到女人的灵魂一步步向她接近,脸上扭曲的笑容愈发兴奋猖狂,她知道自己怕是逃不过这场劫难了。
女人的灵魂伸出手,轻触在曲稚言的额头上。在曲稚言以为自己即将死于非命之时,眼前突然散过一丝蓝光,下一秒,女人的灵魂被弹回李连若臃肿的身体中。
扶着墙壁,女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她尖细的声音有些发颤,可见灵魂损伤的不轻。她心有余悸地问道:“你是谁?”
曲稚言也满脸愕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肿胀的五官向外源源不断地沁水,女人不断在曲稚言的身上摸索,腥臭的尸水蹭湿了曲稚言的衣裙。
终于,她翻到了曲稚言藏在袖中的仙碟,喃喃自语地念出上面的名字:“曲稚言……”
“看来我的运气是真的不好,不过从这离开后也算是立了大功。”幽幽地叹了口气,女人的眼神夹杂着些许复杂,她很是无语道:“罢了,还有个女人在呢。实在不行,男人的破身体也可以凑合吧。”
曲稚言眨了眨眼,问道:“你不换我的身体了吗?”
“你不知道吗?”女人有一瞬间以为曲稚言是在向她挑衅,与曲稚言澄澈的双眼对视后,女人意识到曲稚言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祂什么也没和你讲?”
见曲稚言脸上写满了疑惑,她罕见的沉默了,将一团咆哮着的猩红色鬼魄砸在曲稚言的头上。
“睡吧。别耽误我找新的身体。 ”
正午的日光被窒息的深灰色窗帘遮挡,房间的光线昏黄,墙皮的潮湿气味涌入鼻腔,曲稚言从梆硬狭窄的床上惊醒。摸索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房间内蕴含现代感的家具让她倍感熟悉。
太阳穴隐隐作痛,曲稚言的脑海一片混乱。她隐约记得自己和陆冷惟他们一起调查王府的暗室,随后被二夫人抓走被,怎么瞬息之内突然回到了自己穿越前居住的家。
曲稚言试图运转功法调转体内的灵力,尝试了几次后,灵脉内仍如石沉大海一样平静,她的灵气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不相信在修真世界发生的一切只是场梦境。深呼吸了一口,曲稚言倒在床上,略有无力地望着灰突突的天花板出神。突然,她灵机一动,在心底喊道。
系统,在不在?系统,在不在?系统,在不在?系统,在不……
「叫这么急干嘛,催命啊你!」
你还在就好,看来之前的一切不是在做梦。
「笑死,你怎么被心魔拉到幻境里了。」
与系统拌嘴几句,曲稚言心中约摸着有了底。
心魔在修仙界是人人闻之色变、避之不及的存在。纵然是修为再绝世超伦的修士,心中难免存有懊悔缺憾之念。
心魔犹如跗骨之疽般,悄然挖掘宿主潜藏心底的欲念,制造幻境将那些难以直面的真我残忍揭破,已达到扰乱宿主心境的目的。正常情况下,即便修士脱出幻境也会被隐藏在心底的心魔纠缠一生,直至身殒道消。
曲稚言明晓,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会逐渐忘记自己身处幻境,但她并无慌乱之态。
毕竟慌乱也无用,幻境并不是无解的,她要尽快找出幻境的漏洞,从中逃出。
“吃饭了。”咚咚的砸门声突兀响起,门外人语气相当不耐,多一句话也懒得说。
曲稚言的父母在车祸中意外丧生。遗留的房产与补偿金以孝敬养育之恩为由,被成为曲稚言新法定监护人的姨妈一家侵占。
挪步穿过客厅,姑妈,姑父和表弟,一家三口坐在餐桌旁谈论着柴米油盐,其乐融融。没有第四个座椅,曲稚言习以为常地站在一旁,目光细细打量这享受天伦之乐的美满家庭。
姨妈手指摩挲新赌来的纸票,自鸣得意。见曲稚言不合时宜的出现,也只是心慈好善地哼笑一声,露出一口烟草熏黄的门牙,破天荒地热情招呼了一番。
“来,一起吃啊,这骨汤鲜的很。”
手中约五寸长的汤勺在锅上一荡,姨妈漫不经心地舀了半碗腥膻的血沫。她的手素来沉稳,骨肉硬是半块也没跌入碗内。
曲稚言将目光移到高压锅盖的缝隙,呼吸一窒。汤水上层悬浮着细碎的发丝,泡在汤中的主料,则是一根被外力挤压变形的人类左腿骨。
对应现实世界,幻境内的所有事物都是心中恐惧的隐喻。
“给你喝是你的荣幸,别不知好歹。”见曲稚言久久不接,姨妈脸上鼓胀胀的面肌陡变狰狞。
姑父与表弟也一齐散去笑容,扭过头直勾勾地盯住曲稚言的脸,他们向曲稚言放声咆哮:“接啊!为什么不接!”
墙皮好似橘子皮般被剥落,在瓷砖上四散化为灰烬,露出墙后一耸一动宛如呼吸的血管。餐桌上的美食也变成了头颅,相貌和曲稚言有八分相似。
见势不妙,曲稚言猛不丁地将餐桌掀翻。盘碟碎裂满地,汤汤水水迸溅在欲起身的一家三口身上,霎时间尖叫声四起。
推开房门,跑离这个吞人的房子,曲稚言耳边余留滔滔不绝的骂声。沿着小区主干的砖路,走到尽头,她很快就等到通往学校的公交车。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上学马上就要迟到了,曲稚言匆匆忙忙挤向公交车的车门。
姑父托亲戚花了十几万为表弟买到重点高中的名额,交不起学费的曲稚言只能在学风较差的高中就读。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离家近,公交车不久便停在学校门口。
轻而易举翻过老旧失修、摇摇欲坠的墙体,曲稚言顺着记忆找到自己的座位。
随手将肩上的书包扔到书桌上,遮盖表面带有辱骂含义的涂鸦、刻痕。从桌膛把书摸出,被墨渍沾染的地方微微虚鼓。纸张按不平整,曲稚言也丝毫不介意,丢在椅子上隔住胶水正合适。
视线移动向前,前座的女孩不在。曲稚言心浮气躁,手指不自觉地搅弄头发,脑海的记忆像是蒙了一层尘土。
曲稚言眼皮猛跳,找不到烦躁的缘由,但潜意识告诉她不能坐以待毙。
“左舒现在在哪?”她拽住一个路过同学的衣领,拧着眉询问起闺蜜左舒的去向。
冷不防被拽住的同学一惊,察觉到面前的人,狭长的眼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东西,“死了。她怎么样你心里还不清楚吗?和你有过牵扯的人有一个好下场?”
他的话振聋发聩,一瞬间,曲稚言所有出声的勇气和力气都消失殆尽。她不敢相信,喃喃道:“左舒......死了?”
尘封的记忆如同油画般被抹上一层层新的色彩,她恍然大悟。
周围的人围上来,嘈杂声不停,曲稚言看不清他们的脸,她只是蹲在地上,死死地捂住头。
“还不够吗?你还想害死多少人。”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蹲在地上的少女呼吸越发急促,层层密密的人群错开一丝缝隙。
洗到脱色的校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马尾歪斜扎着,一道娇小的身影停在曲稚言身前。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曲稚言抬头,像是溺水之人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你为什么还不……”
话音未尽,左舒愕然,恶毒的目光凝固在脸上。眼前的一切如烧毁的纸屑,遇风,破碎纷飞。
曲稚言从黑暗中苏醒,地窖内只留余大口的喘气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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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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