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兆五年,初春。
斜阳透过鸿文馆的窗棂轻洒于黄页上,好容易赶在日落前将院长交代的手稿悉数理清,张雉的肩颈已然酸涩至极。
细细一根狼毫被轻巧搁置在笔山间,他龇牙咧嘴起身跺了跺酸麻不已的双腿,才发觉那人今日竟还未走,于是鬼使神差想起近日听到的流言:“你听说了吗?前日朝上又有人弹劾长公主以权谋私、卖官鬻爵了。”
“……”
“谁人不知陛下待长公主如珠似宝,又因着明章皇后的缘故,许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他不识趣,存心找不痛快,活该被剥去官服逐出殿。”
案上几处朱砂是方才收笔时不慎滴落的,张雉的语调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也不知谁给他的胆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谢兄,你说呢?”
这位谢兄穿着鸿文馆统一制式的绛红官服,面如凝玉,俊美中渗着些寒意,鼻骨虽高,弧度却很细腻,一双色泽浅淡的嘴唇微抿着,瞧不出太多神情:“张大人有此闲心妄议朝政,想来是将院长所要的抄本尽数整理好了。”
世族当道,门阀横行是前周便有的,到五年前魏帝沈铧在以谢氏为首的世家支持下于豫州揭竿起义,以魏代周,士族之势便更势不可挡了。
太子少师谢徽止出身高门望族,又是陈郡谢氏的嫡长子,不同于其他世家子的跋扈娇矜,性情和善温润如玉,风骨才情俱佳,其父谢勋三朝元老,官至丞相,门生遍布朝野,其姊徽妍于陛下登基之日册封,虽是继后,却荣冠后宫,至于其他旁系亦是身处要位。
不过几句闲语,如何就同朝政扯上干系了,张雉面上错愕一闪而过忙招手婉拒:“不过一时闲尔,少师万勿当真。”
谢徽止语气闲闲:“既如此张大人便更该以公务为重,至于旁的还是不理会的好。”
张雉本还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屋外骤然传来内侍悠远细长的通传声。
“昭荣长公主驾到——”
远远便见一袭绛色广袖牡丹攒珠襦裙气势汹汹穿过道道朱门,身后则是浩浩荡荡的内侍宫娥。
长公主云鬓高耸,额角花钿鲜红,夕阳辉映下衬得她的面容愈加明艳夺目,其灼灼光华映得漫天红霞都悄然失色。
在这座致力推崇清高风雅的上京城,唯昭荣长公主独树一帜,喜华裳,画艳妆,纵情享乐,这样的举措无疑是被京中命妇贵女所不齿的,可这并不影响那些世家子弟依旧为其辗转反侧,寤寐思复。张雉陡然反应过来随即惶然行礼:“殿下千岁。”
自两年前沈覃舟出鸿文馆,她便甚少踏足此地,少有的几次均是为着豫王学业来找谢徽止,但最后无一不是闹得不欢而散。
“免礼。”沈覃舟话朝着张雉讲,视线却径直落在谢徽止身上,“少师,本宫让你起了?”
张雉心中咯噔暗道不好,众所皆知长公主不喜继后谢氏,这些年也连带着迁怒少师,除夕宫宴上谢皇后不过略提了一句公主年岁渐长该要择婿,她竟当众念起了《戏赠张先》,全然不顾帝后颜面,若不是少师解围,只怕便真要宴不成宴了。
难道那时结的梁子,便要在今日发作不成?
“殿下这是不打算让臣起身?”谢徽止神色如常岿然不动。
沈覃舟半阖凤眼漫不经心,落在谢徽止身上的目光极轻极薄,一举一动尽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威仪:“本宫若说是,少师该当如何?”
谢徽止目光湿润漆黑:“自是谨遵殿下吩咐。”
“那你为何不跪?”语气间的薄怒愈发冷淡。
“殿下忘了两月前陛下曾准臣免礼。”谢徽止身量欣长,只须微微低头便将女子姣好容颜尽收眼底。
“少师自也说是两月前,不过一点小伤,休了这么久还不见好,本宫竟不知究竟是太医无能?”沈覃舟睨过眼眸,语气森冷,“......还是少师存心藐视本宫!”
“臣腿伤如何,殿下该是清楚的。”谢徽止广袖长袍低沉一笑,对她的盛气凌人视若无睹,“太医院跟鸿文馆中间不过隔座玉昆殿,殿下不信大可传人来查验。”
层层叠叠的裙裾随着女子婀娜身姿步步摇曳,沈覃舟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款款逼近,待到彼此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这才微微掀眸,于是绛红官袍久违地染上海棠香。
倘不是魏长公主积威已深,众人皆低眉敛首不敢造次,也许两人间的私情早该传遍整座皇城。
谢徽止素日的克己守礼和清明雅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烟消云散,他的眼神也逐渐凶狠并透着疯狂,仿若怨恨至深。
二人私下往来皆起自她的一时兴起,倘她有了新鲜消遣,即便同在一方天地间,一堵宫墙内,他也是难见一面的。
便像两月前的围猎场,沈覃舟惯骑的枣红马儿无故发了狂恐有坠马之危,重则丧命,轻则致残。
当着她那么多寻死觅活爱慕者的面还不是自己舍命保她无恙,最后换他躺在榻上养了许久,往来探望如云,而他却只能从旁人偶尔的只言片语里大致猜到昭荣公主近来的种种荒唐。
何谓狼心狗肺,大抵莫过如此。
“本宫不过玩笑,少师怎还当真。”沈覃舟口吻幽深展颜一笑,旁人不敢放肆,她却将这人眼底汹涌瞧了分明,“那日围场大家可都瞧见了,若无先生,本宫只怕非死即残......故而称先生为本宫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本宫今日是为感念少师之恩,特寻了活血化瘀的灵药赠与先生。”
话音未落,只见公主贴身侍女云乔手捧漆盘款步上前,谢徽止垂下眼帘长睫颤动,余光扫过盘中玉瓶,思及自己才联人将她辛苦藏在户部的暗棋推去做了替罪羊,心中暗付这药还是束之高阁为妙。
毕竟心血东流的滋味可不好受,只这点便足以让她对他杀心再起。
沈覃舟微扬下颌故作冷淡:“你们都退下,本宫有事要与先生详谈。”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伴着门扉合上发出吱呀,本就明亮不再的屋子瞬间晦暗,一如过去许多时刻。
端庄华贵的魏长公主顷刻卸下伪装,随之换上另一幅面具,犹如摄人精魄的精怪,主动抚上谢徽止冰凉的锦袍,高贵的公主永远不会迎和臣子,所以她要他主动俯首称臣。
指腹微凉却不容拒绝扣住那只在腰间揉捏游弋的手,沈覃舟忍着笑,鼻尖主动蹭上他攒动的喉结,眼波流转间语气低缓暧昧:“先生这样以下犯上,昔日的圣人训怕是读到狗肚子里了。”
密闭的空间室温逐步攀升,于是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于情之一事上他早已一溃千里,这些年谢徽止对她几乎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在她背后下绊子的决心。
温润的肌肤,艳丽的唇,再加上漆黑明亮的眼,他尝到了甜头,于是笑意舒朗:“何止圣人训,殿下自己也让臣尝了个够。”
清高自傲的谢徽止可不像外人以为那般坐怀不乱,他俯身轻笑着将人抱起,在暗地使坏,惹得沈覃舟习惯性搂紧他。
挑了处干净位置,谢徽止就这样将这片刻属于他的女妖置于怀中膝上,平日执笔断人生死的手,此刻无不娴熟地解开那包裹严实的繁重腰封。
堆满文书笔墨的书案下,女人眼角眉梢具是风情,奢华艳丽的裙摆同男人端方肃穆的官袍交叠纠缠,日渐昏暗的室内,别样的情愫逐渐攀升,连同那鬓边娇艳欲滴的牡丹花。
隐秘间,沈覃舟细细喘息着感受那只缓缓探入领口的手,指尖有练琴执笔的薄茧,虎口是拉弓仗剑的伤,她曾不止一次想这样一双手既该操琴绘丹青,亦可仗剑走天涯。
“听说父皇曾问起豫王,只是少师将本宫的弟弟贬到了尘埃里。”
“谢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豫王殿下天资聪颖,只是惰性难除贪玩好乐,若不多加规制难免步了仲永后尘。”
沈覃舟眉间恼怒潮湿犹存,神情却很倨傲:“若阿湛不成器,这江山不给他,也轮不到你谢家人。”
谢徽止的眸立时清明不再,他深深凝视着怀中含苞待放的女人,想到两人情浓,她却偏要煞风景同他虚与委蛇,不禁暗恼:“公主若不满谢某,大可向陛下禀明把臣换掉,臣定毫无怨言,何必这般。”
沈覃舟香汗淋漓,被他狠狠一掐身子不由一阵痉挛,她紧紧咬住贝齿倒吸口气,瞪着一双琉璃眼儿既无辜又委屈:“那可不行,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你是父皇亲封的太子少师,其中深意昭然若揭。”
“既如此便只有奉陪到底了。”一句话,被他说得热切又含蓄,隐晦又狎昵。
沈覃舟扯了扯他垂在抹胸处的发,他便顺势将她瓷白细嫩的耳珠含在嘴里肆意吮吸□□,惹得她情不自禁颤栗着去吻他的眉眼额头,情动间更是主动攀上他,十指纤纤抚弄他的脖颈,既可怜又可爱。
此处是她为数不多的敏感,也是他过往数次耳鬓厮磨间偶然发觉的。
今日这里缀的是枚艳如鸽血的玛瑙珠子呢。
“为何不来看我?”他轻轻嗯了一声,半眯着眼,“整整两个月,你都不来见我。”
沈覃舟低低地笑,神色活泼眉眼生动很是勾人:“谁让你是皇后的嫡亲兄弟,这前朝后宫又有谁不知,本宫跟你那位好姐姐势同水火。”
“小没良心的。”谢徽止瞧她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连心都化了,只觉无可奈何。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沈覃舟气吁吁推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这话实在不像他该说的。
谢徽止却含笑摁着她的肩,四目相对间还真颇有些情人心意相通的情致。
只是他们终究比不得,于是一切点到即止......
情潮汹涌如潮,来得快褪得更快,沈覃舟挣扎着坐起,眼里有笑但更多是诡谲幽光:“明人不说暗话,户部侍郎耿谦贪墨军饷一案,里头到底有多少是你家手笔。”
“殿下这是何意?人证物证俱在,此案亦照你的意思全权交由陈真主审,莫非殿下如今连大理寺都信不过了。”有些事儿两人情投意合顺水推舟才有意趣,她这公事公办的口吻做派也搅得他难免意兴阑珊。
沈覃舟百无聊赖临摹云纹:“陈郡谢氏不得不防。”
事已至此谢徽止彻底失了意趣,眸中清明渐复,自觉替她整理起凌乱衣裙:“殿下须知身正不怕影斜,倘那耿谦真是刚直君子,便是有人想从中作梗也是寻不到错处的。”
“但若是有人心怀鬼胎存心残害忠良呢?”
这般护短语气,谢徽止索性褪去伪装,口吻也高不可攀起来:“忠良?不过是个穷酸,巧言令色攀附权贵做了侍郎。”
沈覃舟几次三番在他面前提及此人,他早已不厌其烦了。
“公主只知耿谦出身寒门,可知在他父亲病重时,借遍街坊四邻亲朋好友却无人援手的窘迫,耿母靠替人浆洗缝补维持生计,此般境遇他做为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于情于理都不该袖手旁观,可他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路从章县爬到上京,公主觉得这背后是谁在助他?”
“......”
“是耿谦怂恿耿母点头将他的同胞亲妹送给当地富商做妾,那家主母善妒不好相与,没过多久他妹妹就血崩而亡,商人赔给他家一笔不算小的银子,耿谦就是靠这笔沾血的银子才得以走进殿下眼中。”
谢徽止起身,毫不掩饰对耿谦的唾弃鄙夷:“如他这般利欲熏心、自私自利的小人,一朝得势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也是当然。”
“如今他位卑言轻就敢贪墨军饷,焉知日后贪念不会随着官职升迁水涨船高?殿下还是庆幸这种国之硕鼠在尚未铸就大错前便尽早出局的好。”谢徽止说着便从宽袖里取出柄小巧玉梳,微微一笑:“臣知殿下有意提拔寒门,这也未尝不可,但下次选人还是慎重些为好。”
“少师这番说辞可是出自刑部?”
谢徽止替她斟一杯清茶,眼瞧着她这副混账模样,愈发觉得欠收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少师怎知本宫用人前没查清他的背景身世?他妹妹是自愿为妾的,她也在赌,不过可惜棋差一招,也算愿赌服输。”
“耿谦从未经手那笔军饷,他出身寒门性子刚直,户部那群自诩清流的同僚皆冷落打压他,平日只让他做些清查账目的杂事。”
沈覃舟没有接过那盏茶,只冷冷看着他:“纵然诚如你所言,可他如今不过是只随手就被人捏死的蝼蚁。”
“耿郎中三日后斩首,不如殿下这便好好写封折子替他陈情,也试试能不能保下他。”
谢徽止径直推开鸿文馆的大门,逆光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毕竟朝中寒门官员数不胜数,倘不是公主,无人会注意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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