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院判补气血的药起作用了，沈覃舟夜里将近两月没来的小日子终于姗姗来迟，掐指一算距离沈魏亡国拢共不过三月，这月月底便是除夕。
几个婆子扶着沈覃舟弱柳扶风去了隔间，谢徽止在床上暗自算了时日，脸色不怎么好。自打她被自己关在别院，两人闹死闹活就没过过安生日子，也不知她是把这件事忘了，还是笃定自己不会让她怀，总之谁也没提过这茬事。
再回来时沈覃舟已经被收拾妥帖了，只是烛火通明映着她额头冷汗细细密密，鬓发散乱，唇色发白。
她身子素来康健，这段时间多思多虑，再并上上次出逃雨雪中受凉又作息紊乱，酗酒不食，这次一并发作想来有得苦头吃。
同行的婆子侍女见郎君仍躺在榻上神色不明，只借着间隙多看两眼，哪里还敢多言，待服侍完人重新上榻便纷纷退出屋子，方才还人影憧憧的内室，霎时又剩两个人貌不合神更离。
沈覃舟手脚冰冷躺在锦被内，红糖姜水**入腹，小腹依旧一抽一抽的疼，若不是他在忍着，只怕早疼得嘶嘶抽气了。万幸榻上已经躺的很暖了，床帐拉上黑漆漆一点光亮也不见，只余两人呼吸咫尺可闻，沈覃舟慢慢闭上眼毫无睡意。
到了后面被里便又冰冷起来，一切变得更加难熬，谢徽止耳畔是她忽轻忽重的呼吸，到底还是问了句：“睡了吗？”
沈覃舟自不会搭理他，只蹙眉辗转。孰料他见她不说话便直接掀被钻进去，隔着里衣将她团团搂进怀里，她哪里肯依，手脚方要挣扎便被摁住：“安生些给我暖榻。”说着暖烘烘的掌心贴上小腹轻柔摩挲。
她这样又是谁害的，打一巴掌给颗甜枣。
沈覃舟推不动他也不再徒劳，脑袋往里歪了歪，只求离他能远些便再远些，不消一会儿被子便又暖起来，她也昏昏沉沉闭上眼。
醒时两人交颈而眠，沈覃舟迷迷糊糊看着眼前俊朗眉眼，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不由含糊呢喃：“周蕴。”
“你看清楚我是谁。”谢徽止喉头滚动。
清醒的瞬间温情云散，随之无话可说。
平乱捷报八百里加急送进宫时，谢勋是极高兴的，不少臣子见陛下龙颜大悦，便借机挑起另一桩搁置许久的小事。
“陛下，而今前朝皇族皆已伏诛，唯魏烈帝长女昭荣还留存于世，虽不过一女儿身，但到底特殊了些。此次叛军大逆不道行此悖逆之举，由头之一便是营救前魏长公主，故依臣之见这沈覃舟是万万不能留了。”
“臣附议，只要沈氏女还在世上一日，天下人复魏之心便不能绝，此等余孽唯有以绝后患，方保我朝天下长治久安。”
“还请少师以大局为重，为国朝安定，百姓安宁，勿再一味顾念昔日师生情谊，交出沈氏女，以正朝纲。”
“臣附议！”
“......”
“臣等附议！”
“够了。”谢勋轻飘飘打断朝臣，好整以暇端坐在龙椅上，“徽止，你可有话要说。”
“尔等有何证据证明昭荣在我这儿，若无证据，你们又是听信了谁的谣言？受谁指使？”不悦的声音徐徐在大殿里回荡，谢徽止嗤笑，“列位大人怎么都不说话了？”
......
夜里天上有模糊云团，乌云遮住月色，半点月光也不见，冷而寂寥，孤而空寂，预示着明日依旧是场空茫大雪。
谢徽止正在内室喝茶，茶几上搁着蒙山紫笋是她喜好：“和我待一起就这样难受？你看了一天雪，也该仔细伤眼。”
沈覃舟脸色恹恹，耷拉着眉眼，反观他依旧是那副衣冠楚楚的败类做派。
“年底各部最忙，谢勋容你整日这样无所事事混吃等死？”
谢徽止起身立她身侧倚窗，瞧着园中稀疏平常的景致：“朝上七成官员都要我把你这个前朝公主推出去斩首，父亲也在等我表态，我不想交，便只好在家躲清闲了。”
沈覃舟无视他递来的热茶，事不关己般高高挂起：“早就同你讲过后患无穷。”
谢徽止目光灼灼盯着她，自饮了半盏茶水，轻笑过后佯装无奈：“确实是麻烦，而且还不小，可谁让我一意孤行呢？”
沈覃舟半是不屑半是戏谑拱火：“只怕是自家后院着火。”
“芝恒已经找过我了。”谢徽止牵起她微凉的手漫不经心揉捏。
她斜眼瞥他，眉头蹙起，想抽出却未如意，思索片刻后茫然摇头：“这名字倒是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空闲的另一只把玩茶盏，谢徽止满不在乎道：“想不起来便算了，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且等着罢，如今只是好言相劝，若你一味拖着不放，便该先礼后兵了。”她如今就是这样，只要看他有不顺心的地方，她便顺心了，哪怕明知外面的人是想要她的命。
谢徽止微微一笑，从容笃定：“外头有我挡着，你只管安心在这儿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沈覃舟转身冷哼甩袖，不屑一顾讥讽：“好像我在这儿过的是什么好日子？你若真想我好，就该放我远走高飞，离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走？”谢徽止俊眉压着凤眼，满是不耐，“这个世道你一孤身女子离了我，又能去哪？”
“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不成？”沈覃舟低垂眼尾，说话间落下几滴晶莹的泪来，几分情真意切，“现下看来反倒留你身边才是最危险的。”
谢徽止掀起眼皮，见她豆大的泪珠顺着面靥滚滚往下砸，虽清楚是在做戏，但心底还是不可遏制泛起酸软。
“不惦记报仇了？”
沈覃舟僵住不动，抬头艰难地盯着他，面上是有气无力的悲怆：“如何能不惦记呢？可我现在又能做什么？就算再不情愿也得认命不是？这天下现已是你家了，我既入不了皇宫，也奈何不了你，与其仰人鼻息的活，倒不如离京中的是是非非远些。“
面对她难得的示弱，谢徽止不置可否挑眉：“你真这样想？”
“不然呢？”她从他手中取过未尽的残茶泼在窗外雪上，一字一句，“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谢徽止声音很冷，像窗外消融不了的雪：“你若真能看开倒是好事一桩，只是有一点你想错了，如今不是你想不想，而要看我愿不愿。”
沈覃舟神色瞬间冷了下来，柔弱之姿荡然无存：“既如此那便各凭本事，端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其实待我身边也没你想得那样不堪，不是吗？”谢徽止漆黑的眼凝望着她，伸手轻轻捋着她乌黑顺滑的发，“你只需在我身上稍稍费点心思，我自对你千依百顺任你求取，就像从前一样......只要你愿意，你依旧可以做回那个风光无限的小公主。”
沈覃舟猛然打断他的话，声音发颤：“可我不需要了，也不稀罕了！与其在你精心打造的金笼里醉生梦死，我更愿意清醒地活着，哪怕它再痛，至少是真的。”她的声音逐渐尖锐，脸上神色隐现崩溃，“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一类人，你有你的骄傲，我也有我的，输了就是输了，大不了我认，哪怕咽下所有的血和泪我也认，但自欺欺人又算什么事儿？”
“也许我们都一样自私罢。”谢徽止轻声细语牵着她往榻上走，手上却是不容抗拒的力道，“听苏嬷嬷说张院判来换药时，你问他要了方子。”
沈覃舟咬着唇，被他揽入怀中带着并肩坐上榻：“他怕你问责并不敢给。”
谢徽止温柔抚摸着她僵硬的脊背，像是在给一只炸毛的狸猫顺毛，动作又轻又柔：“你倒是善解人意。”
长睫在轻轻颤抖，沈覃舟深吸几口气，努力松懈在他怀中：“我是在为自己打算，毕竟我也不想要孩子。”
她看不见的角度，谢徽止脸色极其平静：“是不想有，还是不想和我有？”
“丹蔻和你说什么了？”她蹙眉。
下颌贴着她微凉脸颊，说着令人心惊的话，语调十分缠绵：“是啊，你们夫妻恩爱，有了孩子是锦上添花，我自是不能比。”
沈覃舟轻轻阖上眼：“难听的话我不想讲，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到底装不下柔情蜜意，两人间还是坦荡些好，谢徽止挑眉问她：“身上可干净了？”
她面无表情，干巴巴挤出两个字：“没有。”
谢徽止见她这样只觉可爱，伏在她肩窝低低地笑：“你别诓我，日子我可都算着。”
一声“恶心”脱口而出。
他却偏首亲她的额角笑得更欢了，将人推入榻中：“再恶心，你也快活了不是？”
沈覃舟清醒着推他，嘴上不依不饶：“药的事怎么说？”
谢徽止垂首看她清凌凌的一双眼，只得苦笑：“这样至阴至寒的东西若服了，可没有后悔药。”
沈覃舟打量他眼里泄露的春光风流和斯文体贴，斜眼冷笑：“你若真心疼就别碰我，若要碰我，男子避孕的药你从前也没少吃，只是这世上事难保绝对，不如一劳永逸来的干脆。”
谢徽止闭眼深深嗅闻她身上梅香，语气含糊：“明日苏嬷嬷会煎好送来，你也不用拿这话激我，喝不喝都随你。”
“狗东西......”
更加难听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封住了唇，他已然不耐烦，于是静谧四角带着喉管滚动充斥着津唾吞咽声，一点一滴皆是掐着她的喜好，再慢慢将人吞吃入腹，左右不过又是回情香。
翌日，却是难得的大晴天，沈覃舟撩开床帐一角，满室明光，见是丹蔻跪在榻前拖着哭腔：“殿下。”
她的手边是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料来是苏嬷嬷差使她来送。
沈覃舟顺手端起药碗，无不冷然：“好端端哭什么？”
丹蔻情急抓住她的手，这段时日已然清楚她的境遇：“殿下，这药喝了便终身断了儿女亲缘！你若不想......把药给我，我替你偷偷倒掉。”
“你懂什么？是我自己要喝的。”
隔着朦胧红帐，沈覃舟漫不经心背过身去：“说来我还要感谢你，那日若不是你，我也活不到今天。”
“殿下，是我对不起你的信任，只求殿下信我，从入府那日起婢子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殿下的事。”丹蔻跪泣叩首，心知如今这般于公主而言比死还难受。
她淡淡道：“你是未做过，但凡你不安分守己，自也不能在我眼皮底下藏这些年，可丹蔻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就是背叛！”
“殿下......”
“景兆两年上元灯节，我跟阿湛甩开随行宫婢偷偷出宫，后来被人群冲散遇刺杀，原本父皇是动了立储之心的，那次过后立太子之事便一拖再拖了，你也没多久就调进浮胧阁当差。”沈覃舟难得提起往事。
丹蔻没想殿下还记得，“刚进浮胧阁我只是末等宫娥没钱打点，错手打碎了一套八宝琉璃盏，在廊下罚跪，是殿下路过好心免罚的。”
“现下想来可真是巧，你跪的那个地方，可不是我去鸿文馆的必经路。也是你办事稳妥，我倒说怎会被人抓住小辫子。”
丹蔻喉头哽结，有些事不论你做没做，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便注定了结局的亏欠。
“事到如今，我俱已晓得，你也可以同我讲讲，他把你安插在我身边，却什么都不让你做是为了什么？总不能真是把你送进宫给我做奴才。”
丹蔻垂首声如蚊蚋：“入宫前我收到唯一一条命令，就是护殿下周全，至于其他一概不归不管。”
沈覃舟冷笑：“周全？如今伤我最深的就是他。”而后摆了摆手，幽叹，“就这样罢，我累了，你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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