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尚且料峭,不大的屋子里进进出出都是人,新烧的热水刚送进去,不消片刻就是盆腥红血水端出来。
苏嬷嬷利落指挥下人配合张院判医治之际,额头却已沁出细密冷汗,众人行事皆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行差踏错,今夜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全寄在他一人身上了。
银勺舀着黑褐汤药,小心翼翼沿着唇角倾进去,一点点浸润发白的唇。
张青目光微紧看了眼榻上昏沉男人:“来不及了,快去取参片来含着。”
许是痛到极致,感官反倒钝住,谢徽止陷入一种混沌状态,三魂七魄皆按捺不住往上游离。
“少师性命算是无恙,只是这一箭射中要害,以后更要仔细将养,不然以后......只怕寿数无常。”张青心头也是害怕,好容易将伤口缝合,略喘过气来,就见人唇色青白,虚汗如雨,脖颈处青筋鼓胀。
“什么!”
紧绷的心弦尚未来得及松懈便彻底断了,苏嬷嬷嗓音略紧,踉跄坐下。
“当然郎君还年青,身强体健,也许缓几年就养回来了。”
“王......王珏。”胸中剧痛入骨,谢徽止挣扎睁眼,气喘吁吁见眼前人,颤巍巍的银勺递到唇边,汤药晃着他的面容扭曲又狰狞,咬牙说话,“咳......她人呢?”
见人才醒便问凶手下落,王珏眉心紧皱,目光如滴血:“郎君,她就是凶手。”
“你......咳......咳。”刹那一晃,谢徽止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青白了,张唇之间不可遏制吐出口急血来,汤药、酒水和血气一**往上涌,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便死死拽住王珏的袖子,厉声问道,“她人在哪儿!她手上还有我给的匕首!”
“郎君,她都动手杀你了,你还管她做什么?”王珏替他深感不值。
谢徽止动了动腥甜的喉咙,疲倦闭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冷烬,嘶声道:“这是我和她的事,你不要管。”
谢徽止身体虚弱动不得身,张院判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三日之内不可见风,不可下榻,所以当沈覃舟时隔三日再见他被人扶着进门,阒黑瞳孔瞬时收缩,十指攥紧,心头无限悲凉犹如死灰,眼角泪水不自觉滑落,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她就能大仇得报了。
老天无眼。
谢徽止瘫坐在圈椅里,内里衣裳还是上元节那身,他目光阴鸷得吓人,眼里血丝密布,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俊脸发青,薄唇抿成直线:“刀呢?”
他们说找到她时就未看见了,侍女搜身也是无果,依着她的性子,这刀一日未找到,便一日不得安生。
沈覃舟垂首不去看他,只轻飘飘一句:“丢了。”
谢徽止深深吸气,只手捂住肩头已然怒极,旁人见他下颌绷紧,胸膛起伏得厉害:“用我教你的箭术来杀我?沈覃舟你真是好的很呐。”
那日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分明,沈覃舟射出的那三箭是冲他的命去的。
“早知今日,当年你教我井仪时我就好好听了。”沈覃舟倔强相迎,唇齿相讥,“还有谢徽止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怪我,唯有你没资格,我想杀你,我要杀你,那是天经地义!”
谢徽止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鱼肠剑挑起她的下颌,剑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尚未干涸,他沉沉开口:“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沈覃舟被迫昂起头,见他眉眼平静,面容冰冷,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像潮湿的雪天一样阴冷,全然不顾颈上架着的剑,冷冷笑道:“你会吗?”
谢徽止垂着眼微微施力,温热的血顷刻顺着颈蜿蜒而下,再度染红他的眼:“你是不是一定要挑自寻死路?”
沈覃舟咬了咬牙,心知报仇无望,一时狠怒交加犹置阿鼻:“不必劳你动手,我自己来!”说罢闭眼,直直朝那剑撞去。
一瞬间如临深渊,纵然谢徽止眼疾手快,可到底晚了一步,剑锋划开她娇嫩的肌肤,鲜血不断渗出。
“太医!快传太医!”
谢徽止踉跄抱住她,全身抖得筛糠一般,手上慌乱捂着她脆弱的脖颈,似乎想要堵住却终究不得其法:“殿下,沈覃舟!谁给你的胆子......谁允许你就这么轻易死掉!”
沈覃舟躺在那个玄色锦袍的怀中,鼻端弥漫着腥气,这样爱洁的人,还不是满身狼藉,酸臭不堪。
她早就心力交瘁了,只想沉沉睡去,可有人一直在哭,哽咽之声搅得她心烦意乱,只好勉力睁开眼,就见谢徽止一双眼空洞洞地盯着自己,冰凉的泪水不断砸在面靥上,脖颈处凉凉地疼,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流失,周围乱糟糟的。
沈覃舟不想他的泪脏了自己的黄泉路,只好耗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一点点伸手替他拭去:“哭什么?我这不是如你的意?”
真好。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即使在世人眼中前魏长公主已然一身孑然,可只有他们彼此清楚,自己手上究竟还握着怎样一副底牌。
再睁开眼时,脖颈触痛伴着浓郁药香如影随形。
屋子里没有人,听不见侍女一点声响,静谧得近乎死寂,只有一缕昏暗光线透在帐上。
沈覃舟下意识抬起手只摸到厚厚几层透着浓郁药味的白布,想唤人倒水,才发觉连这最简单的动作,也变得如此艰难,喉间的滞涩感牵扯伤处,还未出声便已痛得红眼。
这里不是别院。
半夜突然惊醒,屋里有跳跃的烛火,还有黑沉沉的人影,视线聚焦,她看见另一个谢徽止,面容憔悴,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憎恨盯着她。
“睁开眼看到还是我,是不是很难过?”谢徽止看她默不作声看着自己,挑眉冷笑,“下次一心求死就不要提前说了,这么多天也没个长进,平白受这皮肉之苦。”
谢徽止的鱼肠剑劚玉如泥堪与干将莫邪媲美,即使沈覃舟收了力,到底免不得用自己的性命赌上一赌,毕竟总得做些什么才能抵消他心中的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沈覃舟相信这次失手,还有下次,毕竟美人刀,刀刀致命。
“郎君,院判来换药了。”柔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是红袖。
这里竟然是闻渊阁!
他疯了不成!
沈覃舟心中惊骇,他却缓慢细致地摩挲她的脖颈,笑得残忍:“她醒了。”
“公主终于醒了,我这就去请院判。”红袖的声音染上欣喜。
“丹蔻呢?”她无声问他。
谢徽止却只阴鸷瞧她,然后抿唇拂袖而去。
“给她倒盏水。”
闻渊阁的日子和别院并无不同,只是他再未露过面。
红袖成了她的贴身侍女,她说谢府除了谢徽止还会回,其他主子都各有各的前程要奔,如今阖府上下要伺候的,除了郎君就是她了。
她说,谢徽止上元节遇袭这件事皇帝震怒,认为这是有人心怀旧主蓄意报复,于是下令刑部彻查上京城里所有前朝旧臣。
她说,刑部大牢关了一批人,北街菜场砍了一批人,皇城门上挂了一批人,总之每天都有人死去。
她说,谢王两家正式退了亲,当然这并不影响两家的世交情谊。
她还说,刺客箭上涂有剧毒,即使刮骨清毒,这几年谢徽止都不能再搭弓射箭了。
沈覃舟不知道红袖在谢徽止跟前是否这般絮叨聒噪,不过她对这对主仆倒是一视同仁地冷眼以待。
夜里下人抱来一只雪白的异瞳狮子猫,那猫起时精神头并不太好,恹在人怀里也不叫唤,尾巴松松垂着,见到沈覃舟的那刻却陡然来了精神弓起身子径直跳到地上,喵呜喵呜往她怀里钻,爪子也控制不住一下一下挠着女人素白的裙摆。
“富贵儿。”沈覃舟抱起那猫掂了掂且惊且喜,心头更多的却是触景伤情,这猫还是阿湛送的,再抬眼,“他人在哪?我要见他。”
耳房里谢徽止正执一只莲瓣盏偏首看书,姿态从容闲散,外头的腥风血雨全然被谢府阔大的院墙隔绝。
红袖将人引至便悄声退去,谢徽止抬眼见她怀里抱着只猫儿,神色既不见悲戚憔悴,也不是兴高采烈,只像是淡然接受当下一切。
若真如此,也是极好。
偏他再清楚不过这只是她麻痹自己的假象和手段,一旦放松警惕或露出破绽,她就会出其不意要自己的命,就像上元节那夜。
“红袖说你要见我。”
沈覃舟抬眸见他眼尾放松,唇角微往上勾,心情似乎极佳,轻启薄唇:“你既不来找我,我便只好来寻你了。”
谢徽止慢悠悠品茗,眉尖略挑起:“我以为是你不愿见我。”
沈覃舟掀起眼皮,微声道:“你伤养得如何了,听红袖说那箭上涂了毒。”
“让你失望了,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他俊颜微笑,犹如朗月在怀,“你呢?”
沈覃舟揉着富贵儿雪白细腻的毛儿:“还行,只是脖颈上的伤怕是要留疤了。”
“过来让我看看。”谢徽止蹙眉,视线若有似无落在她身上。
沈覃舟默默看着他缓步上前,手上力道紧了紧,痛得那猫儿不安分。
待人走近,谢徽止便自然弃了书放了茶,将她腰肢圈搂挪到腿上来坐,修长的指尖挑起乌发和领口,伤口早就结痂无需涂药,只一道灼眼褐色横亘在玉颈上,好似瓷器破碎后的笨拙拼凑。
当真是可惜了,他的眼睫在沈覃舟看不见的地方细细颤了颤。
“是不是很丑?”怀里声音闷闷的。
谢徽止看她僵硬的身子和扭到一旁的娇靥,煞有其事点了点头:“是很丑。”
“……”
沈覃舟面上不显,松开抱着猫儿的手,转而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扣进他的肌肤带去刺痛,默不作声宣泄自己的不满。
谢徽止扶额轻笑也由着,只觉此时她就如同那白毛畜生般挥舞着爪子龇牙咧嘴,实际上这点举动,在他眼里只剩下生动:“丑点好,给你长个记性,免得动不动就拿自己性命要挟我。”
沈覃舟抿了抿唇,恶人先告状:“是你先把剑架我颈上的。”
谢徽止搂紧她的纤腰,将下颌摆在她的肩头,柔声控诉道:“分明是你先动手的,再说我怎不知你何时这般乖巧听话了,还没说什么就自己撞上来了。”
昨夜你死我活,今夜你侬我侬。
只要两人愿意在粉饰太平方面都是个中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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