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过屠沽,自出琅琊地界江水便愈发浑浊汹涌起来,同时两岸景遇也大不如前了,滚滚波涛中断壁残垣夹杂着锅碗瓢盆在水里翻滚飘荡,听得左右船客闲话,原是雨水冲垮澎湖沿岸屋舍,家破人亡、卖儿卖女的人家不在少数。
商客聚在舟头闲话,见旁侧游船有一素衣女子,眉眼如画,周身首饰全无,头上只一支古朴木簪,正侧耳凝神听人讲话,而后船内又出一清俊郎君,两人并肩似是夫妻亲昵,可那女子却又从始都是冷脸,尤其对那郎君更甚,反倒那郎君谪仙一般的人物似也下了凡,对这女子可谓殷勤体贴至极。
谢徽止将目光挪回,落在她无甚表情的面容上,缓声道:“澎湖水患已经报上去了,关于赈灾济民的相应事宜朝廷也在安排了。”
自谢勋借机以雷霆手腕肃清朝野后,册立谢徽止为东宫太子的旨意便正式下来了,如今他人虽不在京,可朝堂上的风吹草动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沈覃舟微微蹙眉,漠然开口:“记得豫州也曾有过天灾,只一夜蝗虫席卷九城七十二县,地里庄稼颗粒无收,草木皆尽,听说那时的朝廷也派了赈灾银子,不过被当时的太守给贪了干净。”
“烈帝也因此下决心反周,殿下是想提醒我要重视这次灾情。”游船在江面轻晃,他微叹。
“不是提醒是警告,易子而食这种事当年我见多了,现在也不想再看。”沈覃舟语气往下沉,黑睫掩住落寞,“......到底他们也曾是大魏子民。”
谢徽止拉起她微凉的手,循循善诱:“只要殿下愿意他们依旧是你的属民。”
“若想让我依附谢氏苟延残喘,无异痴人说梦。”沈覃舟错开视线,目光专注落在岸上一卖身葬父的孤苦女子身上,漫不经心道,“都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做公主这些年我还从未去过,等过了镇江,向西折行,不日便能到金陵,届时随我上岸看看罢。”
金陵是陪都,亦是仅次于上京的繁华重心,商贾如云,确实是不可错过的好地方。
谢徽止平静无波,淡声应和:“正好南朝第一鸡鸣寺亦在金陵,殿下到时陪我一同去上柱香可好。”
沈覃舟闻言不禁多看他两眼:“从前你不是最厌鬼怪神佛,如今好端端倒眼巴巴上赶着去上香。”
他未看她,良久之后:“就当是替灾民祈福。”
“不思如何治灾救民,反倒把希望寄托在这些子虚乌有之事上,你简直无可救药!”甩开他的手,沈覃舟凤眸微扬。
天光放晴,游船扬帆行得很快,越往西行,景色越精致,风情也渐缠绵,一路赏景观花,谢徽止频频指点路过景色典故,沈覃舟静静听着,目光从那些景致上掠过,风吹得人身子软绵绵的自然便把东边的家破人亡抛之脑后。
白日两人携手看花,夜里枕上缠绵悱恻,日子竟也咂磨出几分味道,至少他是乐此不疲的,至于沈覃舟的主观意识从来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两人心知这场独角戏,只要她在,他便唱得津津有味。
霞光披天际,檐铃送客至,一日里鸡鸣寺最好的时刻莫过于此。
沈覃舟掀帘远远瞧着鸡鸣寺硕大壮阔的牌匾,几声佛诵隐约自远处传来,心头略紧了紧,只垂下眼睫将车帘落下,马车缓缓朝古寺驶去,最后停在山门前。
人还未下车,就听得外面乌泱泱一大群人恭敬行礼,“恭迎太子。”
沈覃舟双手抚在膝头,头微微昂起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外头那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当然也不想认识。
谢徽止看着她安静的面容,嘴角噙着笑替她取出备好的果茶点心,自顾自道:“北方叛乱虽定,然天下人心尚且不稳,止需要殿下出面安抚旧臣。”
他想要,她便得给。
沈覃舟动了动眼珠,瞥了难得低眉顺眼一回的谢徽止,心内忍不住一声嗤笑,到底不能完全剔除旧人,那便只能从她入手了,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见她依旧不理,谢徽止只好微笑沉默撩帘下车。
狗东西,这就不装了!
她道他那么容易许自己出京,她道他这么简单允自己去金陵,原来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金陵仅次上京,其中又属鸡鸣寺地位举足轻重,只要露出一点风声,此地属官氏族定然趋之若鹜,效果也自然事半功倍。
也是,这才是她识得的谢家大郎,从不做无用之功,一举一动皆有自己的深意和谋划。
山门外跪着的都是人精,初见微笑如春风的太子殿下如此温和有礼,神色瞬间变得奇妙,有些忐忑,又透着激动,又见车内慢慢探出一只洁白纤细的素手,轻轻搭在太子殿下伸过来的掌心上,而后侍女掀帘露出一角丹红广袖珍珠裙,九簪玉树冠,沈覃舟居高临下立在马车上,静静环视众人后将目光淡然收回。
即使众人早早得了风声,做了准备,眼瞳却也仍旧猛然一缩,各自心中揣摩万般心思,他们自然不会不晓得这位衣饰华贵,容色冷淡的女子是谁,甚至其中有些曾有幸见过这位沈魏长公主的前朝旧臣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
她竟然还活着,销声匿迹了近半年,谁能想到昭荣公主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却是与新朝太子一起。
当然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明面上谢徽止不多说话,大家便也心照不宣做出没有看到的模样。
沈覃舟心底浸染冷嘲,才站定便挣脱了被他握着的手,无视众人径直朝寺内走去,徒留谢徽止在原地虚虚握了下空荡荡的手心,垂下眼眸,风姿隽秀示意诸位起身。
于是众人这才发觉同高贵冷艳的前魏长公主相比,谢徽止身上世家子弟的姿态要比他做太子多得多。
恰好寺钟敲响,天际才出一缕金霞破晓,一轮红日自山间徐徐升出,远处青山亦被日光重重映衬,百鸟朝凤,是为万世升平、海晏河清之象。
沈覃舟于佛前长跪叩首,一愿挣脱囹圄大仇得报,二愿亲族早登极乐,三愿邬邺琰夙愿得偿。
一声破碎,变故发生的突然。
“走水了!不好了,走水了!”
“什么?哪里走水了。”住持怀光大为错愕,怎么会在这档口失火?
小和尚神情惊慌指向殿门外:“住持,前院着火了!”
顺着人潮看去,前院上空果然是一片冲天火光浓烟滚滚,火势来得汹涌,不一会儿便熊熊蔓延起来,以至于没有人留意到方才那声突兀的摔杯声。
谢徽止眉心蹙起,下意识将人护在身后,王珏横刀挡在两人身前,神色亦是冷峻,护着两人便要往后门退去。
沈覃舟来不及反应,便被簇拥着往前走,仓皇间回头才知原来这一路有这么多人。
大殿内乱作一团,正是伺机而动的最好时机,嘹亮的哨音穿过所有人的耳膜,无数黑衣人从梁上倒挂而下隐入人群,这些人训练有素,显然是冲着谢徽止或沈覃舟而来,不然怎么各司其职到如此地步。
刀剑碰撞发出锐利的铿锵声,殿内多是金陵当地的权贵和望族,故而双方都心存顾虑彼此克制试探着,王珏以一敌五,自认武功高强却也被黑衣人团团围住分身乏术,这些人来势汹汹,目的十分明确从不和他正面交锋,只负责缠斗拖住。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谢徽止一手执剑,拽着沈覃舟出了大殿,便欲往前院而去,不料早早便有人守住鸡鸣寺大殿各个出口,只待请君入瓮。
空中一声尖锐利响,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谢徽止反应迅速,掩住人蓦地侧身,只见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畔飞过,狠狠扎在金丝楠木的大殿主柱上,入木三分!
随之檐角传来一个低哑的嗓音。
“我等奉命只为取昭荣性命而来,还请太子莫要为难。”
“是谁指使你们的?”
那黑衣人戴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墨色斗篷将身形遮掩,视线径直越过谢徽止落在沈覃舟身上:“无可奉告。”
谢徽止正身将沈覃舟遮得严严实实,一双眼阴沉森冷盯着那人:“既如此,你们想要她的命,便先要问过我手中的乌泾答不答应了。”
这是沈覃舟第一次知晓他手中剑的名字。
“那就只好得罪了。”那黑衣人见他如此冥顽不灵,也不欲废话,纵身一跃下檐,随之数十名刺客纷纷现身于四方,将几人团团围住。
谢徽止面目沉冷,气势威严,却在转身对着沈覃舟时荡然无存:“你在此处好好待着,我去去就回。”片刻他又叹了口气,不忘叮嘱,“这次就别想着暗算我了。”
沈覃舟轻扯唇角:“打得赢吗?”看来上元节那次给他落下了不小阴影。
谢徽止如实道:“不知道。”便在她无语之际,又煞有其事说,“嗯,王珏应该快来了。”
沈覃舟目光落在他身后,轻描淡写道:“他来了。”
话音未落,谢徽止已然转身迎敌,刀剑交锋声在空中炸开,一时间那黑衣人与谢徽止竟缠斗不休。
就在两人不分上下之际,身后传来一道嘹亮声音:“殿下,快走。”
谢徽止挥剑格挡,眼中寒光闪动,余光盯着那道隐入玄衣的丹红身影,咬牙冷笑:“沈覃舟,你逃不了的。”
一切了然,哪有什么刺客,不过是有人在护旧主罢了。
沈覃舟并未理会男人的威胁,摘去满头珠翠,披上灰暗斗篷,翻身上马,冷声喝道:“符卫,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这是命令。”
黑衣人死死盯着眼前人,眼底闪过跃跃欲试的精光,微微一笑:“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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