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种种仍旧历历在目,而梦中之人即在眼前。沉静,宽厚,冷峻,坚韧可靠宛如磐石,是成熟理智的长者。
律鸿音觉得这梦太荒诞了,哥哥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呢?
于是微微往上扯了扯被角,盖住精秀的鼻头,只用略湿的桃花眼看他:“没有什么。只是刚醒,有,有些没缓过来。”
晏风阙也不追问,屈指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好一些,不是很烧了。我买了新药,等会儿煎给你喝。”
律鸿音声音闷闷地问他:“你今日也在率性堂吗?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脏话,当着我的面嘲笑几句,又拉你和我比较,无非这些而已。虽觉得有些聒噪,为难倒也算不上。”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他。譬如将他的衣裳染上墨点,在他整理的纸扎上乱涂一番……晏风阙也没格外做什么,只是当着这些人的面劈断了庭中那棵老槐树,往后便消停了。
系统要他打脸。
晏风阙做到了,只不过是物理意义上的。
这些事情当然不能对律鸿音说。他弟弟那么天真可爱的一只小猫,说出来只会吓到他。
……这样想的时候,倒是把那日藏匕首的阴冷美人忘得一干二净。晏风阙只想着买药回来陪他,至于多余的人怎么戳脊梁骨,他不太在乎。
等他煎好药,律鸿音已经坐起了身。晏风阙端药轻吹时,低声问:“那日你说看见了可疑之人……是如何可疑?”
律鸿音都要忘了这件事了,听他一讲,这才想起来:“那日街上走水,我遇见了一个书坊学徒打扮的人。他手里攥着一条绣了卍字纹的青巾,原本没什么,可待此人走时,下意识地贴着墙根走……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大梁阶层分明,依律,教坊司乐工需佩卍字纹青巾,路上亦不可行于中央,需得沿街边窄道而行。
而明明彼时街上人流已散去大半,那人完全可以行于正中宽敞处。可他依旧选择了贴墙行窄道,此举大约完全是习惯使然,是下意识的行为。
书坊学徒不同于寻常商户,大约肚子里都有些文墨,当是良民籍。再不济,也不会与乐工勾连。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晏风阙敛目:“你的意思是,那人做了伪装。”
律鸿音点了点头:“不仅如此,大约是在更换学徒衣物之时忽逢走水,因此佩戴的青巾也不曾卸下,便匆匆用来捂了口鼻。”
晏风阙又是深思一阵:“如此匆忙,若他曾做过什么——偷盗也好窝藏也罢,身上必定还存在蛛丝马迹。”
律鸿音复又叹息:“但此刻说这些也已晚了,那人若不曾被锦衣卫抓住,大约也已经逃得不见踪影。再说即便此人真有可疑,也未必与投毒之人相关……”
他觉得累,一侧目被药匙堵住唇瓣,温热的药顺着齿缝淌进舌根,苦得全身发冷。晏风阙看他皱紧的眉头挤出沟壑,正要收回手来,却见律鸿音将药匙含住,把苦药尽数吞下。
没有眨眼。
翠丽的眉宇逐渐松开,好像那苦涩只有入舌的一瞬,很快便不再鲜明。晏风阙等着他抱怨,然而弟弟只是很快又张开了嘴,示意他喂药。
倒是轮到他惊诧了:“不苦么?”
“……还好。”律鸿音淡淡一笑,“我小时候经常生病。药不及时喝掉就冷了,也不会有人再给你煎热。”
见晏风阙有些晃神,律鸿音索性将药碗捧过来,脖子一仰,很快喝干。
苦涩后知后觉地漫上喉管,律鸿音觉得胃里一阵天翻地覆,连忙捂住嘴,幸而只是略略干呕,没有把药吐出来。而因为这一震,眼角不由得溢出了泪,攀着兄长的胳膊喘息不已。
什么还好。晏风阙心想,这药味儿他光是闻着都知道苦透了。
“要吃点甜的吧。”他轻轻碾过律鸿音眼尾那点薄红,“饴糖还是蜜糕?”
“都不要了。”
律鸿音把下巴搁在兄长的臂弯里,挺乖巧地闭上眼。
“如果知道苦后会有那点甜,往后都要惦记着。若是哪日得不到了,喝完药只会更难受。”说着鸦羽般的长睫微动,似是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胳膊,“哥,你陪我一会儿吧,我做梦总是梦到落水,有些怕。”
……文字捏造的世界荒诞而迷乱,他从碎裂的文段中,只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谬误。而这样多的错误却拼凑出一个如此鲜活灵动的人物,宛若荒藉之处盛放的海棠,悄无声息地绽放在他的臂弯上。
迷人得有些虚假了。
也会被欺骗吗?已然知道日后会生长为剧毒的蛇蝎,现在明明应该捏死他的七寸,可晏风阙连给他喝点苦药都要犹疑。
晏风阙从理论之中推导不出来这种偏移的缘由,在感性中也只找到“对年幼者的爱护”这一点。一点就够了,律鸿音年幼,他理应呵护他,就这么简单,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
殷敬弦回到监舍时已入深夜,他喝了点酒,把律鸿音这回事几乎忘得干净。推门进来时醉醺醺的,摸着床前灯台点上,火光一打,却感觉有点不对劲。
对面那张床……不是没人睡吗……
怎么现在感觉……好像多了个人?
酒勾住神智的一端,牵引着殷敬弦往那记忆中本是空荡一片的床榻走去。仿佛是这样略显鲁莽的举动惊动了榻上之人,模糊不清的,殷敬弦听见了一些声音。
“唔……哥,好像……好像又热了……”
“我摸着还好。你不要多想,放松些。”
“我不行……哥……”
依旧是那甜腻温软的腔调,嗓子里宛如含了一汪水,压抑喘息间尽是令人浮想联翩的情。殷敬弦被这声“哥”叫得身子都酥软了大半截,脸上更是红得发烫,登时一个箭步冲过去。
“谁准你把人带回监舍,不知羞耻——”
烛火映红榻上二人的面庞,那冷峻端严的陌生男子倒是衣冠端整,而榻上浑身浮红的律鸿音则雪肩半落,桃目含雾,正被那男子半抱着擦身子。
晏风阙神色如常,见他来了,便把弟弟的衣服往上拉了拉:“抱歉,阿音药后发热,我便来此处帮忙。不知道你回来,失礼了。”
殷敬弦喝多了酒,早把律鸿音是个病人这桩忘光了,此时一听再联合此景,思绪顿时踩了西瓜皮一滑呲溜好远:“药?你给他喂了药?”
晏风阙仍旧是那般端正形容:“自然。他身子弱,不用药的话,恐支持不住。”
殷敬弦登时觉得肚子里的酒气噌噌噌灌进脑子里。是,律鸿音是千年修的狐狸精,楚楚可怜的小毒花,可再怎么着他也是读书写字的清白男儿,眼下居然被人用这种下作手段算计!
“你……你怎么还好意思说是帮忙!”
晏风阙把手中棉巾折好,竟道:“你若有更好的法子,你来也无妨。”
什么叫他来也无妨?!
律鸿音撑着床沿,明明都一副意乱情迷、艰难维持的模样,却还是扯着晏风阙的衣角道:“哥,我不要他来……”
殷敬弦闹了个脸红脖子粗,你不要,我还不想呢!
晏风阙便向他拱一拱手:“抱歉,叨扰了小侯爷休息,可能要耽误一会儿,很快便好。”
殷敬弦嘁了一声,他也算见多识广,可也属实没见过这样大胆的。律鸿音还管这家伙叫哥,还一副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真是蠢得没边儿了……
或许也是酒壮人胆,殷敬弦正气上头,竟上前抓了律鸿音手腕道:“你别听这人模狗样的家伙哄你。走,我给你找冷水泡着去。”
律鸿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桃花眼:“殷敬弦,你就算当真如此厌我,也不必把我置之死地罢?”
纤细透白的手腕握在殷敬弦掌心,轻轻一碾,便能引起美人儿敏感细微的抽气声。殷敬弦感受到他的抗拒,因而看到他被晏风阙半搂着的腰肢便愈发恼火——对他百般抗拒,对那家伙却丝毫不加防备,活该叫人占了便宜去!
遂松开手,用衣角擦了下掌心:“随便你。”
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门外夜色如水,殷敬弦抱臂对月,平添几分悲凉伤感。虽然很克制着不去想入非非但还是忍不住遐想屋内光景,只能努力塞住耳朵不想让声音脏了自己的眼睛。
这么蠢,随便就叫人哥,见人家长得帅,一两句话就哄得腿软走不动道儿了。
还有那个男的也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实际上不还是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诚然屋子里并没有什么秽乱两耳的动静,但好在殷敬弦见多识广,腹中早把一桩活色生香的秘事编圆了。
不多时房门被推开,晏风阙从其中走出来。殷敬弦翻了个白眼,不屑嘁了一声:“这么快?”
晏风阙用棉巾揩着手,不冷不热地撩起眼睑:“阿音很乖,稍微弄一下就好,不费什么工夫。”手指从棉巾内抽出,骨节修长分明,指腹荡着水痕。他放在唇畔轻轻舔了一下指节,殷敬弦的脑子里登时炸开一堆糜丽画面。
靠……律鸿音也太……
“敏感”“乖”几个字眼在喉中哽着,让他再看晏风阙,总觉得对方冷漠锋锐的眼角里藏着胜利的得色。
讨厌得很。
晏风阙躬身告辞。
系统的声音传来:“检测到殷敬弦对您的厌恶值上升了。宿主再接再厉喔。”
平心而论,晏风阙并没有刻意去凹万人嫌的人设,事情这么顺利他也有点意外。当然顺利总归是好的,他便不愿去想那么多古怪原因。
只是……
晏风阙张开手。方才用棉巾去泡热水给阿音擦身子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下意识地舔了舔烫伤,却又被系统骂像狗。
……有这么像吗?
像的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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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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