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风阙忙从一旁扯了锦帕过来,笨手笨脚地给他擦起茶渍。茶水已经不算烫,即使如此,裸露出的锁骨和脖颈也浮起了扎眼的红。他觉得弟弟的胸口很软,指背偶尔挨上去,烫的。
律鸿音推着他的胳膊拒绝:“可以了,我,我自己来就好。”
那一盏茶水并不多,因此也只是濡湿了衣襟。只是呛翻的茶有大半都从唇瓣流淌下来,透明的水痕蜿蜒在白皙精秀的下巴上,水珠顺着颌线没入领中。
晏风阙盯着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来用帕子揩掉了他唇畔的水痕。
……因觉得弟弟脸颊太软,似乎又不自觉地轻轻捏了一下。
却在此时,听见门外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晏风阙推开门扇,却见香绾面红耳赤地站在外头,手忙脚乱地捡着地上什么东西。
晏风阙看见了,弯起腰来递给她:“你在找这个?”
香绾凑近来瞧他手中的东西,点头如捣蒜:“是是是,这是奴婢的琉璃镜。”
律鸿音闻声赶来,也看见了香绾攥着的那小小镜片。玳瑁框,茶晶片,正是视物所用的目镜。
他早就听说香绾姑娘有不能远视之征,需得要这镜片才能正常视物,此刻见到,不由得惊疑几分:“你在看什么?”
香绾绞着袖口踟蹰一番,将攥着镜片的手背至身后,果断摇头道:“奴婢只是来传个话,不小心掉了东西,什、什么也不曾瞧见。”
说完这此地无银的一席话后,又即刻补上,“老爷和夫人已从宫中回来了,叫二公子去堂中回话呢。”
律鸿音闻言暗道一声糟了。只祈祷这胸口一点水渍莫要叫父亲发觉,便匆匆与兄长告辞,往正房去了。
待他走后,晏风阙才缓缓转身向香绾,声音听不出起伏:“姑娘,不要误入歧途。”
香绾:“?”
晏风阙见她眼中混沌迷茫,又叹一声,语重心长道:“阿音并非寻常男子。纵使你花容月貌,他也不会有半点动心。”
香绾:“??”
晏风阙见状,只得将那窗户纸捅破:“阿音不悦女色。你二人若有纠葛,趁早断掉为好。”
香绾露出了恍然的神色。然而还不等晏风阙欣慰,便又见这小姑娘激动得耳面红紫,抚着胸口迭声连道是真的是真的,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祟。
晏风阙搞不懂。
系统没教的事,果然还有很多。
*
律鸿音踏入堂中之际,胸口的湿意已经被春风析干,不见端倪。律父在梨花木圈椅上蹙眉扶额,一旁的律母则低低念起什么。
“……我看这阉人也忒大胆了些,秽乱宫闱便罢了,到如今居然还威胁老爷你,实在是——”
话音未落,律鸿音已拱手而入,律母登时噤声。
律父瞧着疲惫倦怠,眼下青黑更添重色,半晌才略略抬起肿泡眼皮,沉声道:“可见过晋王世子了?”
律鸿音犹豫片刻,实言道:“世子邀儿子四月十五入府赴宴。晋王寿辰难得,可见对儿子还是有几分重视。”
律父阖眼嗯了一声,“他喜欢你,算是好事。只是这晋王病骨支离,手中虽握着旧日大权,可终究撑持不了几日……你记得试探世子的志向,若他仍是只顾文章不顾官场,这交情,便断了罢。”
律鸿音自然清楚父亲口中“喜欢”意指青睐之意,只是这番话怎么听怎么像是鬻子媚贵,筹码合适便送出手做礼,对方若是吝啬了价钱,便即刻要翻脸不认人。
遂咬唇难堪道:“儿子……不日便要元服加冠,国子监的课业也很快结业,日后便要入朝为官了。若是与太多权贵勾连暧昧,会不会引起圣上猜忌……”
律父压着火,声音拔高几分:“我律家有官无爵,又非藩王,何需顾虑恁多。再说现如今宫中阉党一手遮天,圣上哪里会注意你一个尚书之子——”
提起阉人,更是怨怼攻心,火气钻喉,缓了良久才道:“你又非齐鹭那样的天才,心肠又软,做官能做出什么名堂?眼下既给你选了路,何必还要哀哀戚戚,顾头顾尾?”
这种话律鸿音已听过太多次。
十五六岁的时候便曾偷听到父亲与旁人的议论,“这孩子敏而不厉,难成大器。幸而生了副妖冶柔丽的皮相,又懂得讨人喜欢,也算有些用处”。
律鸿音望向母亲,母亲也只是上前来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鸿音,听你爹的罢。”
律鸿音只得俯首称是。
律父回转过身来,见他神色乖巧,遂放软了语气:“晏风阙,如何?”
律鸿音体察不出父亲的用意,只能斟酌着道:“为人木讷,秉性疏冷,看着虽无向学之心,倒是有几分匹夫之勇。”
心里想的却是,口无遮拦,毛手毛脚,没个兄长的架子。
律父略略颔首,“他在塞北长大,是个认死理的木疙瘩,自是比不上你乖觉讨喜。”说着又想起什么,“听说于征机要考你二人的学问?”
见律鸿音点了头,又冷笑一声,“那上不了台面的泥腿子有甚么学问。你便随意教他点诗文骈句、词藻典故,让他到时候随口拈两句,达意便罢,不至于丢我律家的脸。”
言毕又吩咐一通,让他与这泥腿子哥哥少些来往,免得沾染上市井俗气。
走时就连青禾也忍不住抱怨:“老爷准是在宫里吃了万公公的闭门羹,一股子怨气无处发,拿公子您撒火呢。”
律鸿音哪里不知道这番道理。宫中政事泥潭纷纭,他纵使清楚也难以从中抽身。似是沉身入浪,便是知晓疾涛奔涌向何方,亦然免不了随波逐流,直向断崖疾驰而去。
回房已夜深。仆从送了信笺过来,律鸿音觉得饿,便吩咐青禾向小厨房讨些夜宵来。信是没心情看了,索性懒手撂在案上,只埋头趴着等果子烧好。
府上厨房早习惯了他的吩咐,不多时便盛盘端了上来。
牛乳酥油掺上羊脂制成乳酪,经蔗糖与蜂蜜搅拌过,挤成螺蛳般的纹理在盘上,正是宫廷有名的点心“带骨鲍螺”。另一盘则是精心烤制过的黄鼠腿骨,金黄色的脆皮酥脆脆得燎成褐焦,用盐与花椒熏过,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律鸿音心情好了些,一边咬着腿骨,一边将那信笺缓缓解开。
却不料刚看了第一页,便是几个珠子大的墨点,极酸的几个字好不扎眼地摆在纸上。
“音儿,我想你想的睡不着”。
律鸿音“啪”得将信笺扣在了桌上。
怪道怎么忽然有人写信给他,原来又是那些个狂蜂浪蝶!律鸿音咬着唇再度翻过,却发觉后面几张也大同小异,无非是用词隐晦些,示爱没第一张这样直白。
“青禾!”
一向柔声细语的小律公子几时这样高声断喝过,惊得青禾连忙进屋,“怎么了公子?”
“这些不三不四的信,怎么也往府里拿?”
青禾疑惑地看了半晌,连声道一通冤,蓦地想起来了:“听人说白日里长公子往门房取过一次信件,大抵,大抵是他见有公子您的,也一并取来了。”
国子监内有的是纨绔好色之徒,用词未必比市井坊间高雅几分,甚至露骨更甚。律鸿音瞧得如鲠在喉,案上的鲍螺腿骨都变得食之无味,只能徐徐饮茶压下心中愤慨。
这边安静不到半刻,忽听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爪子挠门声。青禾开了门,看见那吐着舌头的小白犬摇着圆尾巴跑过来,蹭着律鸿音的裤管汪汪叫唤。
律鸿音便把桌上的黄鼠骨头放到地上,喂给小狗吃。
青禾看得啧啧:“一院之内香气都隔不住,狗儿的鼻子又灵,还真叫它找来了……”
律鸿音笑着说了句狗嘛,结果一抬头,正对上兄长压眉望过来的双眼。
……呃,好像还不止一条。
律鸿音略有些心虚,于是主动相邀:“兄长要不要来尝尝?”
晏风阙倒也没推拒,只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看桌上的荤腥与甜食,下意识地揉着眉心:“晚上最好不要吃重油重糖的,会得三高。”
说着又摆出一副封建大家长的架子,向小犬喝道:“富贵,可以了。”
律鸿音没忍住笑,心说了句大狗呵斥小狗。
晏风阙见斥责无用,只能无奈移开目光,却不料这一转眼珠,瞧见了桌上摊开的信笺。
“这是什么?”他眼神好,无意识地顺着念起来,“音儿你的腰好细腿好长好想把你搂在怀里亲你那红红的小嘴唇……”
他声音低沉,读这等酸话也认真刻板得像是念经,颇有种古怪的违和感。律鸿音大窘,胡乱把那信笺揉皱了往怀里一揣:“这这这这什么也不是!”
晏风阙这木头却撩起眼皮来看他,再一次语出惊人:“你跟人私通?”
律鸿音即刻否认:“当然不是了,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晏风阙捻着下巴自言自语,“这信笺面子烫金,上有三折折痕,每折宽约一寸又半,大约是富贵人家请柬所用的折帖纸页,一张便能卖半吊铜钱。而这等纸笺却被用来写酸话寄来,若说是不相识之辈,似乎……”
律鸿音头皮发麻:“或许的确有几个闲钱而已。他连落款都不曾写得,我亦连他的身份都不曾得知。”
晏风阙抱臂,沉声道:“好罢。”
律鸿音松了口气,用水润的桃花眼盯着他:“那……你可不能让父亲母亲知晓。”
晏风阙点了头。然而不等弟弟胸口那块石头落地,那低沉冷冽的声音又再度传来。
“那么,你打算用什么条件来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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