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乔时，即将归国。而他，已经死了。
【一】
Y国这地方，天色阴沉，时常下雨。凄清的雨天，因为没有带伞而滞留在便利店的我，亲眼目睹了一场偷窃。
在食物区的货柜第三行薯片和第一行的饼干中间，那双偷窃的手选择了饼干。不远处的我认出包装袋上写着草莓味的华夫饼，小偷也看到我了。
人在异乡要懂得避祸，为这念头，我抱着书躲在货柜后面。而小偷很快离开便利店。
我继续留在便利店里，雨停以后，才谨慎地迈出脚步。出了便利店，我发现外面太阳伞下的桌子上，搁着一块华夫饼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给ALICE。华夫饼恰好是草莓味。
爱丽丝是我的外文名。再低头，我看见自己在在书的封皮上亲笔写下的名字，觉得自己蠢透了。
除此以外，这场小型的偷窃，并不影响我的生活。而我的生活，除了不断被打回的论文以外，并无其他。
我新闻系导师大卫平日里是个慈祥的老头子，大腹便便，无所不包。可他面对学生时，分外严格。我关于战争题材的论文经过十余次修改，每每被退回。最后，几近崩溃的我不肯认输，不惜与他争执。
拿出成堆做笔记的资料分析讲解自己的论文，我再摆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恐怖架势，但大卫他只做了暂停的手势，无限温柔地说道：“孩子，你还不懂战争的本质。”
一语中的。生在和平年代的我，不知道如何反驳，最终只能对他讲起我的初衷：“我认为记录曾经的战争，是为了让我们更珍惜美好的明天。”
大卫看着我这个不成器又倔强难缠的学生，终于心软，提出给我介绍个人进行采访。
见论文某方面有所希望，我答应下来。可没想到，会遇见那样的一个人。
大卫口中的活素材，出现在警察局门口。
据说他盗窃又袭击人而被捕。大卫带我过去，先保释了人，再介绍我们认识。
“活素材”身材高瘦，卷发浓密，眼窝深邃，一双湛蓝眼睛，典型的欧罗巴人种长相。不知怎地，我觉得他有些眼熟。
“爱丽丝，他便是乔。”大卫介绍道，拍了拍高个的青年，“哦，他可是个战争英雄，获得过功绩勋章，有什么相关问题可以问他。”
而我目光触电般地收回去，并不敢看他。我想起他是谁了，那个盗贼。
青年开了口：“老头，我们十几年的交情，不是为了让你这么嘲笑我。”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嘶嘶作响的漏气风琴。
大卫语气略带遗憾地说道：“我答应过你父亲照顾过你，他知道你这样，会不开心的。”而在来路上，开车的大卫眼睛盯着前方，突然出声道，“爱丽丝，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那时的大卫的语气跟这一刻比起来，更为难过。当时我便明白，孤寡的大卫，对那个叫乔的青年，有类似亲人的特殊感情。
可现在面对这个乔，说实在的，我疑心大卫走了眼。乔没再说话。他湛蓝的眼睛像Y国的阴沉天气，不见晴朗的色彩。
大卫推了他一把，将他送到我面前，说：“这个女孩想要了解你的故事。去吧，试着诉说那些你认为没人懂的故事吧，这是我对你的请求。”
说着朝我眨了眨眼，我会意过来，将到嘴边的拒绝咽下去，接受了大卫的好意。
可就算有大卫的介绍，情况也没有起色。无论是我的资料收集，或是与叫乔的青年的交流。问题在于——我们根本不想交流。
我试着询问他战争的细节，他冷淡地看着我，“异邦人又了解什么。”
“至少我了解你是为了石油而侵犯无辜的国家。”我争锋相对道。
功绩勋章的授予来自于M国，根据军队条例也可授予外**人。再看看他的模样推测岁数，我大约能猜到是近年来那一场场为了石油而发起的侵略战役。
是Y国人，却为了M国而侵犯其他国家，可耻。然后又落魄到去便利店偷盗华夫饼，再因袭击人被捕然后获得保释，可耻至极，像个笑话。
面对我话中的鄙夷，他紧闭嘴，上唇包着下唇，那副冷峻的模样很可笑，像被人拿针封住了嘴。最后，他怒气冲冲地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我猛地按掉录音笔，决定回去就洗掉今天的对话。
【二】
我不爱好礼拜，也从不祈祷耶稣的保佑。可家人从越洋电话里告诉我祖父的去世，我为此大哭决定回家时，他们冷漠地表示祖父头七过去很久了，要我只管好好读书。
一时间，我对于远在彼岸的亲人只有无穷无尽的齿冷心寒。又想起祖父，幼时教我念唐诗，“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神思恍惚间，我来到一座小教堂，便撞了进去。两旁的彩绘玻璃光影浮动，一排排长椅，走廊的尽头是圣母玛利亚洁白的神像。
“阿尔伯特、路易斯、詹姆斯、维克多、艾伦……”无数的名字萦绕在这寂静的教堂，这寂静中透露几分肃穆。莫名觉得眼熟，我缓缓靠近那个跪着祈祷的背影。
他依旧念着名字，“……爱德华、鲍比、罗杰……”十来个的名字，从他口中冒出，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住。
最后他低头祈祷道：“愿主保佑你们的在天之灵，阿门。”
他双手合拢，抵着额头，虔诚极了。而这一刻，我对他也好奇极了。等他祈祷完毕立起来，转身准备离开时，我向前一步与他打招呼。
“乔，第二次见面了。”青年看也不看我，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感到他的目光很空，什么都装不下。
然后，我试着向这所教堂的神父了解乔的情况。神父一脸悲悯：“他口中的名字，据说是他死去的战友。”
死去的战友么……
我想，也许战争的题材可以继续从乔的身上挖掘。为此我向大卫要了乔的联系方式以及家庭住址，大卫告诉我，乔居无定所。
根据过往资料，退役的军人有一部分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很多人在生活中无法安稳度日，他们还会以为自己处于战场之中，整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我想，乔大约也如此。
为与他接触，我决定了解乔的背景经历，再拿到他现在所在地址，去往贫民区。独身前往贫民区，是我不该做出的错误决定。
贫民区里，两个混混在小巷拦截住我，一黑一白。白人混混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脸，嘴里喃喃地说着“你真可爱我想带你回家”。
这一举动吓得我心脏骤然缩成团，下意识拒绝，“不”字到了嘴边，变成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的手迅猛地捂住我的嘴，我剧烈挣扎。可抬头看到另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向前逼近，内心感到绝望。我怕得淌下泪来。这时，乔低哑的声音宛如天籁般响起。
“你们两个混蛋，从我面前滚开。”然后黑人被他一拳打脸，再一脚击中腹部，吃痛地弯起腰。趁此机会，乔挥动手中塑料袋里的东西砸向白人青年，一脚踹开他，再把拉过我藏在他背后。
然后他便被黑人混混一把卡住脖颈按在墙上。白人混混扶着墙站起来，捡起乔掉地上的酒瓶狠狠抡在他脸上，乔的脸一下偏过去，鼻血直流。
我想要尖叫，又捂住嘴。趁着两个混混急于料理乔，我跌跌撞撞地往小巷外跑。等找到警察回去时，乔被他们打得半死不活。见警察来了，两个混混赶紧丢下乔逃走，而警察分头行动，两个忙着追捕混混们，剩下一个与我一起扶起了乔，想将他送往附近的医院。
在离开时，他猛然抓住我的手，眼神望向地上。定睛一看，是包装尚且完整的酒。我会意，帮他捡起带走。送到医院，警察做好笔录离去，只剩我和乔。
医院有急诊，人手紧张。排队时，满脸是血的乔吓到了前面的小男孩，我去找温热的毛巾准备替他擦脸。等我找到毛巾回去，看见他拿着酒在喝，不理睬一旁警告他禁止饮酒的护士。
我向他为护士道歉，再好说歹说送走了护士，然后理了理毛巾，让他先擦脸。他握着酒瓶的手一顿，我顺手拿走了他的酒，放到一边，不容置疑地说道：“先擦脸。”
他并未动作，眼睛还盯着那瓶酒。而前面的小男孩一直在哭，似乎被吓坏。不得已，我只好主动替他擦脸。
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血污，感受他高耸的眉骨，笔挺的鼻骨，削瘦的颧骨，借由一张毛巾我将他的脸勾勒出来。可是那双本该如晴朗天空的湛蓝眼睛，始终如即将到来的雨季天气，阴沉潮湿，教人看不懂。
一时间，我似乎触碰到他这个人的灵魂。在摸到那一团雾茫茫尚无有定形的东西时，我疑惑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乔？”
乔他没有说话。他蓝色眼睛闪了闪，里面有水雾弥漫，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散。
【三】
我和乔，熟络起来便是因为那场英雄救美。
越发熟悉，我便越发知道他这个人看似脾气差，实则温吞。然后我不由调侃道：“你来英雄救美，却被两个混混暴打。难道参军后不进行近身搏斗训练吗？”
他举起酒瓶喝了口酒，没有说话。现在的我们在大学校内的草坪上，他眯着眼看着草坪不远处的图书馆，突然开口道：“近身搏斗……我只用过一次，为了救队友。”
忙于低头整理各类战争资料的我，抬头问：“后来呢？”
“我……”他把酒瓶搁到一边，迟疑地说道，“杀了人。”
说完，他提醒我拿出录音笔，又拿酒狠狠灌了自己一大口。
乔的父亲是M国人，死于战争，留下无数勋章。后来，他也步入他父亲的命运。
以他Y国人的身份，并不用以军人身份为另一个国家效力。而他入伍，也不为了延续父亲的荣耀，而为更实际的入伍津贴。母亲病得要死去，他需要这笔钱来救母亲。
但他低估了战争的破坏性。一次小队任务，为了拯救队友，他与一个敌人近身搏斗，历经生死关头。
当杀死敌人时，他看见那个人通红的眼睛，手指向天，嘴里喃喃地祈祷。那是在对他们的神灵祈祷。那一刻，他浑身绷紧的肌肉霎时松懈下来，而无穷的茫然与悲哀席卷心头。
这不算太好，而外界更糟。士兵们在经历战争，而国内人民在反对这场战争，认为这战争是不义的。他退伍以后，因大学中途退学而学历低下，求职多处碰壁，更有人看见他的功绩勋章，直言他是个为了石油而杀害无辜人们的侩子手。
在M国那个地方，他本就是异乡人。然后他回到故乡Y国。母亲还是死了。没有亲人的他也就没有回到从小生活的城市，而开始四处游荡。
在某处租所，有天夜里放烟花，“砰砰砰”的声音将熟睡的乔惊醒。他立刻坐起身，摆出备战姿态，在试图抓身边枪支抓了个空时，才恍惚想起来，自己不在战场上。
窗外有欢笑声，听见一声声的“圣诞快乐”，他才记起今天是圣诞节。在无人提醒的圣诞节，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他觉得孤独。
为摆脱这孤独，他走出门。广场上，五彩缤纷的圣诞树旁，围着欢笑的人们，都露出快乐的笑容。乔也一点点觉得快乐。
而这时，烟花骤然炸开。
“砰——”的一声，乔本能地蹲身抱肩，微微颤抖。有人发现他怪异的行为，询问他是否还好，乔狠狠瞪着他，在战场上对敌的杀意骤然漫起。
感受到这点时，乔不堪忍受地跳起来，拼命拨开人群，逃也似地跑了。身后烟花“砰砰砰”的声音，像战场上的一声声炸弹飞来，也像一声声丧钟，为谁而鸣。
在那一刻，乔终于知道，在故乡Y国，他也是个异乡人。
“我无法理解这一切……人们欢笑，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欢笑，人们冷漠，我也不明白他们怎能如此冷漠……”乔喃喃地说着，一只手攥紧酒瓶，眼神茫然地望着周围。
草坪外，是年轻骄傲的大学生们，他们欢笑、嬉闹，三五成群，无忧无虑。他们还不知道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暗藏价格，只管肆意挥霍。
眼前的乔，不曾得到命运慷慨的馈赠。望着与我一同坐在长凳上的他，那他茫然而瘦削的侧影，令我心底一阵阵难过。
在这时，我意识到战争不是一个毕业论文的课题，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而经历过这一切的乔，与大部分普通人一样，也该继续与大部分普通人一样，继续享受生活。
而大卫分享给我关于乔过去的影像，我萦绕心中的这个念头，更加强烈了。
【四】
大卫找我时，我正与乔僵持着。
在论文的问题上，我与大卫再次进行探讨。探讨完毕，我准备离开，大卫叫住我，对于乔的事，向我表示郑重的感谢。
我表示自己只是督促他参加戒酒自助小组，住宿什么还是教授您帮忙联系的。说到这，我向他做出了不情之请：“大卫，能帮我劝说乔去见心理医生吗？”
我与乔僵持，便是因为我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治疗他因战争而诱发的创伤应激障碍。
闻言，大卫面色变得凝重，询问整件事以后，犹豫道：“也许我不该给你看乔过去的影像。”
我连忙否定，“不，大卫。我该感谢你，让我更了解乔。”随后大卫肯定我初衷是很好，但也劝解我 ：“别逼他了。他想去，便会去。”
话虽如此，后来的好几天，我却见不到乔。他有了固定的居所，躲我却躲得很容易。最后，我在小教堂找到他。
如过往，他跪在圣母玛利亚像面前，低头喃喃祈祷。是他死去战友的名字。
我走到第一排长椅处，朝一旁静立着的神父点了点头打招呼，神父组织着唱诗班成员。
然后我坐下，默然听乔祈祷。祈祷完毕，乔起立转身，看见了我。可他无视，直接走出去。这一次我没有让他走，起身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我说：“约好了心理医生，你去一次吧。”
乔沉默着没说话。良久，他开口道：“你认为我是个病人，所做的一切都基于同情吗？那你做得太多了，不必了。”
他这话问得有些奇怪，可我并没多想，无比诚恳地道：“我希望……你跟过去一样。”
从大卫给我的影像里，我看到十几岁的乔。那时的他身穿橄榄球球服，笑容满面地对着镜头说，自己在超级碗上会成为橄榄球赛的冠军，成为超级大明星。
那时候他眼神明亮，笑容灿烂，以为世界是他的。可不过短短十来年，一场战争以后，他就成了这样，又叫我如何相信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是现在的乔。
也许是这句话打动了乔，乔转身慢慢走向我，缓缓低下头看着我，低声道：“我知道不该奢望。可如果可以，我希望……希望你……也爱着我。”
那一瞬，我终于看清他蓝色的眼睛，那是被驯养的山羊般温顺而哀恳的眼神。而教堂里有信徒低声念着《圣经》的诗歌：“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愿。”
神父在说话，信徒在祈祷，渐渐聚齐的唱诗班唱起小曲，只有我紧闭着嘴，不敢应声。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想自己毕业以后便要回国，想自己不喜爱这里潮湿天气，想自己不会留下，最后我想，我像乔那样爱我一样，爱他吗？
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
太过漫长的等待中，乔最终妥协。他答应去见心理医生。始终没说话的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内心很是愧疚。
只是这份愧疚，并不能转换成真正的爱意。后来的每周一次拜访心理医生，我都陪着乔一同前去，这是现在的我仅能做的。
“心理医生带我进入自我的世界，在那里，我只看到战争场地的残骸，一片废墟。”乔如是说着，湛蓝的眼睛在光影下转为深蓝，有些迷惘与悲伤。
这是为数不多的，乔对我提起心理治疗中的事。本该按下录音笔整理对话的我，此刻却没有按下开始。
沉默的气氛一如既往地在我们之间弥漫开来。咖啡馆里，角落里对坐着的我们，仅仅是对坐着。
在那次告白后，我与乔的话便少了。除了心理治疗与战争上的问题，其他的，乔都回避。而这时，我的论文快完成了。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点，垂眼盯着桌上的卡布奇诺咖啡，问论文完成以后，是否便不用见面。他故作漫不经心，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为此我突然心软，提道：“不……我生日快到了，邀请了朋友们还有大卫，你呢，要不要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乔首先想到的是拒绝。他说自己没有准备礼物。我提议说不用准备，他摇了摇头，停顿了下，又摇了摇头，眼神落在对面的我身上，迟疑了好一会儿，突然点点头说好吧。
我由衷地笑了笑。
但是那天，乔失约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