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做那样的梦？
美狄亚单手撑着额角，慢吞吞支起身。
风怯怯地吹开公主寝殿的麻纱帷幕，主动将盛景捧到她眼前。科尔喀斯海岸在粉蓝的晨曦中低调地闪着光，是与刚才的梦截然不同的温柔和煦色调。
那未免是个太过真实的梦境。
那样狂暴的、充盈得好像会流淌一地的欢愉。
也因此，可以称得上是个美梦。多年愿望得偿的梦。
相遇的那刻是，那之后好的坏的时期仍然是，伊阿宋的眼睛始终对美狄亚有种几近邪恶的吸引力。不止一次，她想把他那忽冷忽热的绿眼珠子挖出来永久保存。
尤其是在她用手指或是嘴唇贴着伊阿宋的眼皮亲吻时，她经常会忍不住想象：
如果指尖再用力，如果探出牙齿，突然撕裂那层温热的、能感受到下方眼球转动的薄薄皮肤，她是否就能像从别针上抠下最喜爱的那颗宝石一样，把最有伊阿宋特色的那部分永远地占为己有？
可惜并不能。
梦止于她如愿挖出那对翡翠色宝石的那一刻，正如有些东西到手就会失去价值。
至于她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美狄亚猜想，大概要归因给赫拉。天后让她无法不爱伊阿宋，但在王座旁那一个对视之后的数日，她偏偏始终没有和伊阿宋碰面。
确切说，她利用着上辈子的经验，尽一切可能回避他。
流淌过手腕内侧的每滴血液都在无时不刻煽动她、诱惑她：她明明知道他是怎样狡猾的猎手，肯定正等待着她示好，为他指出通过试炼的明路，不是吗？
不受控的渴望成了坐在她肩头轻语的代蒙*，找准机会劝她迈出危险的第一步。
然而美狄亚依然无视那仿佛总缺了半拍的心跳，如匆匆检阅花丛的蝴蝶，在宴饮在花园进出，每一次都恰好与伊阿宋可能碰面的契机错身而过。
越想见越不见，于是愈加想念，衔尾蛇一般分不出首尾。
压抑的爱火于是将梦灼烧成扭曲的形状。
倒不是有意抗拒神明的决定，美狄亚根本没打算否定自己爱伊阿宋。也非心生怯意，更绝不是初入爱河的羞涩。
美狄亚只是无法允许自己再一次主动对伊阿宋示好。
毕竟，耐心等待熟透的果子乖觉地落入掌中，这也是爱的方式。
她倒要看看，伊阿宋会不会先低头来求她——凭交换的那一个眼神，他就应该清楚，如果他们开始于他低姿态的恳求，他就会永远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
她还想知道，那些从神殿袅袅香雾后偶然注视大地的神祇、赐予她又一次生命的那位祂，是否会对她的拖延不耐，会不会索性再挥手，掀起一阵狂风，吹走她的理智，再送她这只微不足道的飞蛾投身烈焰。
这梦或许是个警告，又或是征兆。
美狄亚的思绪逐渐清晰，侍者也为她盘好了头发。她拿着手持镜微微偏头，端详发髻的高度弧度是否合宜。
镜面却在这时映出另一个侍女迟疑靠近的身影。她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困惑。
“怎么？”
侍女开口前顿了顿，像是自己都觉得即将吐出的词句荒谬：“那位乘船来的异国王子，请求陛下让出金羊毛的那位，他现在在外面。”
美狄亚看不见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但侍女瞧见了。她明显愣了一下，声音难堪地低下去：
“他说在您见他之前，他是不会走的……”
簇拥在梳妆台近旁的侍者们都陷入不知所措的沉默。
报信的侍女瞥向纱幕上斑驳的晨光。
伊阿宋挑了王宫卫兵换岗前的清晨时分来，这时候巡逻的人最懈怠，既然没闹出什么动静，他们就不会特意再过来绕一圈确认公主寝殿安全。
“您看……是不是应当立刻叫守卫过来？”
美狄亚笑了。
“让他进来吧。”她和颜悦色地说。
“这……”
只需要科尔喀斯公主一个眼神，还没发出来的反对声音便立刻中断了。
响彻寝殿的是外面回廊上渐近的足音。
动静其实很小，但美狄亚听得过于清楚。远方海浪的呢喃、晨风经过树冠的骚动，还有晨鸟的婉转吟唱，全都成了那脚步声的陪衬。
以伊阿宋的标准来说，步子迈得有点快，但在靠近寝殿门时又刻意放缓，务必要做出游刃有余的姿态来。
美狄亚想笑。
他还是只能来求她。
这根嘲讽的刺、还有那缕缠绕其上的胜利的喜悦，在那抹金色出现的瞬间一起如泡沫消解。
像是计算好的，伊阿宋顶着一束斜斜的晨曦走进来，夺走在场所有人注意力。
他真的的每根金发都在发光。
多柔软又耀眼的金色，像溶溶暖光下的甘泉。就连他的眼睛在晨曦里都淡了色泽，不再是惊心动魄的翠绿，而是清浅池底摇曳的苔色。
也只有在真的看见伊阿宋的时候，美狄亚才惊觉，此前他从视野中缺席的时时刻刻，原来她的双眼始终干涩，渴望着这抹金色的润泽。
可她也多么多么恨这不受她控制的焦渴。
于是深发雪肤的公主微微抬着下巴，面带难解的微笑，看着耀眼的异邦人走近又走近。
他的神色并不急切，但目光直勾勾缠住她。而且他没有在礼貌的位置识趣驻足，反而继续向前，径直要走到她身边来。
美狄亚抬起一根手指，指腹堪堪离开娇贵裙子堆叠出的褶皱的程度。
伊阿宋立刻停下。
“真是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她说。
伊阿宋端出早就准备好的得体笑面：“请原谅我惊扰您的美好早晨。但我想，您应当知晓我为何而来。”
他适时顿住，状似无意地让视线在公主身边人脸上逐一滑过。
没必要假装读不懂暗示。美狄亚于是也笑吟吟的：“这位贵客有事要和我单独谈。”
无人异议。
寝殿中很快只剩下一对理应三日前才初次见面的男女。
“所以？”美狄亚任由自己的视线在青年漂亮的躯干和金发之间流连，就是不去看那张同样养眼的脸。
伊阿宋居然没立刻开口求她帮忙。他只是盯着她看，寻找什么罪证似的用力。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美狄亚端坐不动。
他极短促地吸了口气，而后便是：
“科尔喀斯之王尊贵的女儿、继承日神赫利俄斯灿烂光辉的公主，您定然猜得到，我这几日一直在苦苦寻求与您见面的机会，既是为了谋求您宽恕我在初次见面时的失仪，也为了……能再度目睹您的风姿。”
伊阿宋开始向她倾泻甜言蜜语。
她流淌着日神血脉的家系，她的双亲兄弟，她的眉眼嘴唇，肌肤骨骼，头发丝到指甲，脚下的土地，走动时的影子，一切一切，在他嘴里都值得惊叹，让他沉迷。
美狄亚面带微笑，她都惊讶自己居然听这些漂亮话听得如此认真。
一部分因为不可思议，措辞竟然和刚刚那个梦里伊阿宋用过的说法极其相近。说不定那是因为她把他从前夸赞她的话记得很清楚，无意之间，以至于做梦都能拼凑起接近本人的词句。
没有办法，谁会讨厌恭维呢。更何况是来自众神为她钦定的心爱之人的。
无论是虚妄的过去、还是同样不真实的现在，她都喜欢伊阿宋用溢美之词淹没她，哪怕大多数时候，她不相信其中任何一句。
伊奥科斯的伊阿宋思维敏捷，口舌灵巧，但要年复一年地变着花样不重复地赞美她，也要花费力气。到后来，那更像是定时给田地浇水般的体力活。
她静静听着，等待伊阿宋词穷力竭，等了很久。
仍然没有等到伊阿宋直白地请求她伸出援手。他恳求的，始终是她的对他满腔恋慕的回应。
美狄亚有些惊讶。
上一次是她主动勾引他，所以她倒是不知道，他那庞大的自尊心的走势原来那么早就和个性一样扭曲、奇形怪状。
好像对他来说，为爱欲向她低头是可以饶恕的，为更切实的好处却不可以。
终于，寂静再度填满了寝殿的四角。
轻柔的、带着笑意的女声随后响起：“说了那么多话，要不要来杯蜜浆润润嗓子，王子伊阿宋？”
这是美狄亚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伊阿宋的身体不受控地绷起。
随即，他猛地闭了闭眼，好似对此颇为恼怒。
美狄亚缓慢站起来，好像真的要亲手给他倒一杯甘甜的饮料解渴。
但她刚才还没完全整装完毕，还没换上混着金线的凉鞋，仍然踩着轻软的草编便鞋。她漫不经心地起身，忘记凉鞋还搁在凳脚。
金凉鞋快活地飞了出去。
美狄亚怔了怔。
骤然来袭的恶寒在她背后吹了口气。
只存在于她记忆中的那一天，她坐在花园西角那座鱼嘴喷泉边上，晃荡着右边小腿。在英俊的、与她对视时眼睛里燃烧着**的陌生人走过前方回廊时，忽然抬腿一踢。
啪！她落单的金凉鞋飞到了伊阿宋的足边。
同一只鞋碰击两片不同地面的声音跨越记忆与现实，落地的模样却几乎一模一样。
“啊。”轻呼自美狄亚齿间逃逸。
对沾染血腥的结局一无所知的公主美狄亚，当时也发出了这么一个单音节。这次不同的是，她无需作伪，声音就充满惊异。
伊阿宋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讶，他垂眸盯着金凉鞋看了半晌。
而后，他无言俯身，和那个时候一样，用双手拿着她的鞋子，宛如捧着一只坠地的幼雏，不急不缓地走到她面前。
过去再度重演的颤栗感沿着她的背脊正中蔓延。
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右腿已经微微抬起来，明确地朝向金发碧眼的年轻人。
端庄的长裙摆狼狈地压在踝骨，裙角轻轻颤抖着，仿佛在为下方无遮拦的光裸脚背难堪，可科尔喀斯的公主脸上找不到羞怯，只有形同蛊惑的挑衅。
与原本的状况不同，她的足尖现在还挂着一只细巧的便鞋。它和伊阿宋眼睛里的奇异光芒一起摇摆摇晃，随时会坠落。
啪。
又一声与记忆重合的鞋子落地声。这次是便鞋。
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相似的情境，美狄亚做出相似的事。她听到自己拉长了声调，用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口吻要求：“帮我一下？”
说着她看向伊阿宋。
伊阿宋一言不发地低下去，虎口精准地圈住她的脚踝，托着她、引领着她的足尖往凉鞋里去。
他的指掌灼热得似乎能在她皮肤上留下焦痕。他的指尖明明没有多余的动作，却给她随时会向上攀援、深入细碎裙褶下的错觉。而那谦恭地下压的视线，也好像拥有实质，让她的膝盖感到燥热。
和那时候几乎完全一样。
几乎。
除了伊阿宋在垂眸之前，明显停顿了一下。就像乐曲的节拍，细小的差异就足够让这场心照不宣的挑逗戏码重演得不够完美。
因为演员露出了不该有的反应：
那一刻，伊阿宋看上去十分震惊，甚至有些茫然。
有什么值得震惊的？美狄亚都知道，伊阿宋的道德水准可没高到让他会因为这露骨的撩拨受惊。
除非——
某个离奇的猜想唐突地浮现心头。
美狄亚立刻想到，她的凉鞋刚才飞出去的那一刹那，她不确定自己脸上是否露出过同样的表情，以及……
如果她在那刻因为记忆重现动摇，这个破绽，伊阿宋注意到了吗？
* 代蒙Daemon：是希腊神话中的一种介于神与人之间的精灵或妖魔。它们与神祇的区别在于精灵并不具有人的外貌，而是一种善恶并存的超自然存在。（摘自wiki）
突然！闪现！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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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美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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