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国,皇宫内。
这是每年月轮最为圆满最为明亮的夜晚,人间的王朝将这一夜定为中秋节,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会在此时此夜共庆团圆。
不过相比于平民百姓,皇家的中秋晚宴更加丰盛奢侈,不仅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菜式,还有丝竹徐徐管弦靡靡的各式歌舞。
趴在冷宫房顶的瘦削少年,眼巴巴地盯着他父皇案前黄灿灿的烤乳猪、和由大闸蟹摆成的锦簇花团,他使劲揉揉眼,试图将那蟹肉纹理都看清楚,却不想一身明黄的父皇从龙椅上欢呼跃起,一惊一乍地大喊:“赏!舞姬乐师,统统有赏!”
那声音沙哑又尖锐,惊得少年差点从那附霜的瓦片上滚落房顶,好在他眼疾手快把住了屋顶的脊兽,堪堪稳住了身形,再定睛细看,馋得他直吞唾沫的螃蟹花团被他父皇醉酒上头地抛掷到歌舞台,砸在了那些穿着曼妙衣衫貌若神妃仙子的舞姬头顶。
舞姬们原有的精巧阵型乱了一瞬,但很快她们便托稳大闸蟹,齐齐向皇帝矮身行礼,感谢皇帝赏赐她们大闸蟹。
但少年也清楚地看见,其中有那么几只拳头大的螃蟹滚到了歌舞台下,两侧的大臣们都没有注意到,任由螃蟹四仰八叉地躺在花纹繁复的华丽地毯上,露出了蟹黄饱满的腹部。
少年攥紧拳头狠狠地往脊兽脑袋上砸,反倒被脊兽坚硬的脑袋硌得手疼,他悻悻地甩手镇痛,又看到皇帝把那一整只烤乳猪砸下去,这回正中领舞舞姬的天灵盖,舞姬连声呼痛的尖叫都来不及,便悄无声息地瘫软在地,守在歌舞台四角的太监很快踱着碎步上前,将舞姬迅速地搬运下台,期间丝竹管弦之乐未停,特别是管乐的乐师们,气息都没乱一瞬。
大概是都习惯了吧,习惯了这样神神叨叨的皇帝。
少年的目光在歌舞升平的大殿里梭巡,扫过一道道佳肴,一壶壶美酒,停在了贤王爷和皇后遥遥的举杯之间,宴会上有一半的武将身藏甲胄,刀剑藏在每一处桌案下。
每一扇宫门外,都有数队轻甲军整装待发,月色将他们轻便又结实的银甲映出了霜雪的痕迹。
少年蓦然想起了燃烧的火光和飞溅的血液,那是去年中秋的夜晚,他的母妃昭贵人用一把剪刀捅杀了一直照顾他们母子的宫女,当剪刀即将刺入他的脖颈时,冷宫唯一的烛台被老鼠推倒,烧着了破旧但干燥的纱幔,火舌舔过每一处易燃物,迅速在房里铺展绽放,将母子二人和宫女的尸体包围。
昭贵人犹如孩童见到新玩具般欢欣地扔掉了剪刀,也将少年粗暴地推倒在宫女身旁,她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向那瑰丽的火焰,火焰燎燃了她的发丝和衣裙,而她浑然不觉,大笑着拍手叫好。
少年忍痛向她扑过去,出于本能地帮她扑打火焰,哪怕火焰熊熊,而他脖颈伤口淅淅沥沥地渗血。
这是昭贵人难得不抵触少年接近的时刻,她像平常的母亲一样,温柔地拥过少年的背脊,边笑边劝他“慢点吃,别呛着”,可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少年手忙脚乱地扑打火焰,火焰不烧他身,却团团包围住了他的娘亲。
火焰顺着纱幔烧到房梁,低沉地噼啪作响,已经十岁却还没学会说话的少年,急得发出笨拙的字音:“娘!娘!”
火焰燎过了娘亲的面颊,娘亲含笑着回应他:“阿泓乖,娘在。”
房梁倒塌,砸在了娘亲的后脑和背脊,那温热的血如眼泪般砸到了少年的眼睫,令他满目都是浓重的猩红,和猩红之下娘亲最后的笑靥。
“我们阿泓,终于会说话了。”
那轻悄的话语被淹没在了火海里,沉默如顽石的少年发出了他出生后第一声啼哭,不够响亮也不够尖锐,无法冲破火焰熊熊的燃烧,到达歌舞升平的大殿。
娘亲死了。
少年虽然不会说话,但他并不是一窍不通的傻子,他在这皇宫里长到了十岁,见过上吊的妃子、被棍子打成肉泥的宫女太监,还有掉到井里的不知名的人。
他知道没有气息,人就是死了。
他的手指放在娘亲焦黑的人中,没有气息,娘亲死了。
可为什么他没有死呢?
一片狼藉的余烬里,少年环抱着娘亲只剩一把焦骨的尸体,颈间的伤口已然愈合,衣衫齐全发丝微乱,仿佛只是刚从噩梦中醒来。
可能正如父皇身边的国师所说,他是一个沉默的怪物吧,怪物不会被刀刃、被烈火杀死。
怪物也能睁眼就看到很远的地方。
所以少年对大殿上暗藏的刀光并不害怕,他还在惋惜被父皇糟蹋了的螃蟹和烤乳猪,娘亲去世前一口都没有吃到,饿着肚子离开了人间。
他倒是不饿,怪物没有饥饿感,他只是看着会嘴馋。
这一年他在皇宫里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处无人在意的冷宫,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趴在屋顶上,看父皇每日都不重样的晚宴。
只不过今日的晚宴,似乎会有更出其不意的菜式。
少年睫毛轻颤,晚风撩起了他脏污破损的袖管,他下意识凝神,清楚地看见贤王爷将手中的玉杯砸碎。
武将揭下外袍、亮出刀剑,锃亮的铠甲碰撞出号角的起伏;藏在暗处的侍卫如影子般挡在了皇帝身前,漆黑的劲装犹如即将落雨的乌云。
少年仰起脸,只见朗月皎皎,苍穹之上没有一丝云彩,忽地绽开出一朵红金的焰火,宫门外的轻甲军闻声鱼贯而入,银甲浮着流动的月华。
要烧起来了,少年想,这次不止是冷宫一处宫殿,而是整座威严的皇城。
他还是惋惜被人踩得稀烂的大闸蟹,他见过不少次,可一次都没有吃着。
没有美食可看的少年仰面倒在了屋顶上,他枕着冰凉坚硬的脊兽,觉得自己后脑勺不舒服也没有挪动位置,他需要不舒服地清醒着,等待这一次的大火将他烧死。
“娘……”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随后期待地闭上了双眼。
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打破了寂静的冷夜,少年也惊恐地睁开双眼,入目却是一条血色的狐尾,他还没来得及叫喊,那厚实的皮毛掩过了他的口鼻,灵活如长鞭的狐尾拧过他的脖颈,将他卷进了皮毛里,与其中早先藏着的尸体或白骨紧紧相贴。
白骨头颅黑洞洞的眼睛在盯着他,可他又不敢闭上眼睛,他需要看到外边的景象——正是那先前歌舞升平后来刀光剑影的大殿,此时无歌无乐,也无刀无剑,一只巨大的泛着血光的红狐狸头顶斗拱,脚踩龙椅,数不清的尾巴向四面八方游移,将那精雕细琢的房梁拍断,又将那涂抹了蜂蜜和花椒粉的墙壁凿穿。
这时候殿上没有了皇帝和王爷,或者说不再存在两个阵营,所有人都归为一体,被这妖狐卷进了尾巴里。
妖狐并没有就此收住它的尾巴,殿外重重叠叠的轻甲军是它新的猎物,它兴奋地探去四条尾巴,其他尾巴凌空飞舞,彰显出它嗜血的喜悦。
这个死法,似乎比火烧剑砍要靠谱些,少年安然地闭上眼,不再与那白骨黑洞洞的眼睛对视,他听到了骨头和血肉被捏碎在一起的闷声,狐尾内里越绞越紧,少年迷迷糊糊地快要等到自己肝胆俱裂的声音。
而此时,忽有剑鸣破空,犹如凤鸟长啼。
少年只觉周身一轻,他怀抱过白骨,于空中如空竹般旋转,而后重重地摔到染血的地毯,他赶忙甩开白骨和压在自己身上的腥臭尸体,抬眼望去,宫殿屋顶大开,月华平等地笼罩在生者和死者身上。
一白衣男子手持霜华长剑,悬停于半空,与那不着章法狂躁乱舞的狐尾斗法,而那狐狸本相也扭曲了尖嘴媚眼的面貌,蠕动出了血色蛆虫,犹如燃烧的蜡油般滴滴下坠。
少年的视线紧紧跟随着男子飘逸的身法,见他长剑如虹,而身如蛟龙。
狐尾如长鞭缠绕,又如蟒蛇撕咬,招招直冲他脖颈心口等要害,而他不慌不慢,闲散得像是在月下漫步,轻飘飘地躲开了一次次致命的袭击。
妖狐却还不服,将那密集的尾巴瞬间编织为囚笼,试图网住男子,不料回神后,男子却已然悬停于它扭曲的面门处,一剑刺中它的眉心。
白光大开大合地迸发,少年感受到地动山摇,几乎又要摔倒在尸骸里。
他眼前除了那白光什么也看不见,耳膜微微震动,却没有听到声音。
周遭的一切都被卷进了这无色无声的世界,他张了张嘴,腰间一紧,随即通体悬空。
毁灭性的爆炸声迟来一步,橙红泛金的火焰卷席了他整个视野,张牙舞爪地向他袭来,而他却向上飞行,垂手触到了冰凉的剑刃。
再抬眼,一年之中最圆满最明亮的月轮正在他发顶,云彩擦着他面颊飞过。
他被人单手拦腰拎起,而那人立于剑上御风飞行,白衣猎猎流动,仿佛是裁剪下来的月光。
“想不到来人间走一趟,还能捡到一个有灵根的小孩。”那人不知嘀咕了句什么,垂眼看向傻愣愣的少年。
少年如梦方醒,对上那双盛满月光的眼眸,痴痴地在心里唤着:娘亲,我好像真的遇见了神仙。
宋泓:妈妈,我看到了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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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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