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地,魔窟其实并非龙潭虎穴般的存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岛屿,被纯净的黑严丝合缝地包裹着,类似于泥土和草木根茎的沉厚气息在夜幕中弥漫发酵,置身其中,楼小禾甚至感到,自己无知无觉的双腿仿佛破土而出的嫩芽,正在一点点复苏。
这无疑是个好地方,好到让她有一瞬的流连忘返,自己仿佛成了一棵植株,落地生根,正在一点一点地,从土壤里吸收水分和养分。
但也不过一瞬而已。
她的呼吸和心跳,在金钟落下时与温晏秋匆匆的一个对视间,被蛮横地夺走了,好像唯有再次看到那双眼睛,她才能喘气,胸腔里空落落的那块地方,才能够重新跳动。
——他怎么能看着自己,露出这样的眼神,像被夺走最珍爱的玩具的小孩子,又像明明很乖却无端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楼小禾想,或许,无论重来多少次,自己都拿狗男人没有办法。
他是彭侯时,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真好似多么痴迷她一般,但其实那些甜蜜的话语,以及每一个看似缱绻的眼神,都不过他手里用来开刃的石头,他千方百计,无孔不入,只为将她磨得更为锋利,最好能够见血封喉……于他而言,楼小禾是一把注定要染血的屠刀,即便不太趁手,但他愿意付出自己全部的耐心,只是这份耐心有它的期限,不超过七天。然而,这把刀在第五天的时候,竟胆敢擅自粉身碎骨了,令他前功尽弃。
震惊,恼恨,以及切齿的狂怒,坠入弱水前的那一次回眸,楼小禾本该在他眼中看到所有这些坏情绪,可是居然没有,隔着人群和火海,她无法确信,那双猩红的眸子里闪动着的,晶莹又脆弱的某种东西,究竟是不是泪光。
而现在,他成了温晏秋,自己依然看不懂他。
那天,楼小禾枕在温晏秋膝头,困得眼皮打架,手里的书猝然滑落下来,温晏秋稳稳接住,将书页合上轻轻放到一边。
楼小禾动了动脖子,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迷迷蒙蒙间,她嘟囔着问他:“你说你记得我屡屡对你下杀手,也记得自己是彭狗,那你记不记得,我那时候多大?”
温晏秋答得很快:“嗯,十八岁,正是吃补药的年纪。”
“……”楼小禾噎了一下,心道这人怎么净记些不着调的东西,她闻着温晏秋身上的气息,那股熟悉的木头香气消失了,衣料上沾染着花生糖气味的熏香,甜甜的很助眠,她嗓音懒懒地:“那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一年,年芳十八,靠吃补药过活的我,不仅狗胆包天屡屡要杀你,还走狗屎运次次都得手了……这件事本身就非常不合理吗?”
她听见温晏秋沉默的呼吸声,片刻后,他回答道:“我没有反抗。”
楼小禾闭着眼睛,问:“是啊,所以……你为什么不反抗?”
等回应的时间里,楼小禾的睡意一点一点蒸发,她迫切地想要确认一件事,此刻却开始害怕得到答案。
“你问我为什么?”温晏秋笑了一声,语气很轻,很冷,缥缈得像山雾,“可能因为,我那时候喜欢你,喜欢得要命吧。”
楼小禾忽然睁开眼,对上温晏秋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柔和,但同时也阴恻恻,瘆人得很,但真奇怪,她心头的不安和恐惧一下子消散了,好似远山消失在四起的浓雾里。
那段惨怖的身世,还有凤麟洲造下的种种孽因,他果然全都不记得了,他是真心地以为,并且深信,自己以前纯粹是一个爱楼小禾爱惨了,乃至于心甘情愿一次又一次把命给她的,不可理喻的可怜虫。
是啊,温晏秋对曾经那个疯狂求死的彭侯野犬一无所知,连同楼小禾是男是女是圆是扁也忘得干干净净,只能在梦中搜罗她的声音、气味甚至于血的滋味,然后凭着这些蛛丝马迹,指控楼小禾把他的真心当烂泥,还丧心病狂地屡次草菅他的性命……
的确挺可怜的,想到这里,楼小禾很有些心疼,但转念又一想,无论怎样,总也好过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疯疯癫癫往死路上赶的臭彭狗。
这样就很好,哪怕温晏秋要怨自己,恨自己,要和自己清算到底,全都没有关系,楼小禾想。
可是,他不能,也不该用方才那种眼神看自己。
真可气啊,明明是个不通人情的偏执狂,却偏偏有着最深情的一双眼睛。
而她被迷了心窍,明知自己的根和叶在水中无法呼吸,仍不知死活地,企图效仿无根的浮萍,舍身追逐那片温柔的眼波。
楼小禾于是并未在这片颇合她心意的岛屿上多做停留,大刀阔斧地狂敛了一大把石头,活像个怀春的少女,生怕等急了相约幽会的情郎,匆匆忙忙往回赶,许是这份心念太过强烈,竟硬生生凭着自己那点风中残烛般的蹩脚灵力,将乘风符使得行云流水般自如……
她充分有理由怀疑,自己肯定是哪里出了毛病,那天杀的红鸾蛊,绝对余毒未清。
好比现在,她半躺在孔飞的怀里,咽下柳含烟塞进嘴里的药丸,头疼欲裂,却满脑子都在想着非要见到那个男人不可,一刻也等不得。
“温晏秋呢?”她强提起一口气来,问道。
说完开始剧烈地咳嗽,脑仁仿佛一下子炸开了花,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柳含烟探脉的手往下,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掌心,“忍一忍,别睡过去,他在等着你。”
他?谁?温晏秋吗?
——“我找了你很久。”
是了,他一直在等自己。
一想到这么多年,狗男人究竟怀着怎样的不甘和仇恨在苦苦寻觅着自己,楼小禾就感觉喘不上气来。
他明明忘掉了那些让他执着寻死的荒谬过往,明明生在了聚窟谷这样一个好地方,大可以无所顾忌,潇潇洒洒地,做他的温晏秋,而不是抱着那点虚妄的执念和恨意苦等百年,现在又不明不白地对着她这个罪孽满身的魔头纠缠不清。
为什么不索性忘得彻底一点?
他要是不记得自己该有多好,最好把“楼小禾”三个字忘得干干净净。
“你是不是很难受呀,快和我们说说话,分散分散注意力~”是叶初服的声音。
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动,传入耳中的声音却格外清晰,楼小禾听见自己说:“温晏秋……他在哪?”
“呵,听说他方才蓄力发功强行突破了金钟,前去助你一臂之力了,怎么,你俩没碰上啊?那这可真是不巧了……”敖铁心阴阳怪气到一半,有人“啪”地打了他一下,听动静,像是打在了嘴巴上,力道不重,但嘎嘣脆。
听到连金钟都没能把那疯狗拦下来,楼小禾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明明意识不清,口齿却格外犀利起来:“这个滚刀肉祖宗,混不吝地没苦硬吃,偏把人的好心肠糟践做了驴肝肺,垫床脚的癞蛤蟆也比他强上千倍万倍……”
吞星海畔,楼小禾的骂声不绝于耳,空旷的海面上传来阵阵回音,柳含烟的手被倏地握紧,只见楼小禾脸上病气褪去大半,甚至看上去红光满面,虚弱至极的脉象也明显有了起色,柳含烟有些诧异,然后她听见楼小禾开口道:“青云石在我左边衣袖里,这宝贝稀罕得紧,我寻思着来都来了,索性多采它几块……那什么,我实在困得紧,想打个盹……但既然柳护法您让我别睡,想来这一睡便再难醒来了罢,那我自然是万万睡不得的……我非要活下来,当面把温晏秋骂一顿不可……可若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这回不走运,没能撑过去,还要劳烦柳护法,务必将我方才骂的那些话,转告于他……对了,那些话柳护法可记下了,若没——”
“记下了。”眼看她怕柳含烟没记住俨然打算重整旗鼓再骂上一遍的样子,柳含烟果断打断了她。
楼小禾闻言,无力地点了点头,身形一晃,当场厥了过去。
“这——这是怎么了?她没事吧?!!”孔飞大惊失色,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去探鼻息。
叶初服急得直跺脚,瞪向敖铁心:“敖帮主方才说那话,别不是巴不得把人气死,等回头的,好逢人便说你凭着一嘴之力手刃魔头,也算旷古未有的伟绩了吧!”
敖铁心面如土色,张了张嘴,好半晌没说出话来,只当自己那几句话真个阴差阳错要了十月散人性命,自悔失言,又惊又愧,只觉得叶初服方才打自己嘴巴那一下实在太轻了,一下跪倒在地,自己发狠掌起嘴来。
叶初服被他这反应吓一跳,愣了下,心忖着自己是不是把话说过了,刚要上前,就听见柳含烟说:“敖帮主,能不能请你安静一点。”
敖铁心整个人僵住。
“你吵到散人睡觉了。”柳含烟又说。
叶初服:“……”好家伙,你也没有放过他。
孔飞放下手指,张大嘴巴:“……嗯,呼吸很均匀,睡得挺香的。”
敖铁心:“…………”
叶初服从来不心疼男人,这时也有些不忍,上前对孔飞道:“快去扶扶你师父,衣裳上沾到的尘土也拍拍干净,刚刚那几个大嘴巴子抽得挺实的,让柳护法瞧瞧,需不需要上点药什么的~”
说着,半跪下来,无比自然地从孔飞手里接过了昏睡的楼小禾。
她那个师弟把人小姑娘看得委实太紧,这么些日子了,她都没找到机会接近,这下猛地把人抱在怀里,叶初服千欢万喜,小声尖叫起来:“啊啊啊她好小一只,还软软的~”
说着低下头,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掀楼小禾的上嘴唇。
“……你在干什么。”柳含烟出声问道。
叶初服把楼小禾的嘴皮微微撩起来,露出小半颗虎牙,眉飞色舞道:“诶,你觉没觉得,她的虎牙很可爱,喏,尖尖的,小小的,抿嘴笑的时候露出来一点点,可爱死了~!”
她一边说,头一边越来越低,直到一样冰冷又坚硬的物事隔挡在了她的嘴边。
叶初服顿住,往后退开一点,这才看清,那是一根铁笔,笔形修长,两端皆是笔头,尖细锋利,笔身中间有一圆环,环上嵌着颗宝石,雕成凌霄花花冠的形状,在夜色中闪动着橙红色的晶光,随着光影的明暗,偶尔呈现出鲜血一般的殷红。
叶初服呼吸一滞,铁笔突然动了,不断地逼近她的脸,迫使她直起身来,只见本该被链子拴回聚窟谷的温狗,此刻正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握着判官笔,脸上挂着得体的笑。
清脆的金属声传来,叶初服有一瞬的怔愣,等她意识到温狗要做什么时,似乎已经晚了——
她亲眼见过这支判官笔如何在顷刻间暴长,又如何丝滑地将三师妹好不容易从明瓦廊淘回来的那块玄之又玄铁刺了个对穿,当时她在旁边,说了句什么来着……
哦对,想起来了,她那会儿拍手叫了一声:“漂亮~”
叶初服:“……”
她就说吧,温狗变态的占有欲,迟早有一天要毁了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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