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黄昏对话
又是一个被数据流吸干精气的日子。视网膜上似乎还残留着光屏上跳跃的参数曲线,耳朵里回响着语音合成器调试出的、过于完美的“关怀”语调。一种强烈的虚脱感和剥离感攫住了我,让我不想立刻回到那个只有四面白墙的胶囊公寓。
鬼使神差地,我走上了通往大楼顶层空中花园的楼梯。这里通常是高管们用于非正式会谈的地方,视野极佳,但这个时间点应该空无一人。
夕阳正缓缓沉入都市钢铁森林的天际线,将云层染成一片瑰丽而脆弱的橘红。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悬浮车流如同金色的光河,无声流淌。
然后,我看到了他。
戎惑。
他独自一人,站在落地的玻璃窗前,背对着我。挺拔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孤寂?他没有在看终端,没有在处理信息,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燃烧的天空。
这太反常了。反常到让我瞬间僵在原地,呼吸都屏住了。戎惑的时间表应该是以秒为单位精确规划的,每一秒都对应着极高的生产力价值。欣赏黄昏?这种毫无效率、毫无产出的感性行为,怎么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实质,或许是他远超常人的感知力。他忽然转过身。
金红色的余晖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给他冰冷的镜片镀上了一层暖边,却丝毫没能融化那下面的锐利。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僵在入口处的我。
空气凝固了几秒。我大脑一片空白,准备好的“戎工好”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手足无措。
“黎黎。”他先开了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情绪,却也没有日常工作中的那种迫人效率感,仿佛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你在这里。”
“戎…戎工。”我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下意识地想找个借口,“我……上来透口气。”
他微微颔首,视线重新投向窗外的黄昏,并没有追究我为何出现在这里。沉默再次降临,但并不像在办公室那样令人窒息,反而被夕阳浸泡得有些……微妙。
“这里的视野,”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几乎要融进夕阳的光里,“数据利用率很低。”
我愣了一下。
他似乎在继续,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色彩变化无法用标准色板精准还原。云层形态的概率模型极其复杂,预测下一分钟的确切景象,需要消耗不必要的算力。光照强度与角度的变化,对生物钟的影响也存在个体差异……”
我听着他用最理性的语言,解构着眼前这片感性的辉煌,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被拨动了一下。或许是被这反常的场景蛊惑,或许是连日的压抑找到了一个裂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但……它很美,不是吗?即使无法被数据完全定义。”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在干什么?在和戎惑讨论“美”?
他再次转过身,看向我。夕阳在他镜片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让我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处理我这个不符合任何逻辑流程的输入。
“美,”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在品尝一个陌生食物的味道,“通常与多巴胺、血清素等神经递质的分泌水平提升相关,可以归类为一种积极的情感体验。从刺激源角度分析,这类自然景象的随机组合,确实能触发部分大脑区域的特定活动模式。”
典型的戎惑式回答。我心底刚刚升起的那点微弱的期待,又沉了下去。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愣住了。
“你的那个观点,”他看着我说,“‘用户需要的,或许不是真相,而是一个足够美好的幻觉。’”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角度,很有趣。”他语气平淡,却不像是在评价一个冰冷的技术方案,“它指向了一种……普遍存在的认知偏好。逃避痛苦,趋向慰藉,即使是虚假的慰藉。这种偏好,在‘创世’收集到的海量情感数据中,得到了反复验证。”
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玻璃窗,夕阳将他整个人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方舟宣扬理性与效率,但这栋大楼里,百分之九十三的员工,终端里都安装了至少一款提供情感慰藉类的应用,包括那些评级最高的工程师。”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或者说,只是一种纯粹的观察。
“群体性的价值追求,与个体隐秘的情感需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他转过头,目光似乎穿透镜片,落在我脸上,“‘创世’要做的,不是解决这个悖论,而是……利用它。高效地、稳定地满足后者,以服务于前者更宏大的目标。”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直接地,在我面前撕开了一角那残酷的真相。不是为了倾诉,更像是在验证一个假设,或者说,在观察我这个“有趣的角度”本身,是否会因此产生什么反应。
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但同时又有一股奇异的热流在胸腔里涌动。他看到了悖论,他理解这其中的扭曲,但他选择的不是困惑或挣扎,而是……冷静地将其纳入计算,化为工具。
“所以……”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的工作,就是不断优化这个……悖论?”
“是优化满足需求的方式。”他纠正道,语气依旧平稳,“幻觉足够美好,足够稳定,它本身就可以成为一种……有效的真相。对于大多数个体而言。”
他看向窗外,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天色渐暗,都市的霓虹开始争先恐后地亮起,像另一片虚假的星河。
“你觉得迷茫,黎黎。”他忽然说,不是疑问,是陈述。基于他那些无处不在的监测数据?还是基于我此刻根本无法隐藏的表情?
我无法否认,只能僵硬地站着。
“因为你的情感模块还在尝试处理这个悖论。”他淡淡地说,像在诊断一个系统故障,“但这没有必要。效率的逻辑是纯粹的。接受它,你的工作效能会进一步提升。”
他像是在给我指明一条出路,一条和他一样的、彻底融入这架理性巨兽的道路。
说完,他不再看我,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处理完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他整理了一下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袖口,转身向出口走去。
“天色已暗,光照条件不利于视觉健康。建议你尽快离开。”
冰冷的关怀指令,为他这场罕见的、近乎袒露的黄昏对话,画上了一个戎惑式的句点。
他离开了。
顶楼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窗外彻底降临的夜色。远处的人造星河璀璨夺目,却冰冷彻骨。
他看到了悖论,理解甚至利用了人性的弱点,但他自己,似乎已经完全超脱其外。而我,那个“有趣的角度”,却被他轻飘飘地推回了悖论撕裂的正中心。
优化幻觉,就是我的价值。
接受纯粹效率,就能提升效能。
这真的是答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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