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身体的不适终于消解后，慕容燕便立刻跑去了文墨轩。
今日天气实在不好，原先已经逐渐回升的气温被一场大雨又浇出了些冬天的感觉，刚盛开不久的杏花瓣禁不住雨水的捶打，洋洋洒洒的落了满地。来到文墨轩前，慕容燕试着轻推前门，果不其然没有锁。经历那样的事后她一时很难确定究竟是杏娘改不掉坏毛病，还是又被什么人掳走了，怀揣着忐忑的心，她将伞靠门放着，小心翼翼的进了门。
被紫衣女袭击后，大半个文墨轩都被拆了稀巴烂，几天过去门和墙都已修补完毕，但损坏的家具一时还没补上，就连那柄常年挂在墙上的锈剑也不见踪影，雪白的墙上只有几幅字画，整个一楼几乎没放什么东西，显得格外空旷。
“杏姐姐？”慕容燕一眼望去没见到屋主，小心翼翼的问。
“在楼上。”熟悉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这让慕容燕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登上二楼，只见杏娘正坐在一地书卷之间，一些明显有破损的被单独挑出，不用问也知道，她应是在查看紫衣女人袭击后藏品的状态。
比起杏娘正在做的事，慕容燕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住了，她不免注意到，原先常年打开的那扇小窗，此时正禁闭着。
杏娘注意到她的视线落在何处，语气平静的解释道：“我找人把伸进来的树枝锯了，窗户终于能关上了。”
慕容燕隐约有种感觉，这扇窗或许再也不会打开了。
“对了，今天怎么过来了？”杏娘并未停下手中的事，她一边检查着画作，一边问慕容燕。
慕容燕抓了抓头发，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踌躇了一会儿后，她说：“我刚去官府登记了。”
杏娘放下了手头捧着的画卷，皱起了眉头，问：“登记？你去登记什么了？”
“呃……就是那个紫衣女人攻击咱们的时候，我误打误撞觉醒灵力了，刚刚去官府正式登记了一下，给我登记的那个人说这几天可能就会下发服役的分配文书……”
杏娘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发出一声“嗯……”的声音，从她的音调慕容燕听出她对这件事并不持有太多正向观点。
“你知道不登记也没事的对吧？这不是强制性的。”
“可狄大人说不登记被卷入纠纷官府不会管。”
“能使用灵力和会使用灵力是两回事，只要你不去刻意修行，官府依然会视你为普通人，他没告诉你吗？”
好吧，狄釉你这家伙！慕容燕真想挥拳揍一下这个家伙，但她还是清楚这人各种意义上都不能揍，所以只是捏紧拳头，无能狂怒了一下。
不过她倒也不后悔登记的决定，狄釉有一点说的是对的，她现在处境并不好，紫衣女已经知道自己还活着，必然会再想办法动手，杀死一个朝廷官员总比杀死一个百姓困难些。
“也是有各种缘由吧……总之我不是心血来潮才做这个决定的。”
杏娘又发出了那种绵长的“嗯——”，显然慕容燕的话没能完全说服她，但好在她也没再质疑这个决定，而是换了个话题，说道：“如果你考虑好了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但服役派去哪不是你能决定的，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你半路出家无门无派，十二卫和研究院是去不了了，你也没读过国子监，被派到都察院灵术部的可能性虽不算没有，但也很小，剩下能去的只有衡妖司和军队了。”
“哎……选择这么局限吗？这么多部门却只有这两个地方能去啊……”慕容燕感觉自己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两个地方听上去都没有那么好呆啊！她又有点后悔登记了。
“没办法，灵术师的圈子极其注重门第和传承，但剩下的两个也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就你这战斗力，军队八成也不要。”
“那不就只剩下衡妖司啦！我要去和异族打交道了？”慕容燕脑海中浮现出近期对衡妖司建立起的印象，只觉得实在没多少值得向往的，心里不免开始发虚。
“衡妖司虽然挂了个‘衡妖’的名号，在大战前也不过是个负责收容咱们国境内被拘留候审异族的小衙门，但自从大战结束后就被先帝一路扩大职能，变得越来越重要，外交、□□、情报，他们能插手的范围极广，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杏娘露出一个有些意味深长的笑，说，“说来衡妖司能有这么广的权限，那位狄大人也是功不可没啊。”
慕容燕感觉杏娘话里有话，想到杏娘和狄釉曾在一个军队呆过，想来对那人的一些事，杏娘定比常人知道的多些，慕容燕早就想问问她关于狄釉的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了。
但杏娘暂时没給她插嘴的机会，继续说着关于她职业规划的分析：“京城的两个司不是身经百战的退役军人就是世家公子哥们，这群人最排外，虽然以你啥也不会的水平他们大概不会要，但如果被派到这就麻烦了。最理想的结果是去北庭州的麒麟司或罗衍州的囚牛司，虽然离家远了点，但那两个州受灵术师核心圈子影响较小，还有一些江湖上的小门派，最适合没根基的灵术师拜师学艺。”
“哎……但是我不想离家太远，我走了爹怎么办呢。”慕容燕回忆起前一天还和徐道长相约学艺，如果自己真跑去那么远的地方，算不算背弃诺言啊？乐乐的妖丹要带着一起走吗，如果妖丹出现了状况，离了徐道长又能找谁帮忙呢？但她自然不好直说这些事，只说是为了父亲。（爹：谢谢你）
“对了，京城的两个司，除了狄大人管理的饕餮司，还有一个是怎样的啊？那边会不会比饕餮司好一点？”
杏娘认真的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太详细的事，但非要比较的话，还是去饕餮司更好些，嘲风司的司卿可不是一般人。”
“不是一般人？不会吧，还能比狄大人更可怕吗？”
“倒不是可怕，只是那人地位有点小高，在他手下做事须得格外小心。”
“地位小高？比狄大人还高吗，我记得狄大人是圣上的表哥吧？”慕容燕心生疑惑，还能有人比现任皇帝的亲戚这关系还硬吗？
杏娘闭上了眼，说：“有，圣上的亲哥。”
慕容燕也闭上了眼。
这确实是更硬些哈。但为什么一个正宗皇子会做重要机构的一把手，都做皇子了能不能去普通的吃喝玩乐啊？
“因为这原因嘲风司的人际构成也更复杂些，而且因为一些原因……嘲风司那位和圣上的关系不太好，让他做衡妖司的司卿也有点流放的意思吧。”
“这叫流放？都没出京城，还手握重点机构的权力，有这样的流放吗？”
“你不了解，按大陵律，灵术师相关的部门官员都是不能享有爵位和封地的，嘲风司那位被任命的时候也被没收了封地和亲王封号，如今他法理上的身份不算皇室成员，即使圣上……某日驾崩又无嗣，新君也得优先在旁支里找，轮不到他。”杏娘说，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除非他造反。”
“……听上去靠近那边容易被卷入麻烦，好可怕。”慕容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道，“怎么办，我究竟会被分到哪里……感觉哪里都不是个好去处啊……”
杏娘伸出手，在她额头前戳了一下，语气中不乏责怪之意：“所以才说别登记，你既已知道我曾参军，熟悉这些门道，怎的不来找我商量？”
慕容燕嘟着嘴，也有些不满的抱怨道：“那我也认识杏姐姐这么多年，你的过去怎的一句不和我提？衡妖司的人问了你些什么，那天在地下发生了什么，你也几乎没和我说，现在又怪我不来问你了。”
杏娘愣了一下，她竟想不出反驳慕容燕的话来，虽按理说，是否要将这些事告知他人都是她的自由，她也确实不是个爱闲聊的性子，但被这样质问，她还是有种做错事的愧疚浮现了出来。
“是我不好。”她说，“下次有事我会和你说的。”
“那我问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我。”慕容燕眨巴着眼睛，说。
杏娘眉毛微挑，问：“就一个？”
“先问一个，下次再问别的。”
杏娘点点头，示意慕容燕可以问了。
“紫衣女人怎么没杀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她既然要斩草除根，为何放过你？如果她是无意放过的，我担心她之后还会对你下手。”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并没有正面看见她的脸，后来我也昏迷过去了，等醒来后她换了个面具戴着，第二是她后来说要让我亲眼见证猫儿死亡的全过程，撤走的时候就没杀了我。”
听到猫儿的名字，慕容燕伸出手，拍了拍杏娘的肩膀，说：“那女人真恶毒，她会遭到报应的。”
“希望如此吧。”杏娘苦笑了一下，“我猜她短时间内不会来了，衡妖司也在我这安了个警报器，如果有刺客过来他们那会收到消息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杏娘低着头又整理起地上的字画，过了一回儿，她忽然开口道：“对了，我把那柄剑取下来了。”
“我看到了，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把他丢了吧？”
杏娘摇了摇头，说：“没有，虽是废铁，但也算有感情的旧物。衡妖司的一个炼器师来安报警器的时候看见那剑，说这剑还没完全‘死掉’，或许还能改成别的什么，就带走了。”
“太好了！那改完就会送回来吗？”
杏娘又摇了摇头，说：“我告诉他不用送回来。”
“为什么，那可是你的东西啊！”
杏娘卷起自己的袖子，将手臂上丑陋的伤疤又展露在慕容燕面前，那天纵使晚上灯光昏暗，慕容燕也觉得这些疤痕简直触目惊心，今日又在近处仔细的看，更觉得惊人，难以想象杏娘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留下这样的疤痕。
“我变成这样，再好的刀剑于我也不过废铁一块，如果那锈剑真能以另一种方式取回锋芒，还是不要放在我这蒙尘了。那炼器师说会把新铸的匕首归入官坊的库房，等有合适的人就拿去用。”杏娘忽的笑了，笑意间带着淡淡的欣慰，“起码我与他之间还有一个能再次上阵，也算好消息吧。”
“杏姐姐还想上战场吗？”
杏娘翻了个白眼，道：“怎么可能，看不到我手上的疤吗？我只是不想……”
她还未说完话，却忽然恍惚了一下，因为她看见了慕容燕眼底自己的倒影，那孩子的眼睛澄澈透明，闪烁着朝阳般的亮光，这样一双眼中倒映出的影子竟也不沾丝毫阴霾。她忽然记起也曾在猫儿眼底看见这样的倒影，忽然一切思绪都被连接了起来，她想起自己为何如此执着的想要救那孩子。
因为在她们眼中倒映出的自己，并未蒙尘，也不狼狈，那影子竟比她本人还要好上许多，她实在不想辜负那双眼睛。那眼睛里的她是个英雄，她才拼命的想去做那孩子的英雄。
于是刚刚想说的话又被咽了回去，她又释然的笑了，她伸出手摸了摸慕容燕的头，就像过去数年她做过多次的一样，她对慕容燕说：“……不，没什么，你还是不了解这份心情的好。”
“哎，你又开始瞒着我了——”
“有些事说出来你也体会不到，这就是代沟哦。”杏娘又搓了几下慕容燕的脑袋，“能告诉你的我都会尽量告诉你的，以后遇到什么事找不到人商量也要记得来找我。”
“真的吗？谢谢杏姐姐！”慕容燕也开心的笑了，她高兴的扑上去给了杏娘一个拥抱。
“好，现在开始帮我整理书画吧。”
“那个，我忽然想起还有事……”
“我给你讲狄大人的故事，保真的。”
“……其实那事也不是很着急……”
“先把那边三箱整理了吧。”
慕容燕的眼神死了，她坚定的说：“让我走，让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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