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葛生是在一个清晨醒来的。
城隍庙中银杏已黄,他抬头便看到大片流金色的浮光,像水,晃晃悠悠地从眼前淌过。恍惚间他想起关山月的天字号包厢,也是这样的满层贴金,有时他和老二去蹭一杯闲茶,茉莉香片水汽氤氲,从杯口悠悠地漫过眼角,像一瞬雨雾,视线变得朦胧,只有午后潋滟的、水一样的光影流转,仿佛天地都变成洇湿的旧绢。而后他们会大笑,岫玉似的音色迸在盘子里,待笑声漾开,便又是满眼的少年风光。
那时他们都神采奕奕,眉梢眼角皆有锋芒,自然不会在意这片刻神游,甚至还会为其中的昏黄意味感到新奇。松问童说这种出神有些像清明梦,但又不是梦——如果说梦是匣中事,那么他们是触碰到了匣子但尚未打开,岁月的痕迹霉绿斑斓,难免感到指间幽凉。
木葛生少年体热,从没察觉过这种幽凉意,哪怕下至酆都,也能在最冷的忘川水边烧一场金吾烽火,他想松问童大概也是从古籍里照搬的说法,墨子发起怒来连属火的朱雀都比不上,这算哪门子的幽凉。
但此时此刻,木葛生吃力地坐起身,揉了揉眼,好一会儿才把眼前的闪烁浮光撇干净,看清楚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这里不是银杏书斋,庭院陈设陌生,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熟悉。
四周很静,静得有些过了,木葛生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是鸟雀无声,而是他的耳朵大概有点问题,很多东西都听不到。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这是常年用山鬼花钱形成的习惯,而后有些新奇地发现,他感到冷。
不是穿得太薄,而是体虚导致的冷,老话说十指连心,指尖血、心头火,哪怕是他伤得最重的时候,木葛生也从没觉得双手这么冷过。
他觉得不对劲,下意识想站起来,接着更新奇地发现——他居然站不起来。
军人死里求生,神识一声令下,四肢百骸都要冲锋陷阵,木葛生从小到大还是头一回感到五脏六腑都失去了控制,他强撑着动了动,感觉就像一把大火把他从里到外烧了个底儿掉,所有支撑他的内里都被抽干了,徒剩一张皮囊一把枯骨——说不得骨头都没有,他现在连直腰都勉强。
行吧。木葛生心下叹息,他现在算是明白松问童当年所说的“幽凉”是个什么意味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心也无余。
好在还有一根脊梁,一口气。
木葛生搞不清楚自己这是在哪,更麻烦的是一番折腾下来,他又觉得困了,如果这不是在做梦,那他现在的身体肯定差到了一个极其虚弱的境地,他正琢磨着强打精神还是先睡一觉,突然听到一阵微弱声响。
换个听力没问题的人来,这声音算得上惊天动地了,但是放到木葛生现在的耳朵里就是蚊子嗡嗡,他勉强听出音源,扭头看过去——
柴束薪站在不远处,脚下是碎了一地的瓷器。
木葛生眨了眨眼,下意识道:“三九天?”
柴束薪静了一瞬,而后大步向他走来,木葛生眼前昏花一片,看不清对方的神色,柴束薪好像是扶住了他,而后又说了些什么,对方握住了他的手,冷意消退。木葛生闭上眼,立刻决定先睡一觉,既然三九天在这儿,那么管它刀山火海,他至少能有点休养生息的余裕。
失去意识之前,木葛生想的最后一件事是:三九天穿的那是什么衣裳,看着还挺洋派……对了,他是不是把头发剪了?
柴束薪没想到,木葛生能在这个秋天醒过来。
他做好了天长地久的打算,哪怕要长到千秋万岁,十年前松问童离世,几个月前乌子虚也和夫人走了轮回路,如今城隍庙只剩罗刹与朱雀,皆是铜皮铁骨,耐得住岁月煎熬。朱饮宵前阵子还说要过来久住一段时日,顺便带带乌毕有和柴宴宴,这俩小孩儿的寿数都不会短,要是再过一个七十年,至少得分清辈分。
自木葛生算国运至今,已有七十年。
柴束薪将睡过去的木葛生安顿好,给朱饮宵打电话,让他把住在城隍庙的乌毕有和柴宴宴领走,木葛生刚醒,需要静,还不到他去面对物是人非的时候。
朱饮宵在蜃楼接的电话,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心潮起伏,嗓音一直在走调:“哥,老四他、他他他……”
一连着好几个他,最后朱饮宵深呼吸,声音还是在抖:“老四,真的醒了?”
“嗯。”柴束薪垂眼看着床上的人,顿了顿,蜷起手指。
朱饮宵在那边发出一阵叽哩哇啦的怪叫,活像又变回了银杏书斋的那个杂毛鸡,一个劲地哥啊哥啊,什么苍天啊老四啊,老三你怎么就早走了几个月啊,最后还疯疯癫癫地喊起了松问童。柴束薪把话筒拿远了点,站在床边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
他走过去,轻轻伸出手,扣住木葛生的五指。
对方的手依然很冷,但他们之间最本源的联系告诉他,木葛生真的醒了。
柴束薪重新拿过话筒,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他回来了。”
木葛生刚醒的头半年,基本没有多少神志清明的时候,一周能醒过来一两次已是难得,他的记忆变成了碎片,有时候睁眼就问老二几点了,有时候又会喊师父,有次甚至把柴束薪认成了木将军,张口就要喊爹。这个时候的他基本具备老年人的一切素质,神智昏聩眼花耳鸣,倒数着过日子,这次醒来的时候还是我们是不是在蓬莱七家是不是要为难人,下次再睁眼,抓起衣服就要往外走,结果整个人摔趴在地上,柴束薪听到响动冲过来,却听见木葛生喃喃着说,三九天,外边战况怎么样了,我得去守城。
之前的七十年里木葛生沉睡未醒,松问童从蜃楼搬来许多古籍,大多以温养神魂为主,柴束薪从乌子虚那里得了法子,以罗刹煞气强镇山鬼花钱,又用药家医理试过许多药,甚至加了朱家的秘法,这才从天算一脉的深渊中勉强抢回一个完整的木葛生。是以木葛生醒来时虽然旧骨支离,但已是所有人拼尽全力重圆的破镜。
柴束薪不断调整药方,木葛生清醒的时候不多,那就针灸、药浴,还有千百种法子给他灌下去,甚至木葛生醒的时候他是不会让他吃药的,每次木葛生醒来,记忆都下锚在不同的地方,他是银杏书斋弟子、留学归来的木小将军、关山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千百种旧时身份在他身上一一走过,可他唯独不该是个病人。
直到木葛生醒后将近一年,清醒的时间慢慢增多,有次两人一同在银杏树下晒太阳,木葛生悠悠哼起一支《挂帅》,柴束薪听完,起身去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杯红糖姜茶。
木葛生接过搪瓷缸,问:“三九天,我唱的怎么样?”
柴束薪想了想,认真道:“一字不差。”
木葛生喝了两口水,慢慢坐起来,看着他笑道:“那,你是不是可以给我吃药了?”
柴束薪看着眼前人比少年时多了些倦意的笑,终于记起银杏斋主叮嘱过的往事。
想要瞒过木葛生,确实是很难的。
“……你记起了多少?”
“一半一半吧。”木葛生说,“我脑子里的东西还不是很完整,但我也能猜一点。”
他放下搪瓷缸,抬头看着柴束薪,又是满眼金黄光影。
柴束薪注意到他眯起眼,立刻走近了些,想要蹲下来,又硬生生扼住脚步。
“别介,都是老年人了,没那么强的自尊心,该迁就我点你就迁就点。”木葛生意识到他心中所想,大咧咧摆手,“我老眼昏花,柴大公子行行好凑近点,我也省力些。”
柴束薪抿了抿嘴,凑到他身边。
他听到他说:“自我辞世之日起……”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吧。”
“三九天。”他听到他低声问,“多久了?”
柴束薪抬眼看他,而后道:“……已有七十年。”
木葛生呼吸一顿,而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甲子有十。”他说,“是个好年月。”
那之后木葛生每次醒来都会喝药,他尚不能进食,把吃药当吃饭,那实在是很苦的药,苦得人骨头缝发冷,但他只是面色平常地喝下去,而后喝点红糖水,最多再来两口银杏茶,接着就在躺椅上眯起眼,随便哼一两句西厢,和柴束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们只聊眼前事,比如明天是个什么天,院子里的梅花长势如何,八段锦的一招一式到底该怎么做。过去和未来都沉默,木葛生不再提银杏书斋,甚至连城隍庙外的世界也不欲详知,有段时间他沉迷于猜一品锅的秘方,把天上地下的食材猜了个遍,实在说的太离谱柴束薪才会说有困难,其他时候他会说他是对的,统统都能做。
木葛生唱西厢时常常会忘词,柴束薪把压箱底的苏笛找出来,给他伴奏,若对方听着调子还想不起来,柴束薪便会开口,替他慢慢地唱下去。
等木葛生的身体终于好了点,不再每天昏睡,他开始尝试着活动行走,起初很困难,几乎走一两步就要摔,柴束薪想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又怕伤到木葛生的自尊。然而木葛生和他想的并不一样,这人走两步跌倒,爬起来,站稳,继续行走,再跌倒,一次次重复,若放到常人身上,只怕每一次重来都耗神又消磨心气,更何况是当年那样鲜衣怒马的人。
但木葛生不。他几乎是兴冲冲地,重新开始和四肢相处,天算子知天命,似乎也因此有一种至简的童真,他将所有后天的傲骨和本领收起来,只耐心做一个蹒跚学步的顽童,无知令人无畏,无畏则生欢喜,柴束薪有时看着远处兴味盎然的人,摔倒了也能哈哈大笑,他恍然觉察,原来这才是木葛生。
那个因为七十载阴阳相隔,而被记忆无数次涤荡的人,终于再次活泛起来。
待木葛生能够行动自如,他问柴束薪:“三九天,这里是城隍庙吧?”
柴束薪点头,“怎么?”
“城隍他老人家呢?”
“你想见他?”
“也是时候啦。”木葛生在银杏树下打八段锦,他试了许多日,终于能勉勉强强打完一套,他收了功,站直,而后道:“城隍鬼神,护城佑民,我在这里鸠占鹊巢许久,他老人家在酆都怕是不好交代。”
次日,柴束薪带着点头哈腰的黄牛前来,把酆都这些年的变化,慢慢讲给木葛生。
说道乌子虚留了个儿子的时候,木葛生乐了,而后问柴束薪,“小孩儿怎么样?”
“牙尖嘴利,像上代无常子。”柴束薪道,“你想见他吗?”
“还不到时候。”木葛生懒洋洋摆手,又问了一句,“咱家都还有谁?”
“阿姊膝下,有一孙女。”柴束薪道,“星宿子还在。”
“大师兄呢?”
“不知道。”
那就是在蓬莱了。木葛生明了。继而笑眯眯道:“三九天。”
“我在。”
“改明儿叫老五来吃饭吧。”
说到这里,黄牛连忙从怀里掏出一瓶香灰,上赶着道:“这是崔大人托我捎来的,也是十殿阎王见礼,毕竟天算子体质特殊,不宜进食,但可受供奉,将香灰掺进入口之物,便与常人进食无异了……”
“崔大人啊。”木葛生像是刚想起来似的,“他老人家还见天儿唱戏呢?”
黄牛没听懂,“唱、唱戏?”
“就内什么。”木葛生连说带比划,“他那说话的腔调,可催小儿夜尿。”
说着又回头去看柴束薪,“我想起来了,当年我和老二大闹酆都那会儿,就是崔大人在堂上审的我俩,一咏三叹的把我都说睡着了,最后老二听得不耐烦,直接上去把崔大人打了一顿……”
当年在古城,木葛生并不怎么去城隍庙,平时又住在山上,因此与城隍交往不多,他有天命在身,许多事城隍也不好干涉。而今多年过去,黄牛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在罗刹子面前如此行径,语带调侃眼有顾盼,满口尽是已成忌讳的七家秘辛。恍惚间黄牛忽然想起,在诸子七家尚辉煌的那些年里,其实有过许多人,都是这样神采飞扬的。
彼时一大群少年下山,无常未结发,墨子未白头,最守礼的君子和最无知的稚童都尚未发疯,还有那个爱笑爱闹的少年将军,一群人兴起时总能在关山月喝上一天一夜,据说那是最烈的酒——
柴束薪将药碗端给木葛生。
“岁月不饶人啊。”木葛生清醒了一整日,眼神已有倦意,接过碗一饮而尽,而后对黄牛道,“您慢走,我这老胳膊老腿现下还不太好使,就不送了。”
那之后木葛生一连昏睡了许多日,等他再次醒来,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朱饮宵。
那珠玉般的青年看他,张了张嘴,唯恐惊醒一场旧梦似的,许久,才喊了一声——
“老四。”
“老五?”木葛生揉揉眼,顿时乐了,在窗边笑得险些摔下去,“我去哈哈哈哈你真不愧是老二养大的哈哈哈哈哈我的妈这是打哪儿来的俏郎君——”
他笑得太快活,险些呛着,好半天才缓过来,接过柴束薪递来的搪瓷缸,一边喝红糖水一边围着朱饮宵啧啧称奇:“你这一身行头,比我当年留洋回来还气派。”他打量着对方的耳朵,“呦,这是老二给你打的?”
朱饮宵穿一件大红夹克,头发烫了卷,是相当时髦的港风打扮。他本来犹豫好久,甚至想过要不要变回幼时样貌,再从蜃楼捡一件大褂穿上。最后柴束薪阻止了他,让他做平时的装扮就好,木葛生要他来,在意的压根不是这个。
他只是要亲眼看看当年的小杂毛鸡。
朱饮宵戴着一对又大又圆的耳环,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张扬得怎么看都是镀金货。但木葛生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松问童的手艺。
“不错不错,老二的审美一向没得挑。”木葛生连连点头,“当初在关山月,赵姨也喜欢看他穿红。你现在这幅样子,和他也算得上一对天仙儿了。”
“咱们书斋出来的人,俱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木葛生说着又拿眼去瞧柴束薪,尾音带着笑,“你说是吧,柴大公子?”
朱饮宵看了看木葛生又看了看柴束薪,很想把眼睛闭上,又不敢,只好缩了缩脖子,假装自己是个鹌鹑。
不愧是木葛生,这才醒了多久,几句话就把朱饮宵说得想要现原形。“走吧,好容易盼到你来,平时三九天都不乐意给我做点吃的,今天说什么也得让他下厨……”木葛生下意识就要在朱饮宵头上揉一把,结果发现居然有些吃力,惊奇道:“老五你怎么长得这么高?”
问完他又意识到答案,“哦对,老二那厨艺。”
三十年前朱饮宵就已经是银杏书斋最高的人,他又爱穿高跟鞋,有时出门在外,罗刹子也得仰着脸跟他说话。此时他看着木葛生的惊奇神色,有些得意地清清嗓子,“瞧好了啊,给你看个更美的。”
说着摇身一变,化作一只尾羽艳丽的朱红大鸟。
这样木葛生倒是不费力了,他顺手在朱雀头上撸了一把,扭头便跟柴束薪讲:“三九天,咱家有大锅吗?”
柴束薪:“你想做什么?”
“这么好的食材。”木葛生拍拍朱雀脑袋,“赶紧下锅炖了啊!”
饶是这么多年过去,朱饮宵听见这话还是会头皮发紧,立刻扑棱到了房檐上。
朱饮宵从此在城隍庙住下,柴束薪每天都做一大桌子菜,木葛生身体尚在恢复,吃的很少,但按照他的话来说,看看也能解个眼馋,于是剩下的全塞给了朱饮宵。
半个月后朱饮宵发现自己胖了十斤,不用变形术根本穿不上原来的衣服,一时间不禁开始怀疑人生,他估摸着老四那个心黑的,大约根本不是想看当年的小杂毛鸡,他是想看个朱雀样子的饭桶。
他把这话拿去问木葛生,木葛生果然还在惦记把他下锅这码子事儿,大言不惭道:“你这就不懂了吧,这叫喂熟了才口感好。”
朱饮宵听完就胃痛,当即不想吃饭,然而到了晚上,他看着院子里摆开的一大桌子菜,还是非常诚实地捧起了饭碗。
吃吧,反正老四这活爹的套路谁都走不完,关键是他哥真的好多年都没做过饭了,闻着是真香啊。
朱饮宵住进城隍庙的一个月后,傍晚时分,木葛生正在躺椅上养神,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此时黄牛尚不是门卫,朱饮宵出去买东西了,柴束薪正在厨房里大火炒菜,只有他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木葛生自苏醒起,还从未亲自打开过城隍庙门,甚至连后院都不怎么出。他慢慢坐起身,想了想,走到大门前。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确实是有一些近乡情怯。
敲门声不依不饶,木葛生突然笑了一下,接着伸了个懒腰,抬手将大门推开。
门口没人,脚边却被撞了一下,“诶呦!”
是个奶娃娃,手里还抱了一个粉不溜秋的玩偶,显然被木葛生吓了一跳,但还是很硬气地跟他对视,扬声问:“你、你把煮夜宵藏到哪里啦?”
木葛生眼前一亮,接着又是一亮,他特别稀奇地蹲下来,笑眯眯地问:“煮夜宵是谁呀?”
“煮夜宵就是煮夜宵。”奶娃娃大声说,“既是姐姐又是哥哥的那个!”
木葛生差点没笑死,惊天动地的笑声几乎要震落树上的银杏叶,柴束薪走出厨房,看见木葛生扶着膝盖起身,一手牵着奶娃娃,一手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连声道:“三九天,老三儿子和他小时候也太像了!”
待朱饮宵回来,也被院子里的奶娃娃吓了一跳,他不是吓小孩儿怎么突然跑了过来,他是吓居然是老四在带孩子——当年他被扔进菜地吃虫的记忆堪称童年阴影,谁要是放心木葛生带孩子,那绝对是缺了八辈子的大德了。
缺了八辈子大德的柴束薪招呼他洗手吃饭。
饭桌上,木葛生道:“我想起来了,当初先生说过,若老三将来有孩子,无论男女,就叫乌毕有。”
他说着感慨,“那时候我还觉着奇怪,怎么先生就只给老三的娃娃起名字。”
乌毕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边扒饭一边看着木葛生,“我的名字怎么了?”
“心事毕尽,应有尽有。”木葛生把乌毕有掉在桌子上的饭粒重新塞回小孩儿嘴里,“说你的名字好呢,对吧闺女儿?”
朱饮宵听见险些一口饭喷出来,怎么这就认上闺女了?结果那边乌毕有立刻脆生生地应了,“爹说得对!”
一大一小一唱一和,朱饮宵呛得半死,连滚带爬地去找水喝。
木葛生还真踏踏实实带了乌毕有两天,朱饮宵看得稀奇,心说难道老四真的年纪大了,洗心革面要做个慈蔼人?结果第三天早上他起来,看见房檐下头挂着个大编织袋,和一大挂腊肠并排,在风里晃晃悠悠。
乌毕有整个人被装在编织袋里,睡得直冒鼻涕泡。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木葛生终归还是那个木葛生,混世魔王过了火焰山,往后的西天大道照旧是泼皮本色。当初朱饮宵就被他带得服服帖帖,乌毕有更是不在话下,一老一少相处起来,木葛生反倒更像小孩儿,有时候乌毕有被他逗得吱哇乱叫,气急了不理人。然而第二天朱饮宵带他去游乐园,乌毕有看见棉花糖,拽他的衣角,说能不能给我爹买一个,他好像爱吃这个。
朱饮宵有点酸,问他:我也爱吃,怎么你不想着我呢?
爹好,你坏。乌毕有立刻道:你都不带我坐云霄飞车!
乌毕有年纪太小,城隍庙实在是个养老地,待上几天难免觉得无聊,小孩儿嚷嚷着要看电视,此时木葛生还从没见过电视是个什么东西,他老眼昏花的毛病还没治过来,柴束薪想了想,最后抱来一台收音机。
收音机是松问童当年用过的,里面存了许多戏曲评书,木葛生听得上头,几乎每天都要抱着饭碗坐到机子前,乌毕有受不了这个,他听不懂,但他喜欢粘着木葛生,于是每天也哼哼唧唧地蹭到收音机旁。木葛生随手撸他脑袋,慢慢跟他讲这是哪部戏哪一折,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唱词最妙是哪句。
直到次年过年,饭桌上朱饮宵饮了酒,一敲筷子突然开腔,徐徐念出一句道白。
霎时间,满院的灯笼都变得亮堂许多。
乌毕有眨眨眼,大声道:“我知道,这是西厢里的《惊艳》!”
木葛生看向柴束薪,笑道:“三九天,如此良辰美景,不来两段儿?”
柴束薪深深望着他,颔首,起身上楼,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支苏笛,一把三弦。
木葛生接过三弦,试了试音,音色圆润,他本来琢磨着让老五拉弦儿,但这把琴又实在很趁手,他干脆拉了一套调门,找回手感,继而朝朱饮宵抬抬下巴,“来?”
“来就来!”朱饮宵显然有点喝高了,“也就五本二十一折,不算多!”
木葛生笑了,朝柴束薪道:“柴大公子,咱走着?”
大红灯笼下,柴束薪的眼睛像是被酒洗过。
他将苏笛举到唇边,第一个音吹出来,有些颤。
那一场大年夜,银杏树下终于再度有西厢传唱,城隍庙的银杏树由书斋旧址移栽而来,百岁有灵。乌毕有禁不住熬夜,没多久便困意上涌,小孩儿打个呵欠,揉揉眼,那一瞬岁月漾开,他似乎从朦胧间瞥到了一幅旧时画面。
照旧是银杏树下,有白衣人仿佛临水谪仙,一众少年抱琵琶、掌三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拿着一把折扇,唱念做打,几乎有着和朱饮宵一模一样的身段。
乌毕有没见过他,那实在是如刀如火的眉眼,一个极高的调门几乎要拔到天上去,对方眼波流盼,似乎瞥见了他,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乌毕有觉着自己可能是见鬼了,他出生便是鬼胎,见鬼这事实在是很平常,他跟对方摆摆手,算是打招呼的意思,那人笑了一下,侧过身,让乌毕有看见身后的人。
乌毕有顿时瞪大了眼,叫道:“爹!”
梦外,木葛生看着趴在桌上睡着的小孩儿,笑道:“呦,睡着了还念着我呢。”
“老四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朱饮宵唱完一折,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不定是梦见老三了呢。”
“都挺好。”木葛生把小孩儿拎起来,放到肩膀上,颠了颠,“我先给他搁屋里,回来接着唱啊。”
乌毕有被木葛生颠得醒了一瞬,小孩儿将眼睁开一条缝,迷迷瞪瞪地看见,满院春光般的灯影里,柴束薪和朱饮宵坐在桌边。
但是,好像还多了谁。
下一秒,一双手覆过他的双眼,木葛生的嗓音隐约响起:“看给我闺女儿困成什么样了,诶你还别说,小孩儿睡觉真好玩儿……”
倒酒声响起,柴束薪拿过一只瓷盅,举到眼前。
这一年乌毕有去了幼儿园,其实按他的年纪都该上中班了,但鬼胎体质特殊,不太能和同龄人混在一处,好在木葛生转醒,和这百年身少年心的老不死相处数月,乌毕有性格活泛不少,总算是被连哄带骗地送去上学。
乌毕有上学当日,三个大人一块去送,天算子罗刹子星宿子齐齐出动,亲自送这一代的无常子上学,幼儿园的风水被冲得七零八落,星宿子降祥瑞,罗刹主凶杀,无常又有鬼气,木葛生还带了个天命在这儿镇着,谁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成了福地还是煞地。木葛生三言两语跟园长打好关系,忽悠人家请了个金蟾在门口放着,按他的理论,管它福地煞地,招财就行。
乌毕有上学之后,城隍庙中清净不少,木葛生精神养得差不多,开始专心锻炼他的老胳膊老腿,这不是件容易事,所有人都很清楚,无论药家医理多么妙手回春,他的体质也不可能再回到当年了。
好在木葛生也不是拘泥于此的心性,死都死过,此身不过浮云身,把能做的做到底,其余也强求不来。那之后他开始掏柴束薪的衣柜——没别的原因,他练的那些东西难免要磕碰,柴束薪给他备的衣服料子金贵,破了可惜,倒是柴大公子自个儿的柜子里有不少寻常衣服,他们身形相仿,换着穿也无妨。
朱饮宵第一次看见的时候着实瞎了一会儿,饭都没吃就回了蜃楼,他是不敢在柴束薪面前现这个眼的,也就到了蜃楼他才能忘形。星宿子自个儿唉声叹气许久,也不知道这糊涂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后来有一日,木葛生从柴束薪的衣柜里扒拉出一套校服。
“这是市一高的校服。”柴束薪从木葛生手中接过衣服,“我在那带过课。”
“市一高?”木葛生想了想,笑道:“懂了,老二还是老三的地方?”
自木葛生苏醒之日起,他总提到松问童与乌子虚,但他说的都是眼前事,比如这菜不错像老二的手艺,我这闺女儿当真是和老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至于他辞世的七十年里,墨子和无常子到底有过什么样的旧事,木葛生从未问过。
他甚至没有问过两人的结局。
此时此刻,他们坐在银杏树下,柴束薪端来两杯茶,缓缓开口:“抗战结束后,我去了苏联……”
不闻黄犬音,难传红叶诗,
驿长不遇梅花使,孤身去国三千里,一日归必十二时。
凭栏视,
听江声浩荡,看山色参差。*
次日,木葛生陷入昏睡,这一次他没有睡上太久,醒来后一切如常,只是乌毕有被他这么能睡搞得很迷茫,小孩儿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结果跑去酆都看,生死簿上也没你的名字。
木葛生乐得不行,拍拍小孩儿脑袋,说你们幼儿园都教什么了?拿来给爹看看。
乌毕有抱来一大摞教材,从中国地图到汉语拼音,木葛生看得啧啧称奇。接着他就把小孩儿的跟读磁带抢了,每天在那学啊喔呃咿唔吁,正儿八经开始做21世纪的新公民。
待乌毕有放暑假,木葛生带他去图书馆,将小孩儿丢到童书区,自己则去了档案室,他提前让柴束薪办过手续,对前来接待的工作人员道:
“您好,我想看1937-1945年的旧报。”
“先生,这个时间跨度有点大。”工作人员有些为难,“您有什么想要具体查询的方面吗?”
木葛生想起柴束薪给他讲过的那个词,“我想了解……抗日战争。”
乌毕有暑假放了两个月,一老一少也在图书馆扎了两个月,也不知道木葛生用了什么办法,让小孩儿安安生生陪着他看书。后来管理员眼熟了他,很喜欢这个气质独特的木先生,直到乌毕有暑假结束的前一日,木葛生看完最后一打报纸,走出档案室。
管理员跟他打招呼,“木先生,明天还来吗?”
“明天要送我闺女上学。”木葛生笑道,“见了这么多回,还没问过,您贵庚?”
“我八零后。”管理员道,“赶上改开,好时代啦!”
“是啊。”木葛生点头,“真是好时代。”
次日,木葛生送乌毕有上学,他看着小孩儿进入幼儿园,挥挥手,接着走了一条和往日不同的路。
他没有回城隍庙。
这是木葛生苏醒后第一次出远门,离开城隍庙整整一个月,朱饮宵听到消息后吓得半死,柴束薪却很平静,“他需要出去走一走。”
朱饮宵急得抓耳挠腮的,“你就让老四一个人?就他那身体?”
“他撑得住。”柴束薪垂下眼,“有的路,只能自己走。”
柴束薪其实很想陪着他,但数次深夜梦醒,看到木葛生独自躺在房顶上看星星,他就知道了,木葛生还是那个木葛生。
将军策马,只独行。
话是这么说,但诸子七家神通广大,木葛生每天的行程都被送到城隍庙,什么天算子今天去夜市摆了摊,明天去哪借了宿,还有土地公跑来抗议天算子拿光了他的贡品,朱饮宵把乌毕有捉过来,在城隍庙摆一张账案,让小孩儿继续他亲爹的事业——给木葛生平账,然后和稀泥。
直到一个月后,木葛生的行程再次被送来。
他去了北京。
“看升旗四点就得起,老四起得来?”朱饮宵半信半疑,看着柴束薪一通洗锅开灶,“哥,嘛呢?”
“备菜。”柴束薪道,“他要回来了。”
“不是哥啊你也看看我行不行,老四一不在就全家跟着喝西北风,我侄女儿还得长身体,乌家的饭我尝过,那真是死难吃活难吃,我都怀疑那厨子当年被老二打死过……”
朱饮宵一通喋喋不休,接着看到柴束薪从碗柜深处找出一只铜锅,有点眼熟,片刻后突然反应过来:“我去,哥,你要做这个?”
次日,城隍庙的大门一大早就被人踹开,极清亮的嗓音传了过来:“三九天,我回来啦!”
柴束薪端着药碗走出来,“你该吃药了。”
木葛生看着那药碗如临大敌,“不是,我应该不用吃了吧?这不是一直没事吗?我觉得我没事了!我现在吃饭能吃三碗!”
柴束薪不为所动,端着碗走到他面前,耐心道:“先吃药,再吃饭。”
木葛生:“……什么饭?”
柴束薪:“你爱吃的。”
木葛生不太信,捏着鼻子把药喝了,接着走进后院,刚进去他就闻到了香气,当即又惊又喜,“我去三九天你真做了啊!我之前怎么说你都不愿意,说什么我身体太差吃不了……”
在灶台边守了一晚上火候的朱饮宵翻个大白眼,把锅端下来,揭盅。
那菜色荤素杂烩,层层叠叠,第一层是笋衣,第二层是香煎鸭块,第三层是炒鸡块,第四层是油豆腐,第五层是肉圆。锅边点缀着蛋饺对虾,最下面铺着火腿花菇。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有道是一锅如意——
一品如年。
*《西厢记》五本二折
【一些闲话】
1.《红白囍·终章》实体和《佛说》大陆\无删实体都在推进,若一切顺利,年底大约可以上市;
2.《佛说》广播剧大约在九月左右上线,详情可到网上搜寻;
3.《佛说》泰语版已签约泰国Jamsai出版社,泰版制作周期较长,静候;
4.关于新文:今年忙得分身乏术,《待定》(原名《贪得无厌》)这本工程量巨大,短期内无暇顾及,如果年底有时间,可能写一本短篇,和《待定》是系列文,可作外传阅读。
谢谢大家,今年也是和《红白囍》赴约的一年。
七月十五,
酆都门开,
亦有故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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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如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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