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像无数只冰冷的手，疯狂拍打着昭狱厚重的石壁，沉闷的回响在甬道里滚来滚去，撞得人耳膜生疼。
空气里是铁锈、霉烂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地底深处泥土的腥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冰冷的刀子。
侍女韶乐拿着油灯在前面走，轻声嘱咐：“公主当心脚下。”
片刻后，两人停在冰冷的铁栅栏前，身后是幽深得望不见尽头的黑暗。
牢房里，隐约见微弱光芒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一个女子清瘦的身影。
倚靠在墙壁，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囚衣，左腿早已血肉模糊，背脊却挺得笔直。
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安静地低垂着，望着地面一处不知名的凹陷。
听到响声后抬头，眸子中一下子就有了光。
声音嘶哑：“公主来了。”
赵相隅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比这昭狱最深处的寒冰还要冷，还要硬，却不知为何，在撞上这双眼睛后还是会钝痛。
接过韶乐手中的盒子，她亲自给女子上药，不知是这里太深太黑，还是这油灯的光线太微弱，仅仅照亮了方寸之地，映出石桌粗糙的纹理。
“殿下，”女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干涩而嘶哑，“别再为一个将死之人费心思了。”
赵相隅没回应她，自顾自地给她处理伤口。
远处有人来，韶乐走去与之周旋，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深处，留下更深的死寂。
简单包扎好伤口，赵相隅将下面的食盒打开，动作有些僵硬，指尖冰凉，几乎不听使唤。
是一盅清炖的乳鸽汤，汤色清亮，热气微弱地氤氲着。还有几样小菜，都是宫里寻常的式样。
“时间仓促，你先吃这些，等过些天把你接出去好好补一补。”
顾盼似乎是饿急了，接过汤一饮而尽，温度刚刚好，味道也刚刚好，大概只有五殿下会为她花这份心思。
不过她还是皱眉：“太咸。”
赵相隅眉头一紧，不是叮嘱小厨房千万做的清淡些。
她给自己呈了一碗，喝了一口，淡的像在喝水一样。
轻轻说了一句：“也不知是伤到腿了，还是伤到舌头了。”
顾盼笑了，她笑起来眼睛特别好看。
“他，怎么样了？”顾盼攥着衣角，她知道不该问。
“自尽，还有三天活头。”赵相隅平静回答，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
她又问：“你想见见他吗？”
顾盼摇摇头：“何必呢。”
大仇已报，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何必虚与委蛇。
何况赵华奕恨不得亲手杀了她，当然，她也是一样的。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赵相隅拿出一方手帕，帕子被收藏的很好，干干净净。
顾盼看都没看，接过就借着油灯烧的一干二净。
“公主很快就要大权在握了，盼儿做的一切都值得，公主帮盼儿报仇，给盼儿容身之所，现在就让盼儿为公主做最后一件事吧。”
她笑容愈发清浅，又给自己舀了一碗汤，伸手去拿赵相隅身旁的锦袋，她知道里面有她想要的毒药。
那笑容像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赵相隅的心脏。
她抬手把汤打翻，说出的话让顾盼呆住：“你怀孕了。”
刚才给她上药的时候就摸出来了。
“……公主，我……”
那又如何呢，赵华奕的孩子啊，留不得，留不得。
顾盼张了张嘴，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先一步留下来。
“公主不该告诉我的，公主不该……”
赵相隅打断她：“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不是说要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吗？那就帮我少造杀孽吧。”
“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要活下来，你的子孙后代，要日日帮本宫和本宫的弟弟祈福，听到了吗？”
顾盼还想再说什么，赵相隅起身离开，留下最后一句话：“你要是死了，本宫不会记得你的好，本宫会怨恨你做鬼都要让本宫不安宁，若真有那日，你所做的一切就才是真的都白费了。”
昭狱外。
“太傅大人倒是清闲。”赵相隅盯着那抹红色身影。
谢和焉正背对着她，他广袖垂落如鹤翼，正俯身跟人说话。
姿态闲适得刺眼，仿佛这满朝风雨与他无关。
终于，他回头，身后的人拽着他的袖子，矮矮的，小小的，怯生生地喊：“皇姐。”
赵相隅差点控制不住面部表情，尽量平和声音：“太傅这是什么意思？”
“昭狱这种地方，公主金枝玉叶，不该来。”谢和焉开口，音色很凉。
谢和焉的袖角被那只小手攥得发皱，官服上金线绣的螭纹在昭狱火把下明明灭灭。
赵相隅盯着他衣摆沾的泥点，想尽办法才把他支走，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还有些事情没来得及做，真麻烦。
眼底的杀意涌现，想到弟弟还在他身后，只能拼命掩饰下去。
“不知太子侍妾如何了？”
“现在可没有太子了。”赵相隅讽刺的冲他笑笑，太子被废，他这个安插到她身边的细作，对，什么太傅，分明是细作，要么讨好她，要么去陪太子。
想到这儿，她心头一松。
谢和焉的指尖在赵扶疏肩上轻轻一叩，孩子不舍得松开他的袖子，怯生生地往赵相隅那里去。
“该杀的我都杀了，你回来的太迟了，不过太傅应该庆幸才是，保住了自己和谢家的性命呢。”
谢和焉转移话题：“这个时辰，陛下该喝药了。”
他说话时眼睛却盯着赵相隅腰间，那里系了一枚玉佩，有将军府的标识。
样子粗糙，做的人一定笨手笨脚的。
“听闻公主寻到了一味稀有罕见的药材，进献给陛下，公主忧国忧民，为了陛下快些康复殚精竭虑，实乃我晋朝之幸。”
不愧是太傅，说话就是有一套。
赵相隅懒得搭理他，紧了紧赵扶疏的外衣，回无颐殿，剩下的交给韶乐就好。
玉兰开得正好，谢和焉却觉得那白得刺眼。
就跟那枚玉佩一样，不该出现在赵相隅身上，和她一点都不相配。
一路上，赵扶疏安安静静，跟个小鹌鹑一样。
他害怕皇姐，喜欢谢太傅，谢太傅说皇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这个弟弟，让他不要害怕皇姐，要多跟皇姐亲近。
可是谢太傅自己都不跟皇姐离得近，既然他说皇姐那么好，为什么不敢接近皇姐呢，唉。
赵相隅一言不发，赵扶疏忍不住了，扯了扯她的袖子：“皇姐，太傅吐血了。”
“活该。”赵相隅甩袖就走，却在转角处踢翻了药炉。
炭火滚出来，烧焦了她一片裙角。
炭火"嗤"地一声在青石砖上熄灭，腾起一缕呛人的烟。
赵相隅盯着裙角那片焦黑的痕迹，突然想起谢和焉官服袖口那抹暗红。
“皇姐.……”赵扶疏蹲下去用袍子袖口扑打余烬，笨手笨脚地蹭了满袖炭灰，“素月姑姑给你做了蛋羹，再不吃就要凉了。”
赵相隅猛地攥住弟弟的手腕，这孩子腕骨细得惊人，脉搏在掌心下突突跳动。
她松了力气，轻声说：“咱们的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阿疏能吃饱了。”
只是她忽然意识到，谢和焉好几次跟阿疏在一起的时候，拇指总是恰好按在这个位置——他在摸脉。
“阿疏知道太傅为什么吐血吗？太傅平时都跟你说些什么？”赵相隅摸着弟弟的头。
赵扶疏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就想起谢和焉叮嘱的话，为难的摇了摇头。
“说，总不能连你皇姐你都保密。”赵相隅捏住他的下巴。
“太傅说你生气的时候……”赵扶疏缩着脖子，“右边眉毛会比左边高半寸……”他突然伸手碰了碰她眉梢，“就像现在这样！”
果然不是好话，赵相隅想。
吐血活该，要是他自己没了还省得自己动手了。
三日后，谢宅。
赵相隅蹲在谢家后院的梨树上，裙摆勾破了也懒得管。
她盯着树下那方青石棋盘——谢和焉这个混蛋，约人密谈居然把地点定在自家狗洞旁边。
总有一天她会亲手了结了他。
“殿下若是摔下来，臣的罪名怕是又要多一条了。”清润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熟悉的调侃。
“那是你小瞧了本宫的轻功，哦，忘了太傅大人不会武了。”
月光下，谢和焉穿着家常的素白深衣，发梢还滴着水，像是刚沐浴完。
“太傅好雅兴。”
心里想的是：你最好有要紧事。
“殿下还是没有学会修身养性，这心绪啊，都写在脸上了。”谢和焉轻笑。
赵相隅气得折了截树枝砸他：“不是吐血了吗？怎么还没听说谢府有丧事传出来？”
谢和焉灵活地躲开，枝头梨花簌簌落在他肩头。
“祸害遗千年，要让殿下失望了呢，此处可谓是臣能找到的探子细作最少的地方了。”
赵相隅偏头：“我面前不就有一个？”
谢和焉还未开口，墙外传来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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