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请假的那天下午正巧接上了后来的周末,倒也省得他日日敷了药往学校里蹦。
周六下午,无人上门修车,鸿雁躺在院中晒太阳也无聊,索性开口朝赵承光道:“老赵,一个人晒太阳是晒,两个人正好凑伴儿,我去找南南了。”
赵承光揺着个破烂不堪的蒲扇,闻言伸手在他的躺椅上一拍,揶揄地说道:“你就算不和我说,出了这门除了找南南还有什么闲事?”
鸿雁闻言丝毫不嫌臊得慌,说应下来便应,讲道:“老赵说得在理。”
随后,他便扶着把手缓慢地起身,形体之艰难就连一旁快要睡着的赵承光都看不下去了。
赵承光利索地将蒲扇插在腰上,起身扶着单脚跳的鸿雁,一脸嫌弃地说道:“都瘸成这样了还要找南南?”
“我把他给你叫来行不行?”
“不用,窝在这里一天了,正好出去溜溜。”,鸿雁也不吝啬,整个身子全靠在赵承光身上。
赵承光指了指院里的强烈的光、灼热的地,调笑地说道:“怪不得你姓鸿的是小少爷呢,艳阳天的也要出来溜达独你一份。”
赵承光扶着只能跳着走的鸿雁,将腰上的蒲扇交给他,两人走走停停大约几分钟到了葫芦巷的巷尾。
甘之南的家门口停着和鸿雁上次见到一样崭新的车,只是牌照不同。
鸿雁的脸色沉了几分,好不容易积攒出来的好心情也花费完了。
上次甘之南的小姨来了,一个小时的话净是些没营养的东西,这次周六下午前来还不知道要说什么。
院子里传来几声零零碎碎的话,凑不完整,依稀之间还听到男人的声音,绝不是甘之南的。
鸿雁的脸色变了一变,下意识地喃喃道:“南南的小姨父也来了……”
鸿雁拢共没见过几次甘之南的小姨父,第一次是在他母亲送葬的时候,男人冷漠的表情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第二次则是在三年前他来将甘之南接走的时候。
如若他小姨父来了,是不是预示着甘之南又要走?
赵承光看他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皱了一下眉,话不免粗了一些。
“你他娘的怂个蛋!他还能吃了我们不成?”
说罢,赵承光便拉着瘸了腿的鸿雁向前,不甚文雅地一脚踹开了大铁门,两个人气势汹汹地来倒像是收保护费的地痞头子。
院门“嘭”的一声,惊到了离门最近的男人,他吓得猛地回头看到身着朴素的两人,不免皱了皱眉头,语气不善地问道:“你们谁啊?这是我们家,让你们进来了吗?”
女人扭头瞧了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劝道:“南南,就跟小姨走吧,小姨那里有大房子,学校的条件也比这好上几倍,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搬去秋城……”
甘之南低头看着面前这个与自己母亲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她不像母亲那般风华正茂,眼角多了几条操劳过度的细纹,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没有了人从生下来的那束光。
听着小姨的话,甘之南想起了母亲之前的叮嘱——小姨活着也不容易,南南要听小姨的话。
小姨让他走,可他不想离开又该怎么办?
鸿雁无视面前的男人,听到了甘之南小姨的一番话心下一沉,挣开赵承光,一条腿蹦着上前挡在了甘之南的面前,对着他小姨固执地说道:“南南不能走。”
女人被打断了话,不耐地瞧了他一眼,在外人面前也不装了,开口就道:“之前不当着你面说,是不想伤害小孩儿的自尊,如今你偏要来管我家事……”
鸿雁单腿站着,展开的手臂颤着,整个人摇摇欲坠,他抿了抿唇再次打断了她的话,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无父无母,从小被一个修车的老赵带大,不学无术毫无教养,配不上甘之南。他是要坐在秋城商业区大楼里的人,我终我一辈子也不过是在游城给人修车看门。”
“十几年了,讲话还是翻来覆去的这么几句,我光听都听腻了,你还有什么新话吗?”
他这一大段话说得极其清楚且迅速,不仅将面前的女人砸懵了,就连他身后的甘之南和不远处的赵承光也沉默了。
若说在留下甘之南和自扒伤口之间选一个,鸿雁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如今那些伤人的话被他自己说出来,反倒有一种解脱的快感。
鸿雁讲得这番话活像耍赖皮,大概是不论你说什么甘之南都不许走,油盐不进的让女人头疼,她想越过鸿雁,他又将人挡得严严实实。
一旁的男人等不及了,上来就要拽鸿雁,边走边对女人说道:“你跟他们废话什么?小孩子就要听长辈的,你前几日来将南南接走,今天也不会闹得这么难看。”
鸿雁轻巧地躲过男人伸来的手,用力将他推开,因为反作用力,自己倒向了后方,脊背刚刚挨着胸膛的时候,被一双手给扶稳了。
他怔愣了一秒,立马回过神反驳男人,“什么小孩就要听长辈的?拜托你搞清楚,老太太的裹脚布都不知埋入哪处黄土了,你还这里遵古法?”
“且不说南南是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意愿,你们前几次来既然带不走他,今日也不可能带走他。”
“再者他如今16了,过两年就要成年,到时你们更没了强迫人的立场。”
男人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小辈推开,还囫囵训了这么长一大段,当即脸气红了,手指他就开骂道:“你tm算哪根葱?老子是他长辈,就要带他走你管得住?”
“十几年满共来这么三次,你能算他长辈,我都能当他爹了!”,鸿雁回得一点不含糊,他转头朝一旁的女人说道:“你们知道甘之南有多高多重吗?你们知道他每日等你们的饭就要饿很久的肚子吗?”
“你们不关心,你们眼里只有钱。单是停在门口挂了秋城牌照的车,就已经两辆了。满口大房子好地方,给南南买的衣服还不如游高校服尺寸贴合!”
眼瞧着女人的神色有些愧疚,赵承光从一旁插了句话道:“你们既有大志向、嫌弃游城又穷又破,就去秋城闯荡一番。”
“孩子是最不适合跟着你们乱跑的,不过每日几碗饭,不劳烦你们舟车劳顿凌晨送来,我一个修车的尚且还管得了。”
“我可不给你钱。”,话脱口而出,男人蓦地想到了什么,转而道:“那不行,到底我们才是南南的家长,他还是得跟我们走。”
“你们这些街坊邻居最让人信不过,万一哪日贪了我家的什么……”
赵承光冷哼了一声打断他,言辞犀利地说道:“你家的什么?”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想做什么,刚刚那话你若同意就是给你留了几分薄面,偏偏你不领情。”
“你们上半年才将南南送回来,这会儿就要接走图的不只是让南南住大房子吧?”
“我才不信什么突然良心发现,你们活着或多或少都为了利益两字,只能是看上了这处院子,要背着南南将它卖了。”
这番话一下子揭了男人的短,他羞红了脸,指着赵承光就骂道:“你放屁!”
随后像是找不到什么词反驳,装也不装地道:“这处院子用得着老子看上?它本来就是我的!要不是为了顾及大家的体面,这破院子我早给它卖出去了!”
一旁的女人听了这话,从两人挡着的缝隙中看了一眼甘之南沉默的表情,想要拦住男人让他少说点,却被他一把甩开。
男人从两个人的侧面绕到甘之南的面前,尖酸刻薄地说道:“你父亲走的早只剩下这处卖不上价钱的破院子,你母亲画那些不入流的画更是穷得叮当响,又得了那个什劳子的肺病。”
“要不是我们贴钱,你母亲还得更早被医院赶出来!按理说这处院子本就应该赔给我们,是老子心疼你才让你住着,如今该让位了吧!”
“嘭——”
男人刚气焰嚣张地说完这段话,就被侧面一个带着劲儿的拳头直接掀翻在地,他捂住肿起的侧脸和破了口的嘴角大喊道:“小兔崽子,你敢打老子?!”
鸿雁的指背因为打了人阵阵发麻又不自觉地颤抖,他甩了甩手,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瘸了,攥紧拳头直冲到男人面前朝他的肚子狠狠地砸了几下。
看到男人痛苦地蜷起身子,流血的唇角难掩惊呼,鸿雁红着眼睛啐了男人一下,凶狠地说道:“不会说话不如将舌头割了。”
男人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捂住脸,见他又要砸下来,边扭身在地上一滚边痛呼道:“打人了!”
他转身的同时借着力在鸿雁有伤的那只站不稳的脚腕上硬生生踹了一下。
鸿雁气得肺生疼,喉咙涌上来一股儿血腥味儿,他感受不到脚腕上的痛,只强压下喉头的痒,转身就要朝院中走过去,意图用石凳砸人。
“放心,小爷就是去街上卖唱都tm把你的医药费凑齐了!”
女人一看这架势,忙朝甘之南求饶似的软声道:“南南,你小姨夫他……”
后面的甘之南没有听清楚,他恍惚了一下,陡然想起来被尘封在记忆中的一句话,那是母亲讲完要听小姨话后说的。
——南南,妈妈欠你良多,如有一日你感到不快乐了,不必听任何人的话。
甘之南回过神的时候,鸿雁已经抱起沉重的石凳,小姨在拉地上的小姨夫,赵承光在鸿雁的旁边说着什么。
他走到了鸿雁的旁边,试图接过他手里的石凳,但是对方抱得死紧,他不由得开了口道:“鸿雁,给我。”
甘之南的声音一出来就让鸿雁红了眼眶,他手上的劲儿没有卸,缓缓地偏过头去瞧人,不成声的音线断断续续从嘴里泄出。
“你…还是要走?”
甘之南看着鸿雁那双含着哀伤的褐色眸子,里面蓄满了泪水,只是他强撑着才没有流出来,摇了摇头道:“我不走,先把这个给我。”
鸿雁还是不肯给他,仿佛抱着的不是什么石凳而是命根子,好像抱着它就能跟甘之南一直纠缠似的。他小孩子气般地开口道:“你发誓。”
“我发誓,我不走。”
甘之南竖了四根指头后,忙从鸿雁的手里接过石凳放到地上,对着他说道:“你坐,瞧瞧脚腕的伤。”
甘之南也不管他听不听话,按着鸿雁就把人按到了板凳上,蹲下身仔细地看了看,只是比来时更肿了一些。
他放下心来,转身从屋里捏出一张白纸一支笔,在树下的石桌上写着什么,随后他走到小姨面前,递给她说道:“小姨,上面的空白你汇总一下数额填上去。”
女人接过那张纸,入目的两个极其板正又娟秀的大字“欠条”,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不可置信地朝甘之南说道:“你这是……要跟小姨划清关系?”
“您永远是我的小姨。”,甘之南摇了摇头转而道:“只是,我自知这些年来和母亲一齐欠您很多,又不舍得让你日日劳心管我。”
“母亲将我托付与您的时候,我尚小,如今长大了,也该自己管自己了。小姨不必再为我费神了。”
“那怎么行……”,女人不知所措地喃喃道:“你一个小孩子,不知道学费、吃饭、衣服要多少钱……”
“不用我们管正好,这么些年来,老子在这小子身上可花了不少钱。”,男人揉了揉酸痛的肚子继续说道:“咱可事先说好,我们填欠条上的只是本金,等你将来赚大钱了,老子可是要收利息的!”
“原形毕露。”,赵承光“啧”了一声就在旁说道:“刚刚还自称长辈,现在要与晚辈要利息,真不嫌臊得慌!”
还不等男人反驳,赵承光又讲道:“小娃娃吃穿才能花多少个钱值得你们这么推辞?我老赵虽说是个修车看门的,好歹有个积蓄让南南吃上几天肉、上个几年学。”
“你们这些东西,爱滚哪滚哪去!”
见甘之南没有说什么,赵承光拉着脸将两个人赶走了,又借口给鸿雁取药去也回去了,刚刚热闹激烈的院子就剩下甘之南与鸿雁两个人。
鸿雁垂着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静下来才发觉好容易养了两天的脚腕又疼了起来,只能捏着手指强忍着。
他余光瞧到甘之南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自己,满脸的“我有话说”偏偏是个锯嘴葫芦,没好气地开口道:“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
甘之南想了一秒,开口问道:“你知道我有多高多重?”
鸿雁被问得一懵,过了好久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是他在质问南南小姨时说的,他扯了扯嘴角仰头眯着眼瞧他,理直气壮地道:“不知道……那些话只是说给你小姨听的!”
“我没事关心这些干嘛?我又没抱过你……”
甘之南点了点头,又问道:“小姨说的那些不好的话,你都听到了?”
“她的嗓门比喇叭还厉害,我只要不是聋的就能听到。”
甘之南抿了抿唇,诚挚地说道:“对不起。”
“?”,鸿雁怔愣了一下,被树叶间隙透过的阳光刺到眼,他挪了挪身子问道:“你说什么?”
“对不起。”
鸿雁闻言板起来脸,背也坐直了,严肃地教导道:“你说对不起做什么?”
“那些话是她讲的,要道歉我也是听她给我说,不需要你来替。”
“南南,永远不要为了别人而说对不起。”
甘之南沉默地消化了一会儿他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开口说道:“不用老赵花钱,我自己可以养自己的。”
“我发现你听人讲话也是选择性的。”,鸿雁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强硬地说道:“小爷刚刚就在这里说的,当所有人面说我要当你爹!”
“老子养你!听懂了吗?”
甘之南看他嚣张的模样,大有自己说一个“不”字他让自己血溅三尺的气势,老老实实地回了一声。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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