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西北，红枫川。
一批商队正在向西缓缓前行，行至一处枫树成荫之地，前方立有一块一人高的石碑，其上凌乱地落着许多红枫，依稀辨得上面写的是“红枫川”这三个字。
为首的那名粗衫青年一紧手中的缰绳，勒住了马。马儿长嘶一声，在原地胡乱踏了两下方才止住，踏得满地落枫擦擦作响。
青年在马上回首喊道：“爹，我们到红枫川了，再往前去就是戈壁大漠了，让他们下来吧。”
商队里的一辆装货板车跃下一名披着蓝色斗篷的男子，由于篷帽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到他多大年纪，但以他与人交谈的声音来看，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跃下车后转身，伸出双手将板车上的一个小丫头抱了下来。
这小丫头看上去约莫七八岁，一身白衣，斗篷上绣着白海棠，头上扎着双鬟，也用两三朵白海棠装饰，整个人软软糯糯的，玉雪可爱得紧。
“海棠。”
粗衫青年的父亲刚才便与这两人坐在一起，两人下车后他便挪到板车边，唤那个小丫头。
那个被叫做海棠的小丫头听他唤自己，又折了回去，双手扒在车边，甜甜地问道：“董爷爷，你在叫我啊，怎么了吗？”
董爷爷笑得满脸褶子都挤在了一起，他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样被白布包住的东西，塞到了海棠的手里。
董爷爷和蔼地道：“海棠啊，你哥说你们要一直向西走，不管你们要去什么地方、去干什么，你们没带盘缠行李真是考虑得不周全。你哥且不说，你才这么大点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累着了饿着了可不成。这白布里包着些干粮，你拿着路上吃，啊？”
海棠抱着那份干粮，看了一眼所谓的“哥哥”，小声嘀咕道：“其实我们不是考虑得不周全，是……”
话说了一半，他望了望董爷爷那张慈祥可亲的脸，半路改口：“海棠谢谢爷爷！”
董爷爷笑着揉了揉海棠的发顶，看了一眼她哥哥，又轻轻拉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这边带，同时慢慢弯下腰，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还有啊，海棠，这本不该我老头子说的，以后你要是找夫君，可千万千万别找你哥哥这样的，饭都没得吃，太不靠谱，跟着这样的男人你日后是会遭大罪的！”
海棠：“……”
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粗衫青年在前方道：“爹，先就这样说吧，康伯父说这批货两天之后必须运回去，不可多作耽误，我们要抓紧时间南下了。”
董爷爷点点头。
粗衫青年在马背上握着缰绳调转了方向，对车边二人一个抱拳，微微低首，道：“前日里商队过山，不料突遇山匪，承蒙这位公子出手相救，无以作谢，载公子一程不足以表示我等感激之情。奈何现有要事在身，只能于此匆匆别过，他日若有缘再见，定当重谢！告辞。”
商队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海棠牵着“哥哥”的手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商队了，“哥哥”才伸手将篷帽掀开，露出精致无伦的面容。
他着一身浅蓝色与白色交错的宽**袍，一头长发是如夜色般的墨蓝，只用一根珊瑚簪作饰，微微披散着犹如上好的绸缎。
他眉若柔刃，眼如碧珠，肤似水藕，身姿清空挺拔，静默而立。
海棠环顾四周，看见这满目殷红的枫林，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她轻轻扯了扯一旁人的袖子，这才开口道：“鲲，我们快走吧。”
鲲看她一眼，轻勾嘴角，带着她行入戈壁。
面前的这片戈壁硬土上粗砂、砾石分布并不规律，有的默然独立，有的三五成群，整体看相十分狰狞，像下一秒就要撕咬活物的兽类。
海棠一直被鲲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久便穿过戈壁，到达大漠一带。
她抱紧那份干粮，眯眼望了望正盛的日头，晃了晃脑袋。
鲲看她抱干粮抱得吃力，便一手接过，随口问道：“海棠，你还能继续走吗？”
“能啊。”
她望他一眼，问：“只是这商队已经走远了，你为何还要叫我海棠？他们只是凡间的普通商人，就算我告诉他们真实姓名，他们也不一定认得我的。”
鲲认真地道：“错了，凡人不认得你，妖魔鬼怪却认得，纵使没见过你的样子，也必定听说过你的名字。”
“凡间最是鱼龙混杂，仙气妖气在这里都能得到很好的掩饰，难说刚才那商队里就混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方才那批商队里有妖气，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我仍是能感到有极淡的一缕，不易被察觉。”
海棠道：“方才那批商队里有妖？在哪儿？”
鲲摇摇头，道：“不知，当时人太多，不好贸然出手。或许藏在某个货箱里，又或许附在了谁的身上，更甚者……就是某个人。”
海棠一惊，道：“那董爷爷他们怎么办？”
鲲安抚道：“别担心，方才我们在车上也隐匿了气息，它们没发现我们有异样，只把我们当普通人。当时它们并没有做什么，想必不是冲着人命去的，应该另有目的。所以董爷爷他们现在是安全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海棠回头望了一眼，拉着鲲默默走了一段路，又道：“我听说妖界前段时间出了乱子，妖王……死了？”
越向大漠深处走风沙越大，鲲替她将斗篷领子紧了紧，戴上篷帽，免得风沙迷了眼睛。
“是，妖王摄瑜死了，被他胞弟摄琛一剑刺死在了王座之上，摄琛则取而代之，那日摄瑜膝下的两位殿下也不知所踪。”
海棠低着头，轻声且犹豫地问道：“可他们不是亲兄弟吗？鲲，你说过的，杀父弑兄是大违天道的。”
鲲叹了口气：“确实有违天道，但违不违天道，与做不做并没有矛盾之处。有些人偏就不怕天道，不畏天谴。”
他看了一眼她的手腕，继而问道：“你还记得我以前与你说过的，你手上这对金镯的来历吗？”
闻言，海棠撩起两边的袖子，看着两只手腕上的各一个金镯子。
那对金镯虽都只有一根筷子般粗，却设计得小巧精致。
左边那只上面雕着流云飞鸟，以及花朵，看上去似是海棠花，并刻有“碧落”二字。
右边那只上面雕着凶物神兽、刀枪剑戟，刻有“方仪”二字。
这对金镯本就金光璨璨晃人眼目，此刻让这西北的日头一照，越发亮晃晃得直教人睁不开眼睛。
她拢好袖子，喃喃道：“这‘碧落’意为‘天’，‘方仪’则是意为‘地’，天……地……”
鲲重复问道：“你可还记得这对金镯的来历？”
海棠道：“自然是记得的。”
海棠如今不过两千岁，鲲说过，她两千年前有过一个抓周礼，天南地北的神仙们都献上了稀罕宝物，而她在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宝物中抓了这对金镯，而这对金镯是洪荒初期所产之物。
据史书记载，洪荒初期凡间黄河流域北部有一位黄帝——帝鸿氏。其膝下有一子，懂音律，善歌舞，百姓称之为歌舞之神。
那对金镯乃是黄帝与爱妻赠予其子之物，后某年二月初二，黄帝之子登神坛祭天时，黄河流域竟遭遇不明天灾，最终血土埋骨，部落衰亡，怨气横生。
偏偏这位黄帝之子竟原是有飞升命格之人。
普通凡人便罢了，普通人纵使再恨再怨再不甘，死后也不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可他是有飞升命的人，这样的人如果一旦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所爆发的力量是谁都无法预测的。
黄河流域那些死去的百姓的怨气，包括他父母的残魄都被他尽数收拢，化为己用，满心怨气，一心复仇。
——既是天灾，那便去找天界算账！
这便是后来跻身于妖界的四大凶兽之一——混沌。
更甚者，不出一年，混沌受妖王之请，坐上了妖界的妖主之位，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再之后，那便是诸天仙神无法忘却的噩梦——混沌只身闯上天界，满身戾气，持一柄方天画戟杀了天界近一百位上神，四百多位上仙。
可就在他冲入仙界九霄云殿，将要斩下仙帝的头颅时，鲲赶来与混沌恶斗了两天两夜，并刺伤了混沌的双眼双耳。
最终鲲将混沌镇压在凡间西北苍泽云渊的锁妖塔中，使其无力作祟。
鲲当时从混沌身上缴了这对金镯，一直留心收着，直到她抓周礼那日才取出来。
海棠摸了摸袖中的碧落，欲言又止却还是问了：“鲲，你说这对镯子是他的父母送他的，现在算作是遗物了，为什么不能留给他呢？”
鲲却道：“怨气侵染过的东西不适合留在妖物的身边，不然被炼成邪器的几率是很大的，只有至善至洁的元神才能将其上的怨气洗涤干净。”
海棠“哦”了一声，像是并不满意这种回答，又问：“那……当初那场所谓的不明天灾，是因为天界吗？混沌被困在锁妖塔多久了？”
鲲只道：“混沌闯入天界杀戮众天仙神之时是洪荒初期第一任仙帝缔辛在位时期，距今已有整整三万年了。”
对于前面的问题，他充耳未闻。
海棠在脸上使劲抹了两把，抹去了迎面吹到脸上的沙子，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大漠，道：“锁妖塔在西北，所以我们是要去苍泽云渊吗？”
鲲淡淡道：“不，不是我们。”
他看向海棠：“是你。”
海棠讶然:“我？我一个人去，那你呢？”
鲲一字一句地道：“你去苍泽云渊，而我去北海神渊。”
“北海神渊？”
海棠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是海神遗址，海神陨落的地方？”
鲲收回目光，道：“不错。”
他望向前方，放缓脚步，“你看，我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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