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川将朱弦带到柜台下先藏着，自己则翻开了柜台上的账本，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只见一众人裹挟着一阵风沙进了店，三三两两寻了座位坐下，要了酒食。
朱弦将左眼贴紧缝隙，努力转动眼珠，去看那个端坐在东面的白发老者。
如果说方才她只是怀疑，那么现在便是确认了。
虽然那人现下没了先前的慈祥，满面肃杀，一身暗蓝的紧袖长袍衬得他有十万分的高贵威严。
而让人刺目且惊悚的，是他脸上有一道很深的刀痕，从左眉心一直斜划至右耳垂，伤口处的皮肉微微翻起，生生破坏了这张脸。
但朱弦却是认得的，这分明就是董爷爷！
是那个在商队板车上与自己谈笑逗趣，还细心和蔼地送了自己干粮的董爷爷！
在商队中朱弦认真感知过，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妖气，而鲲告诉她商队里有妖，现在朱弦也能明显感觉到满屋子扑面而来的妖邪之气。
也就是说，这一屋子的人都是妖族之人。
商队之中，董爷爷用的是一张假皮。
细细看去，每个人的模样较商队之中都有或多或少的变化，想来他们之前都是披着一张假面。
若假面的制作材料是人·皮，那么以朱弦的神龄确实很难觉察出端倪。
因为人·皮之上人气沾染太重，商队之中又皆是男子，定是取男子人·皮，用人气辅以阳气，再将自身妖气极力镇压，恐怕就只有鲲那样修为高、神龄大的上古神灵才能察觉到。
朱弦又一次将视线扫过每张桌上的人，发现每个人她都很眼熟，都是商队中的人，没有一个多余的。
她一颗心沉下去，抬头去看柜台边的叶枫川。
叶枫川手中正拿着个瓷酒杯在擦拭，但擦的力道之大，朱弦能很清晰地听到抹布与瓷杯极力摩擦而发出的“格兹”声。
看来叶枫川也知道了这伙人是什么身份，他的眸中仿佛藏了尖利的刀子，随时随地都能使出最大的力气投射，去刺穿对方的心脏，看见鲜血淋漓方才快活过瘾。
众人都在喝酒吃菜，朱弦蹲着朝叶枫川走了两步，想要去拉他的衣袍下摆，却被堂中传出的瓷器碎裂之声吓得险些扑到在地，她又挪回那道缝隙前观察堂内的情形。
只见摔东西那人站起身来拍桌大嚷：“好个狗小子！谁叫你往肉上放盐巴的，老子他娘的吃得都不对味儿了！”
末了还连忙呸呸两声，将嘴里残余的肉沫全吐干净了，露出一副嫌恶至极的表情。
叶枫川擦拭的动作停下，缓缓地、面无表情地掀起眼皮瞧他。
同桌的其他人听见他这样嚷嚷，连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按了下去。
就在此时，一道劲风刮过，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方才那嚷叫之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而起，直朝柜台那方飞去。
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反手将他按在墙上。
叶枫川掌中暗暗发力，几乎要将那人喉咙捏断。
他红着眼看着手下这个拼死挣扎妄想逃脱的人，阴恻恻地道：“嫌放了盐巴的熟肉吃得不对味是吗？”
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他的眼神中却交织着痛恨与快意，仿佛沉寂了千年万年的火山，终于岩浆涌动，喷薄欲出。
叶枫川笑了，那笑容与话语都十分善解人意。
“在下认为，就算再对味儿的人肉吃久了，终究还是该腻烦了，不如——”
他顿了顿，像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想要将接下来的话说得清晰震撼：
“不如换妖肉来尝尝鲜，在下倒是能现做，越多越好，来者不拒，你想不想吃？”
全堂的人在叶枫川说出那番话间已经全数站起，寒刃出鞘，除了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的一声不吭的两个黑斗篷人和董爷爷。
“不……不想……咳咳……”
那人被掐得满脸充血，白眼直翻，勉勉强强从齿间挤出这几个不成句子的字词。
得到了答案，叶枫川却并不想放过他，眸中发狠，手上陡然使力。
只听得“咯拉”一声，那人整个身子瞬间软了下来，头重重垂下，口齿之间鲜血狂涌。
朱弦此刻就蹲在柜台的那个角落里，一仰头，刚好就能对上那人死去时圆睁的眼睛，看到他满口淋漓的鲜血。
鲲之前对她说过，不要尝试去看一个死人的眼睛，因为根本承受不住。
她当时还不太相信，现在她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发出或惊讶或恐惧的叫声。
那双眼是木然的，可仔细看，其间又掺杂着恐惧、愤怒、绝望、不甘、悔恨、视死如归等多种复杂情感，使得他的瞳子如同不能见底的深渊，站在它的边缘就会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你拖拽下去。
前不见光，后不见底，来路与归处在扭曲折叠，让你在辨不清方向的同时慢慢窒息。
鲲没有骗她，与其说是死人的眼睛太可怕，倒不如说是他们死前最后一刻释放在瞳中的情绪太可怕。
叶枫川此时才想起来朱弦还在一旁，有些心虚地向一旁快速瞟了一眼，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他却像是什么都了解一般，将手中的尸体向堂内一抛，砸在了他们刚才吃饭的那张桌子上。
桌上原本摆着的杯盘碟盏此刻因为人的巨大冲击力而摔的摔、翻的翻，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
而经这一摔，那人口鼻之中顿时喷出许多鲜血，糊住了整张脸，场面一度血腥至极。
堂中所有人都已将抽出的兵器齐齐对准叶枫川，如临大敌，戒备万分。
一人冲着直到现在还冷眼旁观的董爷爷喊道：“擎喆大人，您怎么到现在还这么冷静？您没有看见吗？这个死小子他杀了咱们的人啊，咱们妖族的人！”
任他说得多么激动，董爷爷听他突突突突喋喋不休，只是轻叹一口气，伸手提起桌上的茶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执起茶盏慢慢饮尽，放下茶盏，就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了。
“擎喆大人！”
另一人也高声唤他，似是催促，又似求助。
终于，董爷爷应声缓缓站起，不急不徐中又带着几分决绝。
他道：“动手。”
那些人得了命令，一刻也不拖沓，举着兵器蜂拥而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枫川对着想要起身帮他退敌的朱弦低声道：“你别动！不会有事的。”
朱弦抬眼看他，歪了歪头，以此表示疑惑。
然而让她惊讶的是，平日里叶枫川总是藏着刀子的眼神在此刻对着她的时候，竟也有几分难得的温柔，朱弦不由得一愣。
杀机在急速逼近，叶枫川却丝毫没有要还手的意思。
众人兵器高举，迎面砍下。
朱弦双手瞬间结印，却又急速撤回，因为她感觉到了一股纯厚的妖气在蔓延。
或者说，是一种妖族皇室的气息。
电光石火间，一道凌厉的紫光斥出，将朝着叶枫川挥去的众兵器尽数挡开，其他人也被这道紫光的余**及，倒地呻吟。
紫光迅速收回，朱弦循向望去，只见方才坐在小角落里一声不吭的两人此刻都除掉了那身黑糊糊的斗篷，露出原本的模样。
站在前方的是一名少女，身形高挑，容貌昳丽，一身紫衣，长发高束，以紫绸入发，扎成长辫，发尾缀着一朵紫黑色的花。
一看见那朵花，朱弦便立刻知晓了她的身份。
正如海棠花是她朱弦神女的身份象征，而这“绛邪龙魂”也是妖族皇室的身份象征。
并且紫色越深，就代表着与妖族的血缘越近。
能佩戴这种呈紫黑之色绛邪龙魂的人，只能是妖王的直系后裔。
而现任妖王摄琛膝下仅有一子故渊，那么这个少女就只能是先妖王之女明黎。
明黎身后站着一个小少年，约莫只有凡间十三、四岁的模样，看上去与叶枫川差不多。
他比明黎矮半个头，一身紧袖黑衣，背负一把九环斩刀，与他安静乖巧的模样格格不入，很难让人想象到这样一个单薄瘦弱的小少年是怎么挥动这样一把重达四十公斤的武器的。
不难猜到，那一定是明黎的小侍卫，镇玄。
那团紫光被收入明黎手中，化为百节骨鞭。
白骨森森，紫华不减，威力不容小觑。
那些倒地呻吟不止的人陆陆续续从地上爬起，围在一起，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拿着武器齐齐对准明黎等人。
为首者壮着胆子大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是明黎殿下，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冒充的？”
明黎不答他，径直走到堂中央的桌边坐下，正对着他们。
她将左手放在桌上，中指有规律地在桌沿轻轻敲点着。
但因此时堂中寂静无声，这叩指之声便显得十分地突兀且响亮。
她似笑非笑地问：“那你们觉得，我会是什么东西？”
为首之人瞪眼道：“我怎么会知道？！”
明黎低笑一声，右手食指轻轻摩挲着握着的骨鞭，状似感慨道：“我记得故渊手下不养废物的，你们监视了我这么久，难道不是早该发现出端倪了吗？等到现在才来反问我，未免太好笑了吧。”
为首人犹犹疑疑：“那你到底是谁？”
明黎道：“放心，我不是假冒的，刚才的一番话都是假设，只是为了套个话而已。”
为首人问：“什么？”
明黎抬眼注视着面前的部下，她道：“还记得我方才说了什么吗？我方才说‘故渊手下不养废物，你们监视了我这么久’。”
她娓娓道来，不急不徐，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举兵器的一群人心中俱是一惊。
“所以——”
她将那群人挨个儿扫视了一遍，意味深长地笑着，道：“当我说出这句话时，你们没有一个人下意识站出来反驳我，那么便是等同于默认了这句话是对的，你们就是故渊手下派来监视我的人。”
对面众人呼吸都漏了一拍，半晌后，一人恨恨地道:“不对！先妖王是在死前不久为你精心挑选的我们做下属，我们是和镇玄一起的！”
他抬手指向明黎身后静立不语的镇玄，高声道：“你没来由就这么笃定我们不怀好意，一定是有什么契机让你抓住了漏洞，觉察到了破绽！”
“否则你为什么单单怀疑我们，而丝毫不怀疑镇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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