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常年守寡,加上不想惹婆婆的眼,身上几乎没有鲜亮颜色,从上到下打扮得十分老气。府里稍微体面一些的丫头或者有些身份的管事媳妇都看着比她更光鲜。
如今花一簪,虽也不是十分炫目的颜色,但与她身上的湖蓝色一衬,也显出五分鲜亮,整个人仿佛被点亮了一般。
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大不了王熙凤几岁,只她成日里闷闷的,两人瞧着倒像是两辈人,让人忘了她也是女子,也正是爱美的年纪。
众人因飞鸟献花奇了一回,乐了一回,便由丫鬟引着往抱月亭而去。
黛玉早已等着她们,见人来了,也迎出来。
“林姐姐!”湘云奔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又问起训鸟的事,她也想要一只这样的鸟儿。
青雀跟在黛玉身后,听到湘云夸赞,默默挺起胸膛。
这些鸟儿自然是青雀训的,没有技巧,靠的就是她身为妖怪的气场威逼利诱一通,毫无难度,最多就是逮到几只既好看又可爱的野鸟麻烦了点。
送过花以后,这些鸟儿早就被放生了,黛玉压根找不出来一只鸟儿送给湘云。
不过黛玉也有别的法子,她道:“这也没什么,老太太那儿廊下的雀鸟也是叫人训过的,会衔小巧的东西,只是往常没人叫它们衔花,你头一次见,才觉得稀奇罢了。”
湘云信以为真,道:“竟是这样,往常我只觉得那两只能学人说话的鹦鹉和八哥有趣,其他的就是听个声儿,聚在一起还吵闹,等宴散了,我得回去仔细瞧瞧。”
探春道:“我也要去看看。”
迎春和惜春没说话,但眼里都有渴望。
湘云一手拉过一个,对探春道:“咱们一起去!”
李纨失笑摇头。
王熙凤见状拉了拉她,小声道:“你不想去?”
云丫头叽里咕噜一路说,她都有些心动了。
李纨抬手扶了扶鬓上的花,道:“我是想到时候不知是何等闹腾。”
说话间,众人已至亭中。
亭中架了夔纹龙牙大方桌,过亭至垂花架下,已设了七个小案,随意错落摆着,不分主次。
黛玉拍了拍手,六七个丫鬟各捧着托盘依次站定,托盘上用红绒布盖着东西。
王熙凤打量了一圈,估摸大小,应该是杯盏一类的器具,却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
众人都不解其意,便听黛玉道:“今日设宴,我想着像一般宴席那样主次分明坐着吃喝,太过拘束,也没意思,如今春末,也无争奇斗艳的花朵可赏,只有这里一丛荼蘼花开得好,何不学一学前人风雅,办一场飞英会。”
王熙凤问:“什么是飞英会?”
李纨书香门第出身,略一思索便道:“乃是宋时名士范景仁所办的宴会。每当春末荼蘼花开时,他便广邀好友前来家中宴饮。若有风过,吹落荼蘼花瓣,落入谁的杯中,此人便要满饮一杯。和花饮酒,自是名士风流。”
她看了看垂花架前的荼蘼花,这一丛花不多,像宋时那样邀满堂人自然不行,她们六七个一起,倒是正好。
王熙凤听了便笑道:“听着有趣,往常宴会都是吃喝听戏,倒是没听过吃花的。像我这样不通诗书的粗人,今儿拖妹妹的福,也能当一回名士。”
她也不遮掩自己的才学不足,黛玉听到她爽朗的话,也笑道:“可惜不能叫凤姐姐痛饮,只备了些蜜水和果子酒。”
王熙凤豪爽道:“谁耐烦喝甜水,你只管上酒来。你们都别跟我抢,林妹妹备的果子酒我包圆了。”
探春一听,道:“二嫂子现在可别说大话,万一这风不使力,一片花瓣也不叫二嫂子得呢!”
“你倒是提醒我了。”王熙凤忙问黛玉:“这席上要怎么坐?有近有远,坐远了岂不吃亏!”
黛玉往丫鬟们手上的托盘一指,道:“飞花落在何处全凭运气,这选座也各凭运气。这儿一共七个落英杯,杯上图案与那边席案上的图案一样,选了哪个杯子,就在哪里落座。嫂子和姐妹们先选,最后剩一个是我的,可公平?”
众人皆道公平,却谁也不肯先选。
湘云拉着探春到垂花架下,又是比划距离,又是看案上的图案,一会儿说这个位置好,一会儿说那里风大,落花肯定多。
王熙凤叫她念得头疼,一跺脚,道:“不挑了,我选中间那个。”
中间的丫鬟闻言,揭开绒布,托盘上是一个粉彩桃花杯。
李纨等人围上来,看到杯上桃花图案,湘云道:“是第五个!”
位置算是不远不近。
有了她带头,众人纷纷选了自己的杯子。
湘云是牡丹,迎春是杏花,惜春是水仙,李纨是桂华,探春依旧拿到的是梅花。
位置确定,众人依次落座,惜春坐在最外头靠近荼蘼花的地方,王熙凤坐下又起身,想跟她换个位置。
惜春摇头:“这儿好,二嫂子休要哄我换了去。”
众人皆笑,王熙凤道:“好精明的四丫头!”
只得作罢回身,悄悄叮嘱平儿道:“一会子你多看顾着她些,她的丫头小,奶妈子也不奶她了,怕只顾着自己乐呵,不上心。”
平儿回道:“你放心,我晓得。”
不多时,丫鬟们捧杯端盘在席间穿行,一一上菜。
因是风雅之会,菜也风雅,少有大鱼大肉,颜色好看,味道也不差。
众人吃得颇为赞叹,尤其是最后一道面,看上去平平无奇,入口却让人鲜掉舌头。众人忍不住将面汤都喝光了。
惜春人小胃口也小,给她上的已是按分量减了,但她一路吃下来,这道也不肯少吃,那道也要尝,喝完面汤,人已歪在何嬷嬷怀里让她揉着肚子。
亭子里也置了丫鬟婆子们的席面,平儿要照看着惜春,抽不开身,黛玉见她忙碌,便叫何嬷嬷替了她,让她去吃一口。
王熙凤放下掌心大的面碗,遗憾道:“可惜少了点,还不够塞牙的。”
李纨朝惜春那里努了努嘴,“再多一些,四丫头要撑破肚皮了。”
王熙凤道:“该叫她少吃两口,我多吃两口才是。”
李纨道:“亏得你还是她嫂子,好厚的脸皮。”
王熙凤不以为意,问黛玉:“这面是怎么做的?筋道又不费牙,还这么鲜。改日让人学着做了,给老祖宗也尝尝,她定然喜欢的。”
何嬷嬷道:“做起来不难,功夫全在揉面的时候。要把鸡、鱼、虾、鲜笋、香菇、芝麻、花椒等磨成的粉撒入面中一起揉,再加入焯笋、煮蘑菇、煮虾的鲜汁,不加一丁点儿水。揉好的面下锅,也是用鲜汁煮,不需用旁的杂七杂八调味,略加一点盐就够了。”
“若是想吃酸的、咸一些的,也可在揉面时加酱醋。”
王熙凤听罢,道:“如此说来,倒也便宜。”
撤了席,几人杯中还没有花瓣落下,黛玉便提议将杯子留下,由丫鬟们守着,众人转至亭中玩乐消食。
惜春连连应好,道:“正好腾出肚子一会儿饮花瓣酒。”
随后几人或落座下棋,或提篮插花,或结伴去池边喂鱼消磨闲暇时光。
倏而一阵风起,垂花架下传来惊呼:“有了有了!”
湘云忙高声问道:“是谁中了!”
她的丫鬟翠缕道:“正是姑娘呢!”
湘云将手中鱼食一抛,提着裙子奔过去,还不忘喊黛玉:“林姐姐,我不要蜜水,你给我上果子酒来!”
黛玉好笑道:“快来人,给云丫头倒酒!”
果酒斟了大半杯,湘云仰头一饮而尽,末了咂了咂嘴,道:“净是甜味,半点没有酒味,该不是诓我吧。”
黛玉没好气道:“与你喝的自然是酒味淡些!”
说完她又扬起一抹笑容,道:“叫你不选蜜水,可错过了稀奇东西呢!”
湘云好奇心一瞬间被勾起来,忙缠着她问是什么。
黛玉偏闭口不答。
不一会儿惜春杯里也落了花瓣,她是万不能沾酒的,只能喝蜜水,湘云便凑过去,看有什么稀奇的。
只见丫鬟倒入蜜水,白瓷杯底让蜜水一滚,竟浮现出一朵水仙花,她喝完杯里的蜜水,花又不见了,杯底仍是细腻雪白一片。
湘云左看右看,任是看不出端倪,问黛玉,黛玉也不肯说,叫她再有落花,自己再看便是。
如是湘云也不惦记着果子酒了,只等着风吹花落,再饮蜜水。
李纨不禁叹道:“这个法子好,既不扫兴,又叫她们几个不惦记着酒水。”
及至众人都饮过四五轮,就连要包圆果酒的王熙凤都喝了一杯蜜水,看了一回杯中花,这场乔迁宴便结束了,一时宾主尽欢。
众人跟黛玉告辞,湘云和惜春拎走了探春编的小花篮。
出了听松园,一行人本要各自散去,不想惜春拉住迎春姐妹,摇着花篮到:“走!咱们一起去老太太那儿看鸟儿!”
李纨见她脸色绯红,不由道:“莫非果子酒后劲上来,她醉了?”
王熙凤道:“那酒跟汁子差不多,醉不了,她就是还在兴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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