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二月莺飞草长,本是春景盛极之时,扬州盐政林府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府里各处都挂着白布,门前的灯笼也换成了白色,显然是家中遭了白事。
连日来,林如海操持完发妻的丧事,心中已不胜悲痛,却不得不撑着先安抚黛玉和缃玉。
这日,他亲自看着两兄妹睡下之后,方悄悄地从孩子的房间里出来,随口吩咐一个婆子:“请堂小姐到我书房一叙。”
婆子闻言,忙不迭地应了声,躬身退了下去。
林如海挥退小厮,独自往书房走去,一路上所见皆是春光,草木无不滋长繁茂,落在他眼里却更添悲凉。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林家自开国立家以来,数代人口单薄,到了林如海这一辈,嫡系仅他这一脉尚存,虽有几房旁支,都是庸碌之辈,且均在原籍守着祖产讨生活,到如今,身边唯有十几年前连宗而来的一支旁系血脉,一直与林如海比邻而居。
数年前,林如海这位从兄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月后便撒手人寰,虽留下一双儿女,无奈长子远在边关不知归期,长女当时不过六岁,又实在当不得家。
于是,林如海便出了面,替从兄操办完身后事,见留下这稚龄遗孤甚是可怜,便将这内侄女抱来由他和贾敏抚养。
其父故去前,曾为女儿取得官名林却愁,虽是盼孩儿无忧之意,却有几分拗口,林如海便依着自家一双儿女的名字,为林却愁取乳名令玉。
林令玉自小与黛玉缃玉两兄妹养在一处,吃穿用度俱是一样的,林家虽不是那等泼天富贵之家,倒也年丰岁稔、衣食无忧,断不至在小孩子身上克扣,贾敏素日待几个孩子亦是不分彼此,俱是慈爱非常,林如海待令玉也如亲生骨肉一般。
因此,林令玉虽然生而少孤,倒也不觉凄惨,平日与家人相处融洽,而且她生来似乎就比别的孩子早慧许多,倒是让林如海夫妻俩省心不少。
贾敏也曾忧虑这孩子太过聪颖,恐非吉兆,后来瞧见自己一双儿女也是一般灵秀,这才放下心来,反倒是背地里同他抱怨,道是京城荣府里头同黛玉平辈的几个孩子说是生而聪颖,其实只是泛泛,外人不觉如何,倒让她误会了,以为林家这几个孩子都是打着灯笼难寻的不世之材,如今想来实在好笑!
也正因如此,后来接了京里的来信,道是王夫人幼子衔玉而诞,聪颖非常,贾敏和林如海是一个字儿也不信。
……
想起从前与贾敏种种恩爱过往,林如海不由得莞尔,但当回忆戛然而止时,便只剩悲哀之意。
他叹了口气,想到令玉马上就要过来,忙拭了拭眼角,平稳了一下呼吸,在书房里等林令玉来。
“叔父,您叫我。”
林令玉长黛玉两岁,如今已是十四岁了,贾敏故去,她按制当守一年的孝期,因此这日林如海唤她来时,她穿着本色绮袄,下面则是白绫子裙,头上只以珍珠银饰妆点,亦不曾施得脂粉。
虽然如此,令玉毕竟豆蔻年华,即便是淡妆素服,亦看得出她姿容出尘,行止有度。
因着是贾敏亲自教养长大,她举手投足间均是名门闺秀风范,平日里偶尔往来的亲眷不知就里,常有拿她当林如海的亲生女儿的。
林如海看着令玉,一时间又想到黛玉和缃玉,心中稍感慰藉,他没能留得住妻子,但总算为孩子安排好了以后的路,只要几个孩子日后无憾,他也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这般想着,林如海示意令玉坐下说话。
“你叔母出身京城荣国府,这你也是知道的,先前荣府里来人奔丧时,便带来了老太君的书信,道是想将缃玉和黛玉两兄妹接入京城教养,叔父如今一人既要操持政事,又要照拂你们几个,亦是力有不逮,况且老太君思亲心切,亦不容叔父回拒。”
“是以,缃玉和黛玉定是要去京中居住了,只是不知你愿不愿同他们兄妹俩一起?”
林令玉垂首低眉,将林如海的话细细听了,方温和地笑了笑:
“叔母在时,亦曾言及京中荣府,想来百年世族,定然持家有道,令玉愿同缃弟黛妹一同进京,也可见识一番。”
“况且,叔父与叔母往年照拂令玉良多,令玉久思报答,只是不得机会,如今叔父既要主外,又要主内,想来自然是分身乏术,令玉若是执意留在您身边,倒是给您添麻烦了,不如一并上京去,平日多照拂弟弟妹妹几分,也不枉叔母这些年疼爱一场。”
“再者,令玉到底不比缃儿黛儿,令玉本是山野出身,亦不求富贵荣华、光宗耀祖,有些外面的事儿,缃玉和黛玉不方便出面的,有令玉在,也可以代劳。”
“只是老太君信中只说要接缃儿黛儿入京,并未提及令玉,倘若令玉不请自去,是否有叨扰添乱之嫌?”
林如海听到此处,心中顿感慰藉,林令玉这一番话说下来,表明了她自己愿去、可去、该去,他竟不必再说什么,一时间也安心不少。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叔父会另修书一封说明情况,你们的一应用度也会另行附上,不至于叫荣府里破费,况且你与缃儿黛儿自幼相伴非止一日,老太君亦非不近人情之人,必能体谅。”
林如海并未把令玉的担忧放在心上,令玉虽稍稍年长于他的一双儿女,毕竟只是闺阁女儿,不懂世家间的往来也是正常。
世家大族同气连枝,彼此之间互相麻烦、互相帮扶的事情多了去,自家亲眷入京,好好招待本是分内之事,荣府那边若是来了客人,他自然也会尽心招待。
况且贾府平日相托之事也不少,随便捡出一两件来,也比得过令玉进京了。
……
十数日后,京城荣国府。
贾母令人读了林如海送来的回信,凝神听完,略一点头,朝众人叹息道:
“敏儿命苦,一旦离去,抛下这两个可怜孩儿,叫我老太太如何放心得下!”
“如今好了,缃儿黛儿不日都要进京,就都住在咱们府里,以后也有个照应。”
一旁邢夫人、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都在,听完贾母的话都一一点头,贾母笑了笑,又说道:
“至于一并来的林大姑娘,虽不是敏儿亲生,但也有养育之情,又是姑爷的内侄女,对她虽不必很比着黛儿缃儿两个,但也不能太怠慢了去,大面儿上要说得过去才好。”
这话,贾母是看着王夫人说的。
王夫人见状,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微笑:
“虽说都是林家姑娘,但想来那林大姑娘自幼寄人篱下,必然是循规蹈矩的,况且林家也是书香门第,家教森严,林大姑娘到了咱们家,想也不会生事。”
贾母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年王夫人进门之时,贾敏还未出嫁,姑嫂之间难免有几分龃龉,如今贾敏故去,遗下一双儿女,贾母倒不担心王夫人跟林缃玉和林黛玉过不去,若真如此,单贾政那关王夫人就过不去,更别说还有自己这个婆婆了,贾母只是担心,王夫人会借机在林令玉身上生事。
林令玉本不过是林家旁支远亲,不值什么,荣府里不缺她这一口饭,但若是王夫人借题发挥,借着敲打林令玉的机会给缃玉和黛玉难堪,那贾母就不得不出手了。
贾母这么说,也是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王夫人想起那些陈年旧事来,又生出些兴风作浪的念头,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她老人家也不愿意总是收拾烂摊子。
这般想着,贾母又看向王熙凤。
“算算日子,林家的人也快到了,那些该预备该收拾的,要提前预备好,别让你林家兄弟和妹妹看了笑话。”
王熙凤笑着点点头:“这哪里用老太太嘱咐,太太已经预先吩咐下来了,一应的东西我都预备着,等林兄弟和林妹妹一到,保管是称心又如意。”
贾母笑着点点头,忽然又听王熙凤迟疑着开口:
“不过有一件事,倒要讨老太太的示下,先前只听说林兄弟和林妹妹要来,我便收拾了太太房后抱厦给林妹妹,宝玉现跟着老太太住,他那儿正好收拾出来给林兄弟,可如今多了个林大姑娘,倒不知道该安排在哪儿,正巧今日说起这事,索性讨老太太一个示下,看看这林大姑娘该安排在哪?”
贾母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王夫人看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也没说别的,垂着手看着贾母,等她老人家说话。
半晌,贾母才缓缓开口:
“林家的几个孩子自幼一起长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如今来了咱们家,叫他们住得那么远做什么?况且林家哥儿不比宝玉,到底是外姓旁人,成日家在内宅出来进去的,名声上也不好听。”
“反正离几个孩子进京还有一段时间,凤哥儿你去把东北角上梨香院那几处房子收拾出来,给他们兄弟姊妹居住倒好,比旁的地方还方便些。”
亏她还当王夫人上了年纪,不比从前年轻气盛,如今看来,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不了这个脾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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