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姨太太派人往家里来了？”
“薛家那样了，还哪里来的姨太太，怕是打秋风来咯。”
“诶，你也别这么说，终究是家里太太的亲戚，那宝姑娘还住在府里呢。”
“嗤，咱们也不过是说说罢了，那薛家姑娘和咱们府上有什么关系，咱在这儿说话，还能传到她耳朵里不成？”
“得了，就你这贼婆子话多，那边还找咱呢，谁有空和你在这里闲磨牙？”
这两个婆子不知从哪里领了差事，路过西侧的这个小院子，说了这几句话，又忙忙地走开。
“姑娘，你就该让奴婢狠狠地去骂那两个婆子一顿，如何就忍下来了。”
宝钗摇摇头，从一墙之隔出的拐角出来，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只叹了口气，道：“现今不比以往了，何必惹这些闲气？我们客居在此，哪有不惹人嫌的，咱们回去罢，我也累了。”
薛宝钗没再让莺儿继续说下去，事实上，自从薛姨妈不顾及她的处境，自己陪着薛蟠去流放之地后，她对于莺儿的管教便比从前严格了许多。只是这么多年下来，莺儿的脾性已经养成，再多说教，终究也没多大用处。
更何况，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到了如今的境况，便是莺儿再谨慎些又有何用？
她向来是知道荣国府的，“一刻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形容实在是太过准确，她虽然身上有着银两傍身，但她的那个姨妈却是也惦记了许久，若非她藏得严实些，怕是早被人拿了去。
她原本以为，没了哥哥，至少还有母亲。哪怕母亲一向疼爱哥哥，但对自己的爱总也是不少的。但到了今日才知，她自认为为家人的图谋，为他们的牺牲，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可以随意舍弃罢了。
如今，她独自一人在此，甚至远离了京城，便是想要再做筹谋，可选择的也……
不，她知道，自己大概没有什么选择了。
如今这府上，大房和二房已然分家，虽然姨夫尚有官职，但也不过是从五品，京中局势大变，他们已经没有了可利用的价值，也就没有了可依靠的势力。
贾家如今还有什么？皇妃吗？薛宝钗不由得冷笑，虽然贤德妃的位份还在，但她奉承自家姨妈多年，自然也猜得出那位皇妃并不得圣上宠爱，不过是徒有名分罢了。又能给贾家什么呢？天高地远，她如今连照顾自己嫡亲的弟弟都力有不逮。
不过，总归是比她要好的，她曾经那般骄傲，自认为出色，国公府的姑娘又如何，若非被家事拖累，又有哪个能强于她？可如今远在山东的迎春已经由王熙凤筹谋，嫁给了当地知府家的次子，虽然听说人平庸了些，但却是个老实厚道的，倒也和她性子相配，将来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而这边府上，惜春也就罢了，年纪尚幼不说，她的性子孤僻已然定了型，宁国府出事，她侥幸躲了过去，但如今却是显得更加冷心冷性，当真在家里念起了佛来。
至于探春，薛宝钗不由苦笑，当初管家之时，自己还曾与她争锋，且不落下风。
可如今又如何呢？一个已然定了亲，不知何时便要嫁出这个府上。而本该在自家筹谋中嫁进国公府邸的自己呢？
国公府不再是国公府，而自己也不过是一名弃子罢了。
若有选择，她又何尝愿意百般攀扯贾家，去图谋嫁给贾宝玉。他便再好，若非有家世支撑，又能有什么出息？可自己没有选择。
当初的自己没有选择，现在的自己仍然没有选择，甚至更甚当初。
即便明知在母亲心中，自己永远不会是排在首位的人，即便她让自己嫁进这府里，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考虑，但终归还有人为自己筹谋。可是现在，虽然母亲哥哥仍在，她却好像如孤女一般，在这府上漂泊，没有一丝依靠。
薛宝钗心中惊疑，她忽然记起了自己这些时日重复做着的梦究竟为何，明明，明明身为孤女、漂泊无依的人不该是自己，而应该是，是林黛玉，是她。
被诽谤、被非议的人，孤立无援的人，苦苦挣扎的人不该是自己，应该是她。
她本该是最终的胜利者。
可那终究是梦中之景，无可言说。
不过，她总不会放弃的，既然这是自己如今最好的选择，唯一的选择，那就，绝不能就此放弃。是弃子又如何，既然他们当初选择了自己，那么就别想轻易抛下她。姨妈想为宝玉寻个家世更好的姑娘，但却不想想世上哪有那么多好处可赞，没有功名在身的贾宝玉，没了荣国府派头的贾家二房，不也同她一般，哪有那么多选择。
家世、人品、相貌、才情。薛宝钗眼看着心比天高的王夫人在重新掌家之后，相看了数个人家，遣媒人上门说项，没有结果不提，竟是落了个被外人说道笑话的结果。
她知道王夫人这样挣扎的后果，却不曾出言提醒。她装作懂事的样子，似乎完全放弃了原来的计划筹谋，只在王夫人和贾母面前奉承，不再单独去见宝玉，她看着姨妈不再怀疑自己，开始同自己说着对贾宝玉的安排，假作隐隐支持她的决定，直到她外出交际时开始听到一些流言。
“还什么世家，也不睁眼看看，哪里配得上人家姑娘，就敢开口求娶，直接遣媒人上门。”
“诶哟，人家可是国公府邸呢。”
“什么国公府邸，都被人从京城撵出来了，不过是个同知家的次子罢了。”
“听说那位二公子长得如宝似玉？”
“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我可是听说了，那位呀，从来都不喜欢读书，将来怕是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哦。”
“可不是嘛。”
流言没有被刻意隐瞒，甚至在薛宝钗的隐隐操作下流传开来，直到进了贾母的耳中。
那天薛宝钗陪着王夫人去给贾母请安，坐下不久，便被请离了屋子，离开房间不久，便听到了里面砸碎茶杯的声音。
不过，到底听不到里面的交谈声，有些遗憾，宝钗拾起了一个笑，拉着想要回头的探春离开。
她知道探春还是想要去出言帮忙，毕竟她还没有出嫁，将来嫁妆丰厚与否还掌握在嫡母手中，但是又何必去恭维她呢，那位岂是因为一句奉承便愿意割肉的人。
薛宝钗不慌不忙，这几日仍照常去请安，好似浑然不觉的模样，直到半个月后，被贾母和王夫人留在了房里。
他们递了一封信给她。
是来自千里外的母亲。
如她所料，他们不得不选择让自己嫁给贾宝玉，来维护自家的颜面。
她早早就算计好了，论家世，她如今是不如旁人。但若比较起其他来，贾宝玉如今所选的，却是不会有比她更合适的。
更何况，她抓紧被封在旧衣里的银票。除了薛姨妈留给她的，还有她往日里私下攒的，足足四万两银子，即便是探春出嫁，贾家出的嫁妆也不会比这多了。
婚期定得有些急，但作为贾母最喜欢的孙子，贾宝玉的婚礼办得却仍然算是盛大，薛宝钗心里默默算着，贾母怕是拿出了自己的大半积蓄，来给贾宝玉撑这个场面。
而她，也将薛姨妈留给她的三万两银子全部拿了出来，连着贾家给她的聘礼，做了嫁妆。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不算少了，只不过不能让王夫人满意，但那有如何，她如今也并不在意这些。
至于那一万两的私房钱，唯有继续待在那件旧衣里，她知道王夫人惦记她的嫁妆，而那些银两，却是她的底气。
即便贾宝玉只把她当做姐姐，她也不在意。这么些年相处，谁又看不透谁呢。贾宝玉的好处便是即便没有男女之情，却也不会当真为难女子，她对他的要求也不过是能安生过日子就好。
科举？官场？他没有那个心性，也没有那个天分，她早就知道，若非是为了扮作一个让王夫人满意的模样，谁又愿意因为这事，屡屡被他折了颜面。
只要他们能有一个孩子，她想，若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儿子，她便可以像大嫂子一般指着儿子给自己荣光。
但她的计划还只是计划，在探春出嫁后不久，她就被老太太叫了过去，说要带着她和宝玉、惜春一起往姑苏去参加林黛玉的婚礼。
听老太太的意思，她不打算再回湖南，而是想要在婚礼结束后，带着他们一同住在金陵。
她没什么不愿意的，能离开这儿，离开那个吸血的姨妈、婆母，她乐意之至。
他们一同住进林府安排的院子，宝玉也还记得当年来过贾府几次的妹妹，但却并不像她梦中那般惦念，不过是如同一般姊妹般相待，情绪淡然，甚至不如探春出嫁时的不舍。
果然，梦中之景俱是虚假。
她看着那个在梦中孤苦无依的林姑娘，带着令人称羡的嫁妆，嫁给了探花出身的安阳侯，不觉捏紧手中的帕子。
她承认自己有些羡慕，甚至嫉妒。但不过须臾，又扯起了笑，如今这般，已然很好。
她不能再在乎这些。
也不该再在乎这些。
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平心静气地，过好后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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