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怜青刚用过早饭就被蕴青叫到一旁。
“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出门。”
怜青:“太太知道吗?”
“嗯,我跟太太说带你出门挑只宠物。”蕴青压低声音,“可别说漏嘴了。”
也是这些天怜青乖顺,太太瞧着怪可怜见的,正想给她找点乐子,逗她开心。蕴青用这个理由恰到好处。否则在这样乱的时候,可不见得能松口。
怜青明白蕴青这么做自然有她的用意,便也不多言,老老实实跟上。
太太虽答应得爽快,可出行的嘱托半点没少,还特意派了几个保镖跟着。
“六小姐,尤小姐,请上车。”
和上回一样,徐伦坐在副驾驶笑眯眯看着二人。
蕴青白眼一翻:“徐叔,太太派人也派不到你头上,不会又是我哥吩咐的吧?”
徐伦尚未回答,身后声音由远及近:“是我吩咐的,你有意见?”
关靖澜被两个下属簇拥着走来。
蕴青瞅瞅停在院子里的两辆车,暗自猜测他应该不会共乘一车,“我哪敢?诶,大哥你这是也要和我们去买猫啊?”
“没空。”关靖澜瞥了眼自家妹妹,余光不着痕迹扫过怜青,又在对方发觉前及时收回,“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徐伦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们。”
“你看犯人呢?”蕴青不满。
关靖澜充耳不闻,径直上车,车门将要关闭时,他忽然道:“要买什么东西,让徐伦记我账上。”
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够明白,又道:“喜欢的都行,不必管价格。”
怜青垂着眼,并不抬头,只当没听见。
关靖澜倒坦然,说完便招手示意车子启动。
蕴青嗤笑一声,拉着怜青上车:“他有钱,趁他大方,咱们狠狠花上一笔。”
怜青有些别扭:“我自己有。”
“外国来的猫崽子贵着呢,你自己的钱存着,咱们就花他的!”
徐伦笑眯眯回头:“尤小姐,你是将来的大少奶奶,少爷的钱就是你的钱,想买什么别替他省着。”
怜青抿了抿唇,扯开一个笑。
【咱们真是去买猫?】她在心里悄悄问蕴青。
“徐叔,我们去永安百货,那家新开的猫舍在二楼,劳您大驾,再帮我买点猫粮食。”
蕴青一边吩咐,一边在心里答:【当然不是,你到了就知道。】
徐伦被支开,怜青这才被蕴青领着进了猫舍。
时下的名媛太太们对宠物很是钟爱,上海许多西式的宠物美容店、宠物医院已经十分成熟。
“这家猫舍不光卖宠物,更兼着卖咖啡,有点小钱、讲情调的很爱来这消遣,算是好去处。”蕴青熟门熟路上楼,一面道,“店主你也认识,喏,在那儿。”
循着目光看去,二楼露台背对坐着看报的女人十分眼熟,怜青定睛一瞧,惊讶道:“是文小姐?”
文舒窈应声回头,笑着招呼:“你们可算来了,蕴青一早就打电话给我,叫我留一个雅间,原来是招待尤小姐这位贵客。”
“我惦记你店里那只长毛猫,快抱来我瞧瞧。”蕴青笑道。
三人寒暄过后,文舒窈领着人去雅间。
直到喝上了带苦味的咖啡,怜青仍不知蕴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心里询问,那边只卖关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百无聊赖,怜青只好抱着小猫玩。
没一会儿,门边忽然站了一个人,伴随着男声:“我来了。”
怜青抬头,只见是那天见过的学生帽青年。她压下心底的惊讶,看向蕴青。
“坐,书都带了吗?”
青年皱眉:“带了,都是些小孩学的课本,你要这些做什么?”
他语气有些不耐,可看在对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份上,还是强忍了下去。
“你不是要报答我吗?现在我的要求就是让你教这位女士念书,有问题吗?”蕴青坦然道。
怜青讶然,尚未反应过来,那边的青年已经一口答应。
“好,没问题。”青年爽快道,“还有,我欠你一句道歉,我不该骂你是资本家小姐,你也可以骂我一顿出气。”
蕴青差点笑出声:“幼不幼稚?我救你命可不是为了一句道歉,你只需要尽心尽力教我的朋友,我自然原谅你。”
“你没有上过学?”青年很快进入教书的状态,开始盘问自己的学生。
对于自己突然多了个老师,怜青虽然惊讶,但接受良好。
她感觉得到,这是蕴青特意为自己准备的礼物。
“……没有,我们老家没有正经学校。”怜青并不隐瞒,认真答道。
青年没有轻视的意思,他用笔写写画画片刻,拍板道:“那就当你是启蒙的孩子,咱们从头学。”
随着课本翻开,青年开始讲授,全然没有方才的不耐。
在怜青学念英文字母的时候,蕴青悄悄退了出去。
她们借买东西的名头出门,逗留这么久,总要想个借口遮掩。
更何况,学习并非一日之功,而在于日积月累,所以蕴青决定让文舒窈帮忙打掩护,好让怜青时不时能出门。
作为没有基础的学生,怜青心中忐忑,生怕自己愚笨学不会。可是青年倒颇有些授课的本事,将枯燥的内容讲得绘声绘色。怜青一时听入迷,甚至忘记了时间,直到窗外夕阳斜照,落在她的眼睫,这才唤醒沉浸于书本中的灵魂。
青年看了看怀表,收好课本:“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回去记得将字母背一背,回头我要考你的。”
怜青小学生似的点头:“好的,……先生。”
青年一愣,似乎才想起忘了自我介绍:“额,我叫季维,季节的季,维新的维。你别叫我先生,我也只是个学生,恰好能教你罢了,真论起来可算不得什么。”
怜青笑道:“论语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在别处是学生,可在我这里,你既教我念书,我自然不管旁的,只尊你为老师就是。季老师,你说是吗?”
季维哑然,摸摸头道:“咳,说起来,我也只能教你外文和数理,国文方面你比我更精通。”
怜青摇头:“季老师这话说岔了,我光会背些陈腐诗文,于这世道而言实在无用。”
“你这话才是大错特错。”季维突然语气一肃,认真道,“我要纠正你的观念。”
“从前年少气盛的时候,我也有过同你一样的想法。国家积贫积弱,饱受外敌摧残,连带着咱们中国人在自家的地盘上都活得窝囊,活得抬不起头。谁都想挺直了脊梁做人,我们拼了命地学洋人,就是想师夷长技以制夷。”
“可是赶超并非一时之功,它不在朝夕,也不在某一个人,它需要千万人乃至整个民族前仆后继才能托起一颗微小的火种,至于这颗火种究竟会不会重燃,也许我们这一代人看不到。”季维摘下眼镜擦了擦,说道,“外文是学习进步的桥梁,天文数理科学是强健国家体魄的血肉,它们固然不可或缺,可国文却是我华夏的魂,是支撑整个民族的根骨。此后数百年,科学技术会不断往前发展,五千年中华文明却是永恒的沉淀。”
“看见外面那颗柳树了吗?”季维突然指了指窗外,“那原是一株枯木,文老师费了许多心思培育它,这才救活。”
怜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微风吹拂翠绿的枝芽,夕阳映照出粼粼碧色,一派生机盎然,全然看不出从前的破败。
“柳树坚韧,任凭风雨摧残,只要一息尚存,便能重焕生机。而我们的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季维看向窗外,年轻的脸上满是意气,“真正奴役一个民族是摧毁其文化,列强今日欺我贫弱,可是,除非他们杀尽我华夏百姓,否则只要有一个人血未流干,文化就不会死,灵魂永不灭,待到来年春风吹绿柳树枝芽,我中华民族便永远存续。”
短短一席话,却叫怜青愣了许久。
原来她以为百无一用的东西,是如此的宝贵。
兴许是气氛陷入短暂的凝滞,季维顿了顿,突然笑道,“嗨,别皱眉了,跟你聊点别的。”
怜青轻笑:“聊什么?”
“那就说说我的名字吧。”季维想了想,说道:“我的名字是父亲取的,维新二字,是他未完成的愿景,直到他闭眼也没看见我泱泱华夏的新天地。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一定可以的!”怜青抢先道,“你别说这样的丧气话。”
季维乐了,脸上终于显露出青年人的俏皮:“哈哈哈开玩笑的!我是想说,假使我足够幸运,那我一定告诉我的子孙后代,等我死了多帮我烧纸,求求老天爷,让我来世再做个中国人。”
怜青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
见她笑出声,季维才耸耸肩道:“拖了这么久的堂,记得给我加课时费啊!走了!”
“嗯!要多少?我现在就给你!”怜青忙不迭找钱袋,四处寻不到,这才想起出门没带钱,闹了个大红脸。
再抬头,青年已经走远,他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夕阳拉长他的背影,柔和了万物,唯有那副脊梁从不曾弯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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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季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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