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意你。”
这三个字回响在他耳畔,夕阳西下。橙黄的暖光倒映在少女的眼眸里。
尤怀瑾怔然,久久不曾言语。
少女说完这句话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认真地看他,似乎期待他的回答。
直视着明亮的眸光,尤怀瑾只觉得喉头被一只大手掐住。
良久,他说:“蕴青,抱歉。”
目光扫过周边的文稿,他将纸袋收起,夹在臂弯下,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先告辞了。”
“等等。”左边的袖子被扯住,纸袋不小心洒了一地,稿纸满天飞。
尤怀瑾立刻蹲下身,将纷飞的纸张一一捡起。
一只白皙纤长的手出现在眼前。
蕴青蹲下身,捡起稿纸:“对不起。”
尤怀瑾手一顿,没有答话。
他明白,没有答案的事,最好从一开始就要斩断,不能给予任何希望。否则,伤人伤己。于是偏过头,不去看少女的神色。
“表白被拒绝的是我,怎么你的脸色这样难看?”
话语里带着笑意,与预想的沉重并不相同。不知怎的,尤怀瑾竟然松了一口气。
也许自己也无法承认,在某一刻,他实在不想看到少女脸上的沮丧,尤其……这样的沮丧是自己带给她的。
“六小姐,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良久,他直起身,温和地微笑。
蕴青将捡起的文稿递给他,目光与文字擦肩而过。
“你方才叫我蕴青,现在又叫我六小姐。老实说,我很不爱听这个称呼。我不想听你叫我六小姐,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你总不肯叫我蕴青,是不是提醒自己,我们之间有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
不等他回答,蕴青接着说:“你不用说配不上我的话。”
“这样的话我不信。所谓家世背景、财富名利,如果这些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那么你就不是我所钟情之人。尤怀瑾,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认真地问你,为什么不敢接受我?”蕴青忽然凑上前,两人相隔咫尺之距。近到他能闻到少女发间的芬芳,“你为什么从来不敢抬头看看我呢?”
有那么一瞬间,尤怀瑾很想避开她的眼神。
可他知道,这一刻不能退。如果退了,似乎自己内心那点儿细小的、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思,会被直白地披露出来。
于是,少女只看见他平静的面容和礼貌周全的动作。
“六小姐,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勉强?”蕴青笑了一声,眼底似有嘲讽。好像明晃晃地在嘲笑。看!你这个胆小鬼。
“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蕴青挑着眉,目带挑衅。眼睛里在说:如果你敢撒谎,我必要拆穿你。
如此场景,不久前也在咖啡馆上演。
只是,那时找借口拒绝的人是蕴青,而此刻被拒绝的人变成了她。
手指摩挲着纸张,这是尤怀瑾无意识的行为。
看着窗外的夕阳。尤怀瑾安静道:“我现在没有成家立业的打算,不想耽误一个好姑娘。蕴青,告辞。”
说罢,他转身离去。
上菜的西崽姗姗来迟,蕴青没有阻止,一个人对着精致的餐点大快朵颐。
一旁的西崽目睹全过程,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需要手帕吗?”
蕴青忽然一笑,抬头问:“你不会以为我哭了吧?”
只见少女脸上云淡风轻,哪里有表白被拒的失落和难过呢?
西崽满脸通红,讪讪道:“以前常常遇到这样的事,多情的女郎总被无情的男子所伤,大多是要哀哀痛哭一场的。像小姐您这样的,极为少见。”
蕴青噗嗤一笑,笑过之后却忽然陷入沉默。那无言的沉默里却并非是哀伤与婉转。
“喜欢一个人,痛痛快快喜欢就是了。管它日后是不是洪水滔天,我只要此刻痛快。”
“可他嘛……又是一个胆小鬼,不愿意接受我这份爱,那是他没福气。我为何要因此伤心难过呢?难道因为他拒绝了我。我便是一个被人抛弃、被人看低的女子吗?”蕴青淡淡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清楚。我好不好,不由‘接受’或‘拒绝’来证明。”
“他若恰好喜欢我、接受我,那是我们有缘分,彼此心心相印。可我若是被拒绝,却也不能说我就是一个极差的女子,所以何必以此来衡量我自身的长短?”
西崽听完,深觉佩服,不由得说道:“若是世间女子都有小姐这般心肠,很该少许多伤心人了。”
蕴青笑了笑,用手绢擦了擦嘴,潇洒离去。
“小姐,有东西忘了拿。”西崽追上前喊道。
蕴青顺手接过,看了看,是尤怀瑾仓促落下的稿纸残页。临走前,递了几张钞票给西崽,“呐,小费。你那句安慰很及时,也谢谢你的手绢。”
西崽将她送到门外,鞠躬道:“小姐常来啊。”
蕴青摆摆手,没有回头。
深冬的南京路,枝头寂寥。
高跟鞋踩着枯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蕴青兀自出神,忽然长叹一口气。
“关蕴青啊关蕴青,说的那么洒脱,实际上还是窝囊。”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只见不远处有人在叫卖排骨年糕。
买了一份边走边吃,当香味在舌尖蔓延的时候,心头的堵塞好像也慢慢被疏通开来。
难过吗?有一些吧。世间之事大抵还是希望圆满的好。可是,也不能事事皆如意。
所幸,她是一个极清醒的人。
尤怀瑾很好,她关蕴青也不差。
将一份年糕吃干净,蕴青仰着头,望着逐渐入夜的天空笑了笑,眼眸依然明亮。
都过去了,天还会亮的。
戴好洋帽准备回家,手包里掉出纸团,蕴青定睛一看,是方才西崽送过来的稿纸。
这一页正好是署名处,右侧一排笔锋刚健的字,上书:锐锋笔客。
-
回到家已是深夜,怜青想必睡下了。
尤怀瑾看见门缝里透着幽微的光芒,以为妹妹忘了关灯。踏进公寓门,才发觉客厅坐了一个人。
他一愣,开口问道:“妈,你怎么来了?”
自从到了上海,张氏如前头所言,数月以来只是走走亲戚,不时给女儿安排几台不痛不痒的相亲,很少造访小公寓,更遑论是在如此深夜时刻等候在客厅。
想到种种可能,尤怀瑾问:“出了什么事?药用完了吗?”
客厅里,张氏端坐在沙发上,摇头道:“你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尤怀瑾替母亲斟茶,却被制止。
只见张氏面容冷肃,一贯的不假辞色:“我在上海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没有功夫同你们消耗。只说两桩,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第一,我已在你母舅家寻到一位合适的女子,今年之内,你要与她完婚。”
“第二,这段时日,我同关家交往甚密,约摸也看得出来,关家大少爷对蕊蕊还有些许情谊。等我同关太太商榷一二,此事或许能转圜。如若不能,我也会替她寻一处好人家。”张氏道,“总之,她和你留在上海可以,只是这两桩事一定得办成。”
尤怀瑾皱眉,深觉有些反常,道:“母亲,婚姻大事并非儿戏。您此前给蕊蕊相看的那些男子……大抵不合适。若是强来,她后半生也不见得幸福。”
“那依你所见什么才叫幸福?”张氏忽然冷喝道,“十几岁便要离开家门去闯荡!学你那个抛家舍业的父亲!不要妻儿,不要亲长,连累满门,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是吗?!”
“你要学你的父亲,我不管!反正这些年不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吗?你大可死在外头。我只当没你这个儿子。可是又偏偏要把你妹妹也带成这个样子。她是个女儿家,若是也要学你这般,将来要怎么过?!”许久以来一直压抑的怒火在此刻突然爆发。
怜青从睡梦中惊醒,赶忙推门出来:“哥哥,妈,这是怎么了?”
“睡你的觉去!不用你管!”张氏喝道。
尤怀瑾也看向妹妹,温声道:“去睡吧,这里有我。”
怜青不肯,一径冲到张氏面前,伏在她膝上道:“妈,我都听见了,你能不能听我说两句话?”
“妈,我知道你一向是个不爱说软乎话的人,可我更知道……你怜我爱我,所以一心想让我嫁进好人家。”她慢慢说:“可是……妈,嫁了人就算有依靠吗?您当初嫁进尤家不也以为自己有了依靠吗?可后来这许多年,哪一天不是靠您自个儿苦苦熬过来的?若没有你,我和哥哥怎么能长到这么大?”
“我要退婚,不单只为儿女情长。我同他有没有情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私心里不想去大宅门里做一个影子。”怜青仰头,殷切道:“妈,您撑着二房上下的每一天,何曾真心快乐过?我眼瞧着你是怎样过来的!我心疼你,你也留在上海好不好?”
“我难道在害你吗?!”张氏痛心疾首,连声音都带着嘶哑,“我半点都不图面上锦绣,我要你嫁高门,是因他能有好门第,就能护着你,叫你后半辈子安安稳稳地过!”
张氏眼角隐隐有泪光。
怜青的心,蓦然酸软。
母亲是个极要强的女人。
在深宅大院里勾心斗角几十年,若是骨头软了一分,她们孤儿寡母就要被旁人吃干抹净。所以母亲从来不在旁人面前示弱,久而久之,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弱点,仿佛永远坚不可摧。
“是,我这几十年来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为了护住家里一亩三分地,我见天儿地当泼妇。”张氏冷笑,“有时候是真恨你父亲。他命贱!死得早!”
张氏唾骂:“是他要去闹革命的!不顾我们的死活!他死了倒痛快,留我在世上受罪!我也命贱!人是我自己选的,这条路再难走,我都认!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她指着尤怀瑾道:“你要学你父亲,我不管你!那是你自己选的。我生了一个你这样的儿子,我也认。只怪我当初没教好你。”
“可是,我没了一个儿子,剩下一个女儿也要如此吗?”张氏恨声道,“我苦心替你筹谋,把你后半辈子安排得稳稳当当。我给你攒了十几年的嫁妆,你现在却要跟着你哥哥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等我死了,我的眼睛都闭不上!”
“妈!你别说这样的话!”怜青急忙去捂她的嘴,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重复呜咽,“你会长命百岁的!你别生气,别说这样的话!”
尤怀瑾沉默良久,忽然跪到张氏面前,郑重磕了三个头。
“妈,是儿子不孝。”
张氏定定看着他,冷声道:“可你还是不悔?”
尤怀瑾不语,可是平静的眼神却早已说明了答案。
张氏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
“罢了,我如今也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由得你们去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明白,也管不了。待到九泉之下见到你父亲,我也没什么不好交代的。”
“他欠我的……更多。”
说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砸在冰凉的地板上。
几十年的心酸愁苦,都在这一滴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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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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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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