袄子上夹着几片枯叶细石,灰尘沾满皮裘。
红线双手垂落,却止不住地发抖。
等到一群人浩浩荡荡远去,眼里大颗扑簌落下的泪水才缓缓止住。
红线抽着鼻子,眼眶通红,盯着脚面无所适从,静默好一阵,正要转头原路回去时,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厮,大口喘气道:
“这位……姑娘,小哥特意吩咐了,让我领你朝鹤望楼去。”
两人遂又走了好一会儿,见着一个两层高的歇山小楼,立于一道曲折长廊后面。
小楼底层不设墙,远远地就看见一大帮人坐着,相邻的开阔山房里有几个旦角在唱戏,旁边一一摆着瑶琴、沙锤、排箫等乐器。
小厮领着红线从假山后面绕过,进了一间不大的屋子,道:
“小哥说了,请姑娘先在此处换了衣裳,再去见老太太。”
说完,恭恭敬敬退了出去,留下一套石青色的缎面袄裙放在托盘里。
红线换了衣裳,又在山房里等了片刻,听到外面一曲《游湖借伞》唱完,敲了梆子,这才往小楼中间去。
迎面是扑鼻的檀香,香炉置于四角,雾白色的细烟缓缓从炉中腾起,然后消散在空中。
红线在角落踌躇着,找了半天没找到红香的影子,连那日医馆的赵师傅也不在其中。
阁中人虽多,多得却是仆役,坐在两侧椅塌上的倒没有几个,唯一一个红线见过的熟面孔,却是上座那位老太太——当日拄着拐杖狠狠朝元一背上打去的人。
红线生了退意,怎么想都觉得今日不该出门,便朝身后一望,想着从曲折廊道间再折回去的打算。
再转过头来时,却和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对上。
不像两日前的严苛厉色,老太太一双眼睛里满是慈和,一边朝她招手一边问:
“是谁家的姑娘?”
刘婶恰好从屏风后面捧着一小盘干果出来,听老太太这样问,便凑到她的身边详细介绍。
在一众探究的目光里,红线安安静静走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一双眼立即眯成两条细缝,不等红线说话,便道:
“原来是红线丫头,数数该有快二十年没见了,如今已经长得要和元一一般高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这把老骨头?”
红线任由老太太牵过自己的手,仔仔细细打量,轻轻点头。
老太太爽声大笑:
“瞧这丫头,我还说她性子和红香一点儿都不像呢,现在看来到底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孩子,说谎的本事倒是和红香一模一样。”
座下宾客都顺着老太太的话笑起来,红线脸上一热,没再说什么。
老太太命人递来暖炉,亲手塞到红线手里,又拉她在身边椅塌上坐下,等山房里的戏重新开唱了,才轻轻拍着她的手,道:
“本是家宴,都是几个相熟的亲戚,一早就请人去喊了红香,谁料下人来话说她大清早的就跑去花儿丫头家里,怎么喊都喊不来,想必是玩野了,如今不愿意和老人家说话了。”
红线两唇微启,刚要替红香辩护两句,又听老太太道:
“倒是考虑不周,竟忘了你来永安的事,回头赏他们一人二十板子,看他们下次还敢不敢再犯。”
红线连忙握住老太太的手,面露焦急,道:
“不关其他人的事。”
老太太挪过眼神,盯着红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笑起来,温厚的手掌反过来握回去,道:
“瞧你实心眼儿的,不过是逗你玩儿罢了。”
红线一颗吊起来的心放回肚子里,本想把手抽出来,却见老太太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戏班子,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戏曲轻轻拍着她,便又将心思收回来,也转了目光到旦角身上。
此时一出新剧正好唱到《结亲》,书生扮相的小生和新娘扮相的青衣携手同行,武旦退至幕下,旁边唢呐响,锣鼓鸣,一派热闹景象。
红线出神看了片刻,忽听老太太冷不丁地开口:
“好丫头,倒忘了问你一件要紧事,如今夫家待你如何?”
老太太一双眼睛仍旧是放在台中戏班子身上,不过是随意出口的一句话,让红线顿时心中一悸,缓缓将自己的手从老太太的掌心中抽出,半晌没说一句话。
老太太扭过头来,见红线微微垂着脑袋,眼里全然没了精气神,一时奇怪,便问:
“这是受了欺负?”
正要拉过红线再仔细问问清楚,戏班子忽然闯进一位青衫大褂的道长,一顶玄帽在头上戴得歪歪扭扭,几欲掉下,手中拂尘一挥,硬生生打散了新娘和书生相牵的两手,一脸正气道:
“许施主,为何现在还是执迷不悟?”
台中各人皆是一愣,互相望了一眼,便听书生扮相的小生斟酌开口:
“你是何人?”
“贫僧法海,乃东土大唐西天取经和尚一个,特意转道而来,只为告诉许施主,你这娘子非我族类——”
“啪!”
一只如意翘头鞋不偏不倚地砸中道长额头。
红线转头,见身边老太太悬着一只没穿鞋的脚,一边作势要把另一只鞋也脱下来,一边怒不可遏道:
“也不知道祖上是犯了什么滔天的大罪,养出你这么个混小子,好好的法海和尚,做什么扮作道士!”
元一揉着额角发红的肿块,龇牙咧嘴道:
“我往他们戏服里挑了半天,都没见着有和尚的衣服!只能将就穿穿,将就穿穿。”
刘婶从身侧拦下老太太还要丢鞋的动作,一边顺着老太太的背轻拍,一边止不住地笑,道:
“小哥,和尚道士的话也就算了,怎么把唐玄奘的词儿念到法海身上?”
元一哈哈大笑,拂尘往自己肘弯里一挥,作了个道士的模样走到老太太身边,一副高人作派道:
“是么?原来是唐长老的词?”
底下客人们也跟着笑起来,劝了老太太半天,才让她将怒火熄下去。
元一却不当一回事,自己提了一张榆木高背椅,往老太太身边一坐,剥开红衣花生朝自己嘴里一丢,向台中戏角们吹了声呼哨,道:
“继续!继续唱!”
老太太往他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记,道:
“说你书也读了,礼也学了,怎么天生就这么一副荒唐样?”
一声叹息,回头瞥到红线身上,又道:
“有空跟你这位姐姐好好学学,端庄品行。”
元一看了一眼红线,道:
“祖母喜欢红线这样的?”
又是一记轻锤,老太太道:
“谁教你的直呼其名,你若不喊姐姐,按道理也该叫一声……”
老太太想了片刻,才有些不确定地看向红线,接着说:
“按道理也该叫一声许夫人,是不是?”
红线对上老太太一双迟疑的眼睛,轻轻点头,低声称了句:
“是。”
“是了,我就记得永宁镇那位小侯爷该是姓许,总算没有老到太糊涂!”
元一漫不经心看了一眼红线,道:
“祖母,眼下咱们是在永安侯府中,谈别家侯府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老太太没好气地狠狠一瞪元一,见红线精神算不得太好,便不再就着话题继续说,塞了两颗破了皮的纸核桃到元一手中,道:
“替你阿姐剥了。”
元一点头,两手捏着核桃挑出果肉,就着戏班子里的舞乐,将果肉丢进嘴里自己吃了。
红线静静看着,什么也没说。
戏乐唱到尾部,天色逐渐暗下来。
老太太由人搀住,缓步往阁外去,只叮嘱元一一句注意时辰,便打着哈欠越过拐角。
红线匆忙起身,拦下正要离开的刘婶,从怀中摸出当日红香在雪地中捡到的银簪,道:
“刘婶,这是红香捡到的,一直没有机会交给你。”
刘婶接过银簪,拿自己的衣角好好擦了擦,又用两指在簪身上轻轻一弹,放在耳边听了听,眯眼笑道:
“是块好料子,她卖多少钱?”
“多少钱?”红线不明所以。
“是啊,不是红香丫头要卖的吗?”
“不是刘婶你丢的吗……”
红线声音越说越小,却见刘婶霎时面泛红光,一改之前说词,拍着脑袋道:
“啊?我丢的?是!是我丢的!哎呀,怎么忘了这档子事,这不是我当日在明月楼买的嘛,瞧我这记性!”说着,就要将银簪往怀里揣着。
说时迟那时快,蓦地闪过一道灰影,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红线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见簪子已经跑到了元一手中,被他捏在指尖打了个旋儿,勾着笑道:
“明明是张小草的簪子,怎么成了刘婶你的?”
“瞧你这话说的,小哥,这世上的簪子千支万支,怎么就只准张小草有,倒不准我有了?”
元一斜了刘婶一眼,道:
“也不是不准你有,前两日她刚丢了支簪子,说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要是你的,你就拿去。”
元一将簪子送到刘婶面前,刘婶反倒红了耳尖,摆摆手说老太太那边还等着,踩着绣花鞋匆忙离开。
檐下灯笼逐盏亮起,阁内宾客退去,剩下几个仆从搬离了中场的桌椅板凳。
身前身侧都是匆匆而过的人影,灯影憧憧,屋顶上四角起翘的角兽影子投射在雪地上,映射出一只展翅腾飞的野鹤。
红线低头,浅浅望了眼地上野鹤的剪影,道:
“既然如此,便请你交还回去吧,天色不早,我该回——。”
话还没说完,元一便不耐烦地将簪子抛回到红线怀里,道:
“我可不和她打交道,谁捡的谁送,刚好,一会儿张小草就要过来。”
元一没有再将后半句话说下去,低头看着红线。灯笼点到长廊拐角处,照亮红线鬓发起飞的半边侧脸。
红线垂着脑袋盯住脚尖,便没有看到元一眼中被灯笼映出的火色,犹豫很久才说出一句:
“那我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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