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段友谊,因为朋友的离世而告终。
他只给我留下一串模糊的话语,还欠我一个没来得及的道歉。
我后来的岁月里又拥有了很多朋友,甚至爱人,无论是深度还是年限,这些人都远远超过了第一段友谊。可是,我每次看到悬铃木,看到它毛茸茸的种子在风中抖动,我都会回到三年级的下午,回到那又潮又冷的地下室里。
我讲到这里,大家应该都明白了——
不要低估命运,不要过于好奇。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可能会带来祸患。必要时,要小心谨慎地活着。
就像多年前,一本不知道从哪来的邪典害了我的朋友。而我在这里讲述,既是为了告诫众人,也是为了追怀我的朋友,来纪念一段早逝的友情。
几十年来,我也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可不是有句话吗?它是这样说的:“在你真正被宣告死亡、正式入土之前,你都不能断言人生发生了什么。”
我过早地断言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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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过12岁后,我感觉时间在加速运转,自己则是以几何倍数长大。
我小时候一直不理解“长大”这个词,只觉得它毫无意义且多余,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他自己,怎么会在某个时间节点突然“长大”,然后性格禀赋都改变了呢?
现在我可以对自己回答:人不是由他自己组成的,而是由记忆组成的。
生活带来记忆,而记忆会改变一切。
我成年后,终于离开了那座古板的山,在一个大城市艰难求生。
我快速地融入了这座城市,身上的野性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学会体面地生活,开始计较楼板的隔音、小区的断电、不清理的生活垃圾,对所有人保持着疏离又不失礼貌的态度——
我害怕麻烦,毕竟生活里塞满了要考虑的事:升学考试、绩点评优、毕业典礼、就职、安家、保险、水电费、升职、子女教育......我极其投入这一切,忙得团团转。
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拿着退休单站在公司门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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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邮箱沉寂下来,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
唯一波动的是每月定期发来的退休金确认单。我的邮箱“嗡嗡”两声,紧接着银行卡发来入账通知——这就是我和社会的全部交流。
直到上个月,我照常打开邮箱,未读邮件变成了2封。
新邮件来自一个不知名的老年社团,邀请所有60岁以上的社团成员参加短途旅行。这趟旅行“为老年人特别打造”,目的地是一座正火的海滨城市。
尽管它声称是“老年公益旅行”,但价格完全看不出任何“公益”之处,甚至比普通旅行社还高出两成。
虽然我有时为了购物折扣,参加了大大小小的社团、群体、业余活动组织,但我还没糊涂到不记得它们的名字。我看着无比陌生的发件人名称,更加确定这就是一个随机投放、引你上钩的广告。
但为什么不去呢?既然它已经明码标价,我的退休生活又实在无聊。我现在非常需要一场同龄人的聚会,来回忆一些稀巴烂的往事。
现在的广告的确深谙人心,有些钱你活该付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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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团旅行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只要坐上飞机,然后等待,等待安排给你的一切。
我等到的是长途汽车、缺少咸味的路途餐、潮湿的客房、大呼小叫的旅游景点、一个老人被焦虑的儿子拉扯回家、过于咸味的特色餐厅、没精打采的海鸥...五天四夜很快过去,大家都觉得无聊极了。
所以最后一晚我们选择在酒吧度过。
没错,酒吧。
听起来和老年人毫不相干,喝干净面前的一大马克杯酒,你就可以准备预约明天的医生了。但我们还是这么干了,一群老年人突然找回了激情,戴上老花镜,对着游客中心的导览图挑选半天,最后终于敲定一家靠近海滩、风格复古的酒吧。
“复古”只是相对于年轻人而言的。挂在墙上的吉他、摇滚主唱的签名照、破烂的牛仔外套和酒壶,这种风格盛行的时候,我们只有二三十岁,那时公路片很受欢迎,里面总是配上一首狂放的摇滚主题曲。尽管张扬,但它总带着轻柔的尾奏,当吉他声淡去,你仿佛也跟着一起远行,车辆消失在天际线处...
可我们从未远行。
我一直兢兢业业干到退休。同行的这群老人,最叛逆的一个在大学时期辍学两年,组建了地下乐队,最后才思枯竭、写不出歌,只好去当了保险销售。
没想到他误打误撞,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职业,他在销售这行如鱼得水,一直到52岁还拿着高额提成。前不久遗憾退休,至今他的传奇还在老东家流传,闪闪发光的大头照被挂在集体办公室的墙上。
这位老人一走进酒吧,目光就马上锁定了一把吉他——
它被孤零零地放在吧台边,没人去弹,好像等着被人发现——于是这位前吉他手兼乐队队长,慢悠悠地踱到吉他旁边,走来走去打了两三个转,还无意轻咳了几声。
好几个动作下来,我们都没有表现出丝毫好奇,也没有问他任何问题。
他只好清清嗓子,主动向大家披露自己会弹吉他,还有一段“叛逆”的年轻往事。可惜我们听完,只觉得他成为“传奇销售”的故事更有看点。
他见我们无动于衷,便极力想要证明自己。
他四处张望。
此时,唯一的聚光灯正打向角落的歌台。在一片黯淡的酒红色微光中,你一眼就会注意到那唯一明亮的地方——而那明亮的台上,正摆着一本散开的谱子。
他上前翻看了一会,就得意地望向全场,一直嘟囔着“这些都是我熟悉的和弦”,稍微拨弹练习几分钟,就拎起吉他开唱了——
“雾气缠绕,幽绿的湖水开始哭泣,
悲伤攀升至我的脊骨。
我沿路而上,眼前开阔——
千万颗星星从地上升起,悬挂太空。
河水逆流,日月倒转。
真理对我开口:
时间是假象,死生是幻觉。
如今我才明白一切,
我举起了她的“伯格曼-毛瑟”手枪,
在砰然坠毁的声音中回归现实。”
陌生的歌词侵入了我的脑海。
我心下一片空白。
一阵熟悉的冷颤袭来。我像被往前拉扯了几十年,回到10岁,我举着那把不伦不类的玩具手枪,对着小和尚大喊——“伯格曼-毛瑟”!
我惊醒般看向四周,只有一片昏暗。
朦胧的灯光就像一层薄雾,挡住了各个可疑的角落。我连忙伸手按下服务铃,“叮——”,突兀一声响起,坐在旁边的老人突然被我惊醒,慌乱间失手打翻了酒杯,猩红色的液体就淅淅沥沥地滴下,洒满一地。
服务员很快赶来。他收拾好酒杯,一边仔细擦拭着地面,一边低头询问我需要什么。
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首歌...”
他依然波澜不惊,友好礼貌地问着:“是要换歌吗,女士?您需要的话,我们有驻唱可以上台演奏。”
我用尽全力想要摇头,可只带来了微弱的摆动,“这歌...很好,只是...它是哪儿来的?”
“您也喜欢这首歌吗?”这位侍者露出一个自豪的微笑,“您应该是第一次听到吧,这首歌是我们老板自己写的。您看,他就站在东边的露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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