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到银子上了。
现在的迟镜,别说一两银子——就连一个铜板,都得当掉裤腰带才拿得出来。
迟镜垂头丧气,道:“一百两好贵……星游,你能不能念在你师尊的情分上,少、少收一点?我东西不多的。”
季逍问:“这张红木拔步床带不带?”
迟镜道:“睡觉的肯定带呀,我总不能占你的床吧。”
“如师尊真为我着想。”季逍又问,“那流霞金销帐带不带?”
迟镜:“没有遮光的我、我睡不着。”
“夔纹熏香笼呢。”
“你的一人境会不会很冷啊?我怕被冻死……”迟镜边说边观察季逍的神情,感觉不太对劲,连忙找补,“也可以不带的!你开境开得暖和点呗,不要雪山行不行?”
倒是越说越过分了。
居然对别人的“一人境”提要求,岂知既称“一人”,便是唯其独尊。
季逍皮笑肉不笑地道:“一年一百两,一分也不能少。”
迟镜彻底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四仰八叉地往后倒,瘫在榻上不肯动弹了。
季逍却注视着他的面容,似在观察。
经过一番谈话,迟镜的心神得以开解,不再被谢陵之死困住。他短暂地解脱出来,面相自然许多,若还是刚才那副命悬一线的危容,八成要吐血才能化瘀。
道侣毕竟是道侣,命数气运相连。一方陨落,另一方不死也残,身不残,心也残。
迟镜还算好的。
季逍道:“弟子告退。”
“啊?别别别走。”迟镜又坐起来,怀揣着最后一丝期待问,“星游,你真的愿意捎上我吗?如果你愿意,我就不努力改嫁了,我努力赚钱!”
窗外夜色沉沉,也许续缘峰的天永远不会再亮。万千雪山,停留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可是暖阁里烛火融融,隔着无风自舞的软红帐,榻上人神情专注,眸光清亮。
青年持剑回身,对上他黑白分明的双眼。
许久之后,季逍方一点头。
迟镜追问道:“会不会不开心?”
季逍一直不喜欢他。愿意伸出援手,实在是出乎迟镜意料。
季逍摇头,并不答话。
迟镜呐呐地说:“一百年了,我总觉得你不开心……可你不仅没迁怒我,还、还把我照顾得很开心。甚至修为也没落下,你什么时候用功的?我都没发现。一旦大家知道你即将开境,你就是下一个谢陵。现在谢陵死了,你自由了,你……你真的会继续带着我么?”
季逍皱了皱眉,终于无可奈何地问:“您很在意我的感受吗?”
“啊?”迟镜说,“我不想勉强你呀。”
季逍便直言道:“已经勉强了百年之久,再百年,千年,万年,又有何不同。如您所言,我会是下一个谢陵。既如此,谢陵养得起的,于我也不在话下。仅此而已。”
他第一次直呼谢陵的姓名,迟镜揪紧被角,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却说不上来具体。
只是一种新的不安攫住了他,尤其当季逍的目光掠过他时,半是审视,半是漠然,还有水面之下、他看不清的深沉意味。
他仿佛被当成了谢陵的遗物。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在谢陵死后,直接被季逍继为己有。
迟镜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季逍提醒他的话:“星游,谢、谢道君才死了三天。”
从来都直呼谢陵姓名的他,此时倒搬出“道君”的名号了。谢陵的封号是“伏妄”,这他还是记得的。
季逍微微笑道:“但人死不能复生,对么?与其为死者沉湎伤怀,不如早做打算,筹谋后事。师尊的遗孀,自然也在我接手的后事以内。”
眼前人话里有话,迟镜莫名悚然。
他是不是掉以轻心了——季逍帮他,会是好心么?这厮肯定等着整治他好久了吧!瞧他皮笑肉不笑那样,哪里是师尊新丧、诚心孝顺师娘的样子?
要是跟着他走,指不定无间地狱在前方。
可是不跟着他的话……
迟镜颤声道:“你还说我高瞻远瞩!你、你现在就这副态度,岂不是更狼心狗肺?”
季逍说:“如师尊除了依靠我,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放眼临仙一念宗,谁不想把您生吞活剥。既然要相处下去,不如现在就以真面目相示。如师尊,我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您对师尊虚情假意,而我,您说得对,我狼心狗肺。”
季逍的神色未变,堪称缱绻,只是声线低柔,更瘆人了。
迟镜没想到,自己在脑海中为他幻想出的正人君子形象,如此不堪一击。以前他还能自我安慰,这个首席大弟子讨厌他就讨厌他,好歹行事有原则、为人有底线,没想到谢陵一死,全都变了!
说起来,仙家散布在山野,凡人集权于皇宫。迟镜突然记起,那延续了数百年的皇家……似乎姓季。
那或许不是季逍变了,而是谢陵死后,他不演了。
季逍垂眸,刚披露一线的真面目消散无形。
他淡淡道:“如师尊早些休息。”
迟镜咬着嘴巴,一副不服气又不敢顶嘴的样子。
季逍道:“还有事?”
“我……我睡不着。”迟镜终究服软,泄气地说,“我一个人睡不着。”
他眼下泛着青黑,显然几天没睡整觉了,眼巴巴地偷看季逍一眼,希望他和以前一样,听他这么说,便留在书案后静修,等他睡熟了,再回自己的居所。
刚死了道侣,迟镜心悸得厉害,总是乍一犯困、便立即惊醒,好像阴影中藏了无数幽魂,个个伏在他耳边低语。
不料季逍斩钉截铁地说:“睡不着也要睡。一刻钟后我来检查,没睡着就一年二百两逆旅费。”
“星游!”
迟镜大叫一声,不敢相信他居然这样苛待自己。果然是变了!和以前判若两人!
季逍却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临走时一抬手,满室明烛俱灭。
屋里陷入黑暗,迟镜没忍住又“啊”了一声,不过小声许多,也哀惧许多。
他没有撒谎,他确实害怕。以前不怕黑的人,在道侣死后,突然无法忍受黑暗。
续缘峰的黑夜似乎沿着窗缝渗进来,一点点地漫过地面、爬上床榻,将迟镜缠绕其中。看不见的黑色潮水翻涌、涨落,将他淹没,其间是来自幽冥的呼唤,时而轻飘、时而靠近,不住地窃窃私语,欲拉他陷入。
“谢陵……谢陵,是你吗?”
迟镜紧紧地贴在床榻最里面,试图再向墙壁挤一点。怎么也哭不出来的他,终于被黑暗吓哭了,一面擦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喊着已故道侣的名字,一面感到丝丝凉风吹拂着自己,明明裹在厚厚的被褥中,也好像未着寸缕。
黑暗中的杂音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在他耳畔响起的声音:
“嗯。”
刹那之间,不啻于惊雷炸响。
迟镜双眼睁得溜圆,连忙扭头。可他看见的是黑沉虚空,视觉如不存在,听觉也仿佛幻觉。
迟镜的后背寒意直窜。当他害怕的时候,只能唤着道侣,两人再生疏,谢陵也是他除了季逍以外,唯一能叫上两声的对象。
问题是,当谢陵的声音真似是而非地响起——就不太妙了。
迟镜忽然作想:今天是第几天了?
修真界的人皆以为,谢陵虽然在居住条件、开销用度上,对迟镜有求必应,但两人在道侣生活上,是异地分居的。谈不上和睦,更谈不上恩爱。
因为谢陵在婚后第二天便离开了宗门,前往外地除祟。之后也时时在外,常年无休。
并且据临仙一念宗弟子透露,大婚当晚,便有人将外地妖魔现世的消息告知谢道君。
谢道君此人,尊贵如琉璃圣像,高雅似玉砌神身,怎么会弃肆虐的妖魔于不顾,只图洞房花烛?必然是清心寡欲、静思了一夜,以致翌日早早离宗。
对此,迟镜不想解释太多。
因为他也很震惊——他到现在还记得,大婚那天的晚上,常以玄衣血剑形象示人的谢陵步入新房,一身喜服,清冷的五官亦被衬出一丝暖意。
迟镜知道,他刚才出去,是因为外地出事了。
彼时的迟镜非常主动地向新婚道侣保证:自己可以一个人睡觉,他想走就走,最好快走。没说的是,走了不回来都行。
那年的谢陵风华正茂,玉容仙姿,冰骨月质。他静静地望了喜床上的迟镜片刻,只吐出一句:“无妨。”
无妨?
一心为世的伏妄道君,竟然说外地邪祟无妨?
迟镜目瞪口呆,怀疑他被妖怪夺舍了。
不料谢陵接下去说的话更惊世骇俗。他缓缓解除衣带,卸下外袍,道:“今夜只你我二人,管四方丛林俗务作甚。孽障扫兴,我明日可令其多些死法。你,不许提它。”
说罢,从来面无表情的谢陵倏而一笑。
迟镜便想不出很多所以然了。那时候的他呆头呆脑,心说世上有如此好看的脸,真是不讲道理。不笑便罢,任是无情也动人,竟然向他莞尔,实在要命。
迟镜迷迷糊糊,被解了衣冠,直到要褪去中衣,才面红耳热地推拒,感觉对,又不太对。
但灯已熄了,烛皆灭去,仙人近在咫尺。两相耳鬓厮磨,一时情浓难却。
就要想起些不堪描画的经历时,迟镜忙收回思绪。
不过脸已经通红,黑暗中,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一时口干,喉结微微滚动,难言的空虚涌上来,压过了对夜晚的恐惧。
迟镜把脑袋扎进被褥,久久不能平息。
奇了怪了,都说阴魂伤身、吸人精气,难道他现在心猿意马,就是被阴魂缠绕的体现?
新婚夜太令他神魂激荡,至今想起,仍心潮高涨。谢陵那人,实在奇怪,看起来冰清玉洁的,在榻上却手段几多。
或许聪明的人干什么都不会差吧。
总之,本来觉得嫁人有点奇怪的迟镜度过初夜之后,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谢陵是第二天出远门了不错,之后也一直在四方平乱不错,但世人不知道的是,暖阁其实是一座巨大的法阵。几件陈设的雕花都是阵纹,摆放的位置也很有讲究。
而迟镜本人,实为阵眼。只要他在房中,谢陵便能从千里之外,传至屋里。
多少个外人以为孤枕难眠的夜晚,榻上被翻红浪。刚结婚时,谢陵每晚都会回来,回来便不由分说,与迟镜做那等事。
迟镜倒想听听他讲外头的见闻,可是总没来得及问,要么被堵了嘴,要么只顾着强忍叫唤,根本问不出话了。
时间一长,迟镜受不住,勒令他七天才能回来一次,不然等着把道侣干死吧。
彼时的谢陵说:“三天。”
“你那么想当鳏夫吗?……六、六天,不能再短啦!”
“五天。”
“……五天就五天,你好讨厌!”
迟镜有点骨气但不多。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连平时伺候在身边的首席大弟子,都是人家的。
谢陵挑眉,接受了协商结果。不过从那之后,谢陵带回来的不再是新奇吃玩,而是各种让迟镜乍一看摸不着头脑,用到身上才知哭着求饶的坏东西。
如此这般,百年流眄。
临仙一念宗的弟子都以为,迟镜独守空房守活寡。殊不知到了约定的夜里,这个看起来凄凄惨惨戚戚的“炉鼎”,被他们敬仰如神的谢道君折腾得欲仙.欲死,整宿不得安眠。
此时的迟镜紧盯黑暗,大气都不敢喘。
他感到一只微凉的手在身上游走,若即若离,慢慢拂过腰身。
亡夫处于死也没死的量子叠加态
有请薛定谔的谢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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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石子点破万重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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