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掌柜自觉掂量清了面前薛小娘的斤两，底气顿生：“这些赊账的都是铺上的常客，每月往来交易少说二三十笔，今日购进明日觉得不合适又退货，皆是常有的事，若是每笔去结算一来没必要，二来太耗费精神，干脆一季一结大家本着诚信做生意。至于回款……”
说着说着，他就卖力地在当季的箱子里翻找起来：“有了！这季的总账虽尚未编制，但是细流账里也能看出来。小娘你看，这一笔笔应在都收回来了。”
宝钗不动声色把大掌柜取出的册子在案上摊，开一手指着每笔金额，另一手五指轻轻敲打案面。
大掌柜好奇多看了眼她手上的动作，着实一惊，居然是他十几年前曾在铺上老账房那见识过的珠心算法，没想到薛家小娘小小年纪竟然也习得如此技法，竟是自己看走眼，小瞧她了。大掌柜暗叫不好，先前生出的底气泄了大半，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对待。
果不其然宝钗统算完把册页合拢，推到大掌柜面前：“大掌柜，虽然正如你所说，这册上面所列客商往来的应在均已收回，但同上季总账上的金额还相距甚远，若非还有其他的账册？不妨全拿出来罢了。”
这时大掌柜仿佛才记起来：“啊，对对！是有笔大额还没收回。呃……是长公主府上的……”
“长公主府上？”
“那可不，咱家铺上的瓷器品相虽然比不上官窑，但也差距不远，不少王公贵族都来我们这采买。长公主也不例外，一次性就采买了各色碗碟杯盏五百套呢！”说到这大掌柜的神情颇为得意。
“为什么长公主府会采买这么多？”
“小娘有所不知，上巳节那天长公主在府上大摆宴席，宴请寒门士大夫们，还有那些暂住在京内的考生，算起来少说也有二三百人。你想供这百来人的用餐的食器，加上折损，可不得有这么多套吗。再说他们这些王公贵胄，哪像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反复洗用破损了才丢，像这种上百人份的洗得洗到猴年马月，索性用完即弃或者是分给下人。说来长公主可真不是寻常人，富贵非凡，京城里无人能出其右，就算是宴请用的食器，也都是咱们这的上等货……”
大掌柜还在滔滔不绝，宝钗心思却飘到别处：早有耳闻长公主惜才，乐于结交文人墨客，常以金帛接济生活贫苦的儒生，可见所传非虚。上巳宴请的考生，估计是今年春闱后在京内等待放榜的进士科考生，若当中有及第者，入朝为官，便是国之栋梁……
宝钗记起在铺上看到过的那份明显僭越的采买记录，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只觉得脊背发凉。继而又自我安慰，那位若真有不臣之心，怎会轮到她这个小丫头来参透天机，京城里怕是早就已经满城风雨。
宝钗摇头想要把那个念头抛出脑外，掌柜误以为她有什么问题要说，停止了他的喋喋不休。
“小娘觉得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宝钗正好借着话头发问：“上巳是三月三，至今已半年有余，货款迟迟未收回，是当中出了什么差池吗？”
“倒是没有……只不过……长公主府上人多事杂，都说贵人多忘事嘛，兴许是办事的人忘了这笔款未付……”
“有派人去催讨过吗？”
“这……对方是王公贵族，我等平民百姓，有何颜面上门催讨……”
大掌柜这般推三阻四的态度中，宝钗断定这事情必有蹊跷，决定追查到底。
“大掌柜，你好生糊涂啊！这事要是传出去，让别人误以为是长公主府上有意拖欠，你倒是保住了自己的颜面，折损的却是长公主的清誉。这诽谤皇亲的罪过，你一人可能担下？”
大掌柜被宝钗这番话说的哑口无言，她乘胜追击：“父亲在世时候与先驸马薛都尉有些交际，长公主府上如今还有几个旧相识，不如我派人带着契券和薛家的拜贴去府上走一趟，兴许会卖个薄面。”
语毕，宝钗伸手便向大掌柜讨要契券。
男人一时间慌了神，话也吞吞吐吐：“契，契券，在……啊！瞧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长公主府上这笔款已经收回来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入账……”
“哦？有凭据吗？可否取来一看？”
“凭据自然是有的，只是年底太忙还没来得及整理，翻找起来要耗些时间。”
“无妨，找来便是。”宝钗说罢自顾自又拿起账册翻看。
大掌柜无奈，只得应承着再差人去账房，一面又不住地偷暼屋角的漏壶，盼求滴漏能滴得更快些。
宝钗手里的账册看完，也不见去取凭据的伙计回来，正欲询问就听见外面嘈杂声。
大掌柜连忙推门出去，外间里那两个薛家的小厮也跟着探头向屋外张望，他不想让外人看笑话，抓住一个路过伙计质问道：“出什么事了？”
“铺里进贼了！”
“贼？贼在哪？！”
“我也没看见，听他们说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独眼大汉……”
“谁看见了？！在哪看见的？”
“一个面生的小丫头，在账房外面……”
伙计满脸茫然，大掌柜在心中大叫不好，那薛小娘带来的其中一个婢子出去好阵子都没回来。
“就是她！”
大掌柜顺着伙计手指方向看去，只觉眼前人影一闪而过直奔里间去了，本能转身想要追上，刚才还在看戏的那两个薛家小厮瞬间从座上窜起，像左右两尊门神挡在里间的门前，被挡在外面的大掌柜只能干着急来回踱步，怪声怪气说了句：“贼喊捉贼。”
莺儿气喘吁吁地把从账房取来的卷轴交给宝钗，又喝了口文杏递来的茶才顺过气，听到大掌柜这番话，叉着腰在门口和他叫板道：“呸！你倒是说清楚！谁是贼！你那些伙计明明早就寻到我家小娘要的东西，却悠闲坐那里喝茶聊天没功夫送来，我只不过是代劳而已。再说，这间铺子难道是你家的不成！我看你才像贼！”
门前的两小厮跟也应和：“就是！就是！”
“你……你……”大掌柜被个下人指着鼻子骂，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被伙计搀扶着在落座。
宝钗摇头笑笑，并不理会那边的吵闹，抖开卷轴，一张张契券如同鱼鳞般密密贴附卷轴内的背纸上，她仔细翻看马上看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蹊跷。
不出她所料那些账上所列应在，不管金额大小，实际的收款时间均要早于入账时间，不用多想就能猜出这中间的时间差里，钱款必然被挪去他用，当中不知道被榨出多少油水，简直是雁过拔毛，更不用提长公主府上的大单，其实早在三月中旬就已经结清。
“大掌柜，这些应在既然早就以收回，却迟迟不入账，又是何故啊？”
大掌柜眼见事情败露连忙撇清关系：“账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那侄儿做的！”
宝钗自然是不信冷哼一声：“你不知道？那方才我要查凭据，你为什么推三阻四有意拖延？难道不正是因为清楚这账上有问题才不敢拿出来吗？大掌柜，我念你是家中的老人，对你还有几分敬意，你在薛家这些年我们都不曾亏待过你。可如今……”
她略微停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染上哭腔，“你却与侄儿勾结挪用铺上的钱，若不是今天被我侥幸发现，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祸端，而你……到现在还百般抵赖，不思悔改……阿耶当年真是看错了人……”
眼见无法抵赖大掌柜想要上前替自己辩解,被小厮拦在外间，只能隔着门在那捶胸顿足：“唉！怪我！怪我一时鬼迷心窍，被侄儿蛊惑！把收到货款挪去放贷……”
话没说完就听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薛蟠带着众小厮回来，看到这般景象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妹妹，这是怎么了？”
只见宝钗指着大掌柜：“大掌柜伙同他那侄儿，挪用铺上的钱去放贷！”
薛蟠大惊：“啊！你个小老儿！竟敢偷你大爷的钱！”抬手就是两个大耳刮子，大掌柜被扇倒在地顿时眼冒金星。
他还想再动手被宝钗拦下：“妹妹别拦我！我今天非要扒他一层皮！”
“哥哥息怒，还是把他送官，交由官府处置，当下把钱款追回来要紧。”
掌柜一听要把他送官，连滚带爬到宝钗面前求饶：“小娘求你别把我送官！钱我一定会还！我一定还！”
薛蟠也转过头来看向宝钗，她似乎思索了一番说道：“若你能在五日内连本带利把钱还回来，我们便不报官。若是不能，你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在公堂上说吧。”
“这，五日也太赶了……”
事情到了这份上大掌柜还想讨价还价，宝钗淡淡地说道：“大掌柜，先不论你们放贷的利率是否合法。依律，受人寄付财物，而輒私费用者，该当何罪？”她低头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坐赃论减一等，一尺笞十，一匹加一等，十匹杖一百，罪止徒二年半。至于你，该挨几下板子，该坐几年牢……你应该算得出来。还有你那侄儿，如果还一直这么躲着，这笔账可就全记在你头上，你可要考虑清楚。”
大掌柜没想到眼前这个还未及笄的女孩身上居然有这么强的压迫感，于是满口答应道：“五日！五日之内我一定把钱凑齐！”顺便还供出来打一开始就躲在账房里的侄儿。
薛蟠指使小厮把侄儿从账房里拽出来，好好教训了一番，留下两人盯着他们叔侄，这才和宝钗一起打道回府。
在回去路上薛蟠仍旧愤愤不平：“这事是就这么了了，真是便宜了他们！”
宝钗把薛蟠叫到牛车窗前，掀开帘子一角：“不报官是念着旧情，但这叔侄俩不能留在铺里，等钱还完就把他们打发走，倒时还请哥哥写信给各友商们说明情况，不是我们薛家不讲情面，是这种人用不得。”
“妹妹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吧！”
薛蟠拍着胸脯保证完，就打马到前面开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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