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林小娘的回信到了。”莺儿急匆匆赶回到薛家院子,掏出袖底一封印泥封口的加急信件递给宝钗。
宝钗接过信笺,摩挲着信封上“薛娘子亲启”几个俊秀小楷字,露出清浅的微笑,随即揣在怀中,似捧着什么珍宝。莺儿撇撇嘴,已经习惯这副模样,去年冬天自家小娘像是突然开窍,终于回复了林小娘的来信,不知道写了点什么,林小娘就被哄好了。打那以后,两个人通信就像是放了水的闸门倾泻而出,要是家里有生意得南下,必是带上书信一封和若干手信送向苏州刺史府,若是无往来车马又碰巧有信送出,便是花最贵的钱,用最快的驿站也是甘愿。
宝钗坐到书案前,小刮刀挑开密封用的火漆,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展信细读起来。读着读着,微提的嘴角渐渐落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紧锁的眉头。
抿了抿唇,轻手轻脚打开一方木匣,匣中整齐叠放着与黛玉近些时日的往来书信,她仔细折好信笺原样放回信封,将新信搁了进去:“莺儿,过来收好。”
莺儿应声放下手中针线,走到书案前收拾,瞧她神色不对,开口关心道:“二娘,信中可是写了什么?”
“林伯父的病反复,近来又加重了。”宝钗回忆起信颦儿掩饰不住的担忧,心中也沉甸甸的。
莺儿也跟着起担心黛玉。
然鞭长莫及,多思无用,先做好手头的事吧。
宝钗稳了稳即将激荡的思绪,对莺儿:“去趟东市,我们去锦绣绢肆。”
薛家兄妹在东市一番折腾是折腾出效果的。
那日过去后的第五日,陶行大掌柜带着侄儿如约上门还钱,宝钗清点完之后,薛蟠带着小厮把他们连打带赶请出门。因为薛蟠发的告知信,全城的商户没有一家敢用那叔侄俩,他们只能灰溜溜的回老家,没有人敢再轻视薛家兄妹。
然而,锦绣绢肆却没有那么好运。
等第二日开坊门,贾政给贾雨村去信求情,东市署令一上衙已经将大掌柜打了十棍子放了,好赖收了薛蟠的好处,差人送回锦绣绢肆没扔在大街上,命好歹是保住了,生意却保不住了,大量熟客流失。薛蟠宝钗兄妹只得时不时帮着婶婶看顾下绢肆,勉强度日。
莺儿准备出去打点,正好鸳鸯进来了,一把拉住莺儿的腕子,接着眉开眼笑向宝钗行了一礼:“薛小娘,史小娘来了,正在老夫人那吵着要见宝姐姐,宝二爷和几位小娘都在,老夫人赶紧差我来请您过去,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莺儿看向宝钗,请她拿主意。
宝钗微微点头,对莺儿笑道:“云妹妹到了,咱们可不兴怠慢贵客。”
一主一仆跟着鸳鸯去了贾母屋里,人还未进屋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带得她心情也明亮起来。宝钗进屋向贾母行了礼,发现除了湘云、宝玉、迎春、探春、惜春,连凤姐一并在。
湘云见她进屋,忙窜过去挽着她亲亲热热说话:“宝姐姐,这么久不见,可有想我一想?”
宝钗推了推挂在她手臂上的湘云,牵起她的手举高一些,笑着上下打量一番:“云妹妹这些日子没见,抽条了似的,都要比宝玉高了。”
这话没假,史湘云年纪在众兄弟姐妹中最小,却生得长手长脚,不过数月不见,个子竟是快赶上宝玉,乍眼一看,竟也看不出个子的差距。
“那可不是,我进山打猎,可不是要比成天坐在屋里的二哥哥长得快。”湘云笑嘻嘻作势去拉扯宝玉,“二哥哥快来,咱们比一比谁个子高。”
宝玉觉得自己在姐妹里是个年纪大的,可不能被最小的比下去,急忙往凤姐身后躲:“谁要跟你比,你高又如何,不高又如何,横竖你都比我小,得叫我哥哥。”
两人笑闹间,一件金灿灿的物什从湘云腰间甩落,滑到宝钗脚下,宝钗捡起她掉下配饰,见制配饰纹饰与龟纹相近,通体纯金,纹路似有流动感,工艺精湛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
金龟本是则天一朝时期官员信物,现在李唐又改回鱼符,只做普通佩饰,薛家当铺见过不少拿龟符换酒的,却少有这么精致的。
她忙替湘云挂回蹀躞腰带,笑道:“这金龟做得可精细,云妹妹可别弄丢了。”
湘云擦擦金龟,笑道:“阿弥陀佛,宝姐姐,我的大恩人,这个可稀罕了,什么都能丢,这个万万不能丢。”
宝钗也跟着打趣笑道:“奇了,送你个靛青琉璃簪子都不见得这么宝贝,倒是说说,怎么个稀罕法。”
湘云摸了摸金龟,乐呵呵道:“这金龟可不一样,不一样。”
倚靠在卧塌的贾母本是喜笑颜开,脸色突地沉了一刹,随即恢复如初,不动声色笑问道:“以前不常见云儿爱带这些个玩意,这是你二叔还是婶子们送你玩的?”
湘云听贾母问,可就来了精神:“那可不是叔叔婶婶给的,这可是我自己挣的赏赐!”
不等贾母细问,湘云就绘声绘色讲了起来。
事情发生在寒冬化雪后的几日,湘云心血来潮跑去南边郊外山里逮兔子,等她一回家,二叔史鼐差仆人传话有贵客到,让她立刻来见,仆人催得急,湘云以为自己偷溜去逮兔子要挨训,干脆胡乱擦了把脸,就着狩猎胡服就忙跟去。
谁仆人引她去了正厅,二叔史鼐正神色恭敬地同一位气度不凡的妇人谈话。
二叔转头见她一身脏兮兮的狩猎装,掩面气诘,又到哪野去了。
湘云看看二叔不善的面色,又看看盯着她浅笑身披白狐轻裘的华衣贵人,立刻乖巧地跪倒在地,低头小声答,去逮兔子了。
二叔看湘云发辫凌乱衣衫不整,怕这副样子冒犯贵客,刚准备训斥几句,结果贵客抢在前头先开口。
那位一看就身份尊贵的客人问她,收获如何。
湘云老实答,三十只兔子,一只狐狸,刚够做一条兔裘一顶狐皮帽。三叔说效果很好,我就想着给二叔也照样做一套,二叔到北边戴着就不会冷了。
史鼐听这话面色阴转多云,却对贵客连连作揖道,小孩子瞎折腾,让长公主见笑、见笑。
长公主听乐了,山上折腾了半天该累了,赶紧让孩子起来。又夸湘云小小年纪勇武又孝顺,这身手怕是连御前侍卫也当得,保龄候当真是家学渊源,一门皆将军。
发现眼前的人是传闻中叱咤风云的长公主殿下,湘云懵懂地看看她,又看看二叔忙不迭地谢恩,湘云听话地站起来,趁机悄悄拍掉衣角的一点泥,闭上嘴巴不敢再说话。
只听长公主问她,如今刚过雪季,山中动物并不多,你一个小孩儿在山里怎么能找到这么多只兔子的。
长公主一口地道的长安官话,声音沉稳不失清亮,带着真切的关心,很好听。湘云不由得放开了几分,大着胆子回话。
我常常跟着二叔和阿兄们打猎,叔叔和阿兄们打的都是猛禽,我力气小,就常常找些兔子玩,知道哪里山里兔子多,便下雪前挖了几个雪窝子,放好饵,用细树枝铺在上面,等雪把细树枝埋在下面,兔子就闻不到人味就掉进去啦。
长公主饶有兴致地补充,哪里有中招的,说明哪里就有兔子活动。
湘云眼睛都亮了,竖起大拇指,对!就是这样,长公主殿下是行家啊,是否也曾……
史鼐低低吼她,不得对长公主无理!
不妨事,保龄侯莫凶孩子。长公主朝湘云笑笑,少时有过一点经验。
接着又问起一些细节,湘云听长公主问得在点子上也答得认真,讲到兴头上,甚至开始连讲待比划地描绘起她如何在兔子聚居地找寻粪便,如何爬上树观察动物脚印分布,又如何在山里设陷阱的事来。
长公主听得频频点头,不住地夸史家教女有方。
临走前从佩囊面取出一只金龟赏给她,她一接过,就被二叔按头一起跪下谢恩,随即有一双有力的手径直把她托得站立起来。
长公主拍了拍她的头说,我许久不曾在冬天尝南郊兔肉,保龄候今晚有口福了。
话虽那么说,长公主当然是不可能留下来用兔肉的。
讲到这,湘云豪气地举手一挥:“我想着要来给老太君请安,特地留了大半全带来了,赶明儿我做东,咱们开上一桌烤兔宴!”
看完这番活灵活现的表演,贾母掩下一刹的讶异,神色恢复如初,俨然是惯常的慈爱笑容:“依我看,再加些果子点心,正好就在我这院子热热闹闹地摆上一桌。”
凤姐接话道:“还是湘云妹妹招人疼,老太君愿承这个席是极好的。正巧我那还有坛子绍兴老黄酒,烫了一并送来,配这兔肉再好不过的了。”
贾母笑道:“这丫头的叔叔带着她阿兄们要离长安去那等不毛之地苦守,可怜劲儿的,也没个同龄人说说话,我多疼她些是应该的,正好,我跟她婶子正商量着,接她过来长住些日子。”
贾母和凤姐三言两语间就定下烤兔宴,湘云道谢不提,听贾母要接她长住更是喜得笑没眼,忙钻到贾母怀里撒娇逗趣把老人家哄得开开心心。
众人说笑笑到一半,只见平儿进来,先向贾母请安,又向各位小娘子问好,最后绕到凤姐身侧笑道:“娘子可让我好找,原是在老夫人这里。”
凤姐嗔笑道:“你这蹄子,就是见不得我松泛一会儿,找到这来,要是没有急事,我可不饶你。”
平儿笑道:“哪敢啊,正是有事需您定夺。昭儿刚回来,说是链二爷见苏州物产丰富,物价倒还比京里便宜,赶紧挑了些好的先给家里送回来了,都是家里办大事用得上的,”
昭儿跟着贾琏去苏州的小厮,这些日子时常替贾琏苏州长安两地跑。贾母知是为德妃省亲备下的,夸道:“琏儿这趟辛苦,难为他顾着那头还想着家里。”
平儿悄声道:“还给娘子带几副首饰,都是金的,说是辛苦娘子在家操劳,我先给娘子收好了。”
“他这回去得久,难得想着家里的活计。”贾琏办事漂亮,凤姐心里高兴,嘴上不肯多说贾琏好话。老夫人发话让贾琏跟着去了苏州,这省亲的事才开了头,他人就离了长安,各种差事他便鞭长莫及,要不是凤姐管着两府的内务,见缝插针地替他抢了点在苏州也能做的活计,这里头的肥差可都要被宁国府的抢走了,“还有一桩呢?”
平儿笑道:“还采访聘得小尼姑、小道姑共计二十人,小戏子那院还有空,我暂时让她们与一同住着,娘子要是另有安排,再让挪腾。除了这些,您猜怎么着,昭儿一说同回长安的,还有个带发修行的女冠,道号妙玉,入道前是长安人氏,祖上读书仕宦之家,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只得亲自入了道门,离了家方才好了,如今十八岁的年纪,模样生是极好的。”
宝玉听到“模样好”来了精神,忘了自己往日毁僧谤道,最是瞧不上这些装神弄鬼之辈,忙问道:“那般水灵的人儿,链二哥结了什么善缘,能让人家千里迢迢来咱们府上?”
凤姐骤然扬起两弯柳叶吊梢眉,暗自啐道,我就说这下流种子黑心肝的怎么好心给我带首饰,这里头定是有问题。
平儿瞥一眼凤姐,就知道她心里千回百转,忙解释道:“还未来咱们府上。这妙玉随她师父云游四海,极文墨极通,经典也极熟,听说长安中有慈航真人遗迹并《太平清领书》底本现世,本欲与师父同回,不曾想一场急病害得她师父羽化,飞升遗言,说她‘大道将成,且回乡静居,然自有结果’,她便奉师命扶灵回长安。只是妙玉父母俱已不在,身边只有两个老奴、一个小婢女服侍,链二爷难得发了善心,让昭儿并着一起送回来,现在西郊一处道观借住,至于请不请进府,还是请娘子定夺。”
西郊道观都是些苦修,宝玉顿觉如花一般的美人儿被困在凄冷的道观苦熬,痛心疾首道:“这水作般的女儿,老天何苦让她遭这样的罪过,非迫得她做了道士才能保命。”
平儿道:“老天如何想的谁能知道,不过我听闻这女冠似乎特别有道缘,年纪这般小如今修为深厚,已可穿红衣道袍。”
道家法衣有黄、紫、红、青、绿、黑、白七色,亦是道士修为的七个等级。红衣道袍,那可是第三等的上等法师。
凤姐一听立刻释然,官家出身年纪轻轻又这般修为,即便父母不在,保不定长安没有旁的亲戚,即便有些歪心思,怕是眼高于顶,贾琏是万万入不了眼的,府中请上这样一位女冠也不失体面。
想通了,干脆顺水推舟应了,只是面子上得装一装,摆出不悦的样子:“这样修为深厚的道长,直接迎进来便是,偏要先来问我,反而显得咱们家规矩太大,要给下马威似的。”
平儿笑道:“娘子当真料事如神,这女冠还真说过,‘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贾母听了这话乐不可支:“官宦家女儿,还是京官家的,自然骄傲些,修为又这般高,难免古怪了点,下个名帖请一请又何妨。”
凤姐忙跟着笑道:“也本该是这个理,老夫人提点得极是,回头我就请府中清客相公们写个请帖,保准不失咱们的礼数,稳稳当当把女冠请进府。”
贾母笑道:“今天不过是凑巧撞在我眼前,琏儿又是被我支去办事,就多嘴了几句,便是我不提,你自然也是妥帖的。”
众人皆是附和贾母,夸赞凤姐之英明,女冠进府就这么商定了,后续凤姐下帖请人之事且按下不表。
注释:
1.蹀躞腰带:隋唐常见的一种功能型腰带,北方游牧民族常用。
2.慈航真人:即观音菩萨,在道教里叫慈航真人。
3.太平清领书:即太平经,东汉道学经典。
题外话:过年假期要结束了,祝各位朋友上班上学快乐!(bushi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金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