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柳动春条,秦淮生暮潮。*
客船在码头停靠时,正近黄昏。
暖黄的日光落在河面上,漾开层层碎金。沿岸两旁的酒楼商铺陆陆续续开始上灯,白日里就十分热闹的秦淮河仿佛被披上一层茜色薄纱,正式宣告进入夜晚的繁华。
姜同云和木樨互相搀扶着,踏着摇晃的临时木板桥,走上码头。
“可算到了!”脚一落地,木樨青白的小脸上就肉眼可见地多了一些血色。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着自家姑娘撒娇道:“再这样坐下去,我就真受不了了!”
姜同云无奈地说道:“你明知道自己晕船,还非要跟我一起来金陵。我要是知道这事,肯定不会同意带你来这儿。”
木樨吐了吐舌头:“我只有一点点晕嘛。再说了,姑娘去哪都带着我,这次来金陵,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杭州呢。”
说着,她提议道:“咱们回去的时候可不兴坐船了,还是坐马车吧!”
早就下岸在附近转了一圈的柳四娘正好回来,刚巧听见木樨这话,立时笑了起来:“只怕坐车你更受不住。”
木樨刚要反驳,姜同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还记得,上次坐车不过走了一段山路,某个人就扶着腰,‘哎哟哎哟’地叫唤了两天呢!”
木樨羞恼地跺了跺脚:“怎么连姑娘都一起笑话我!”
三人说话间,许家其余仆从也都下了船,走到了姜同云身边来。
这次陪同姜同云到金陵,最主要的管事人就是许家的管家陶叔。
陶叔家自祖辈起就在许家干活,他的父亲正是如今许宅的大管家。陶叔一家深得许老爷子信任,所以这趟外孙女出门,他就将一应事务全权委托给了陶叔。
除了陶叔之外,许家还派了两名干练的老嬷嬷、四个丫鬟、四个小厮、一名厨娘。加上木樨和柳四娘,姜同云这次出行足足带了十四个人,还另外雇佣了一支护卫队伍。
要不是姜同云极力劝阻,恐怕担心外孙女的许老爷子还要再塞些人进来。
这么多人一起下船,自然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很快就有一名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对着领头的陶叔做了个揖:“小人是义阳侯府的管事。敢问可是诸位送的可是我们府上大姑娘?”
姜同云将来人打量一番。
男人留着八字胡,穿着靛蓝色的衣袍,头上戴了顶同色帽子,腰间系着一枚写有“义阳侯府”字样的腰牌。
再往稍远处看,临近码头的地方停着一架装饰简单的双轮马车,车厢上铭有“姜”字纹样。车旁除了车夫,便就只有两名小厮。
木樨也扫到了那头的马车,略有不满地嘀咕道:“这义阳侯府就派你们这几个男人来接姑娘?怎么着也该派两个嬷嬷来吧!”
八字胡管事听到了木樨的话,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他咬了咬牙,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对着陶叔继续道:“这位想必是许家的管事吧。一路辛苦了。今日天色已晚,不方便再赶路了,我着人安排好客栈,诸位休息一夜再走,如何?”
陶叔似笑非笑:“侯府怕是误会了。我们不是送姑娘来的,我们是老爷子派来照料姑娘的。”
他刻意强调了“照料”二字,加重音量的话砸进八字胡管事耳里,叫后者心中一紧。
八字胡管事强笑道:“是小人考虑不周,只准备了一辆马车。可如今天色已晚,还是先让大姑娘回府要紧。”
陶叔扯了扯嘴角:“不劳侯府费心。”
说着,陶叔就朝不远处招了招手。
一个早就等在那里的年轻男人立刻小跑过来。
他乐呵呵地朝着姜同云做了个揖,随后才看向陶叔:“姑娘。父亲,我已经赁好了宅子,还雇人收拾过了。知道咱们人多,我特意租了五辆马车,就在那头停着呢。”
此人正是陶叔的儿子,名唤陶振。几天前,他带着许老爷子的手信先行出发。到了金陵后,他带着书信拜访了老爷子在金陵为官的几位学生,在他们帮助下租下一处院落,之后便开始着手安排姜同云入京后的诸项事宜。
按老爷子的说法,金陵是一定要去的,但是去了以后的事情,可能不由义阳侯府说了算。
八字胡管事听到这里,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他看着姜同云道:“老夫人还在府里盼着大姑娘呢!难道大姑娘有家不回,非要住到外面去?”
姜同云按下想要发火的木樨,微笑着说道:“我此次到金陵来,还受了外祖父嘱托,要替他去拜访几位故友。若是住在侯府,只怕出入时有所打扰。至于祖母,今日天色已晚,她老人家恐怕也该安歇了。我明日再去探望吧。”
说着,她也朝侯府那架坐不了几个人的马车扫了一眼,笑吟吟地补了一句:“既然侯府腾不出车来,明日我便自己登门拜访。劳烦你转告叔婶,请他们不必这般客气。”
说完,姜同云就不再看他,跟着陶振往许家租的马车去了。
感觉出了一口恶气的木樨朝着八字胡管事“哼”了一声,这才兴高采烈地跟上姜同云。
其余人拿上各自负责的行李,跟上自家姑娘,说说笑笑地开始讨论起新的住处。
只留下被当成空气无视的八字胡管事,顶着一张憋得青黑的脸,气急败坏地回府复命。
义阳侯府内。
年过四十的现任义阳侯姜弘凯重重地将手里杯盏拍在桌案上:“所以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八字胡管事心中叫苦不迭,面上赔着笑道:“侯爷,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再说了,大姑娘真要在码头闹起来,丢的也是咱们义阳侯府的脸啊。”
姜弘凯恼怒地瞪了一眼八字胡,又怒气冲冲地对着一旁的妻子道:“当年我就不同意让许家老头把她带走,是你非说闹起来不好看。这下可好,这人一走就叫不回来了!”
姜弘凯的妻子李氏是个高瘦妇人。她年轻时是个瘦削苗条的美人,如今上了年纪,脸颊两侧颧骨凸出,倒显得有些刻薄。
李氏性子泼辣,听姜弘凯说出这般责怪之语,当即柳眉一竖:“许家老爷子是不做官,可人家在朝里不是没有人脉关系。这要是去皇上面前参你一本,到时候有你受的!”
听到这话,姜弘凯的气势瞬间弱了一半。但他还是强撑着顶了一句:“当初要不是你没照顾好那丫头,许老头也不至于非要把人带走。”
李氏冷笑一声:“当初要不是你一意孤行,非要把她院里的人裁换掉,她也不至于被养成那副病殃殃的模样!”
姜弘凯反驳道:“什么叫我一意孤行,你当时不也没怎么反对?她一个小丫头,住了那么大、那么好的院子,还有三四十号人专门伺候她,我撤掉一些怎么了?”
李氏“啪”地一声盖上杯盖:“我懒得跟你争这些。当务之急,还是得想办法把人弄回来。要不然,那门婚约……”
姜弘凯摆了摆手:“既然她说明天要来看母亲,那就让母亲想法子哄住她。你也跟着使点劲。她一个小丫头,你们多说两句软乎话留她,她自然不好意思拒绝。”
*****
姜同云乘坐的马车在升平坊内一处宅院门口停下。
天色已晚,周围几处人家都已经点了上了灯。坊内居民都赶着回家用饭,这会儿街道上不见什么人影。
陶振是个细致妥帖的人,来的这两日已经将事情都安排妥当。车刚一停,院门就被打开,立刻就有两名小厮出来帮忙牵马移物。
陶振引着姜同云朝里走去,一边还向她汇报这几日自己的工作情况。
“这升平坊虽不算顶好的地段,但距离东市也不很远,而且治安不错。这处宅子租金是贵了些,但家具器物一应都是齐全的。”陶振掀开花厅珠帘,向姜同云展示内部摆设,“宅子不算很大,拢共只有三进,跟家里是没法比的。不过有个小园子收拾得不错,挺有几分景色。”
姜同云笑着点头表示满意:“我们也就这些人,用不着住多大的宅子。”
陶叔问了一句:“姑娘住的屋子可收拾好了?”
“收拾出来了。我这两日雇了人,将各处房间都打扫了一边。正院主屋采光好,我还特意要人熏过香,今晚铺个床,再稍微归整一下,姑娘就能住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正院。
正院四角都栽了桃树。金陵桃花未谢,此时微风拂过,落英携着花香扑簌簌地落了一阵。
姜同云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义阳侯府住过十年的那座院子。
院子里也载着这样的桃树,还是她父亲幼时就种下的。
作为先义阳侯的长子,姜同云的父亲姜弘捷从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略大一点的时候就分了一个院子单独居住。
因为是侯府的大少爷,姜弘捷分到的院子自然是侯府里除了正院以外最好的住处,位置、大小和景致都很是出挑。姜弘捷就在那处院子里长大成人,成亲后也依旧住在那里。
姜同云就是在那座院子里出生的。
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被母亲抱着在桃花树下坐秋千。春日阳光太好,母女俩靠在秋千上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身上就盖着一层厚厚的花瓣被子。
到了夏天,桃树结了果,父亲举着她去摘桃子。可惜还没摘两个,她就被桃子毛扎直叫唤,然后父女俩被循声赶来的母亲训了一顿。之后她和父亲蔫头蔫脑地站在桃树底下反省,还是祖父赶来把她偷偷抱走。
再后来……
边境起了兵戈,祖父奉命领兵,父亲披挂上阵,母亲同赴战场。
临走前,他们告诉姜同云,等到桃树结了新的果子,他们就会回来了。
可等到战事平息的那天,回来的只有形容枯槁的祖父,还有两副棺木。
再然后,祖父也因伤病去世。
院子里的下人被裁撤得七七八八,失去照料的桃树没能在次年开出新花。
她被外祖父接走的时候,那些桃树已经全数枯萎了。
姜同云看着现在院子里那些正在盛放的桃花,轻轻叹了口气:“主屋就空着吧,我住东厢。”
*《夜泊秦淮》,贺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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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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