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纷飞,把江陵郡进城的官道上覆得一片白雪皑皑,城墙上的石雕都模糊了。
从京都建邺到江陵郡有几天路程,气候由北向南变得越发湿寒。一辆马车在雪地中疾行,车里两个妇人紧偎暖炉,也挡不住那阵阵穿透袖管的冷风。
妇人中四十来岁的是姓魏嬷嬷,梳髻整齐,穿紫青对襟及膝夹袄;另一个稍年轻些,也有三十余了,皆衣履考究,形容得宜。两人是京都宣义侯府谢家的得脸嬷嬷,这次来江陵郡办差乃是头一遭。
倒不是说侯府当家的苛刻,非要大雪天的赶奴仆出远门,只这侯府眼下的境况实在危如累卵,随时都要塌下来的可能。
谢侯府乃本朝声名显赫的簪缨世家,三代嫡系单传。老爷夫人去得早,世子爷由老夫人钱氏照拂长大,少年起便跟着老侯爷出征打仗,战绩卓绝。然因常年在外带兵,年逾弱冠仍房中空旷,未及成婚。
今岁秋本欲与订下亲的崔家完婚,世子爷忽然在巡逻中被北戎剧毒暗箭所伤,一条命虽然千方百计地拉回来了,元气却大损。本是英姿飒爽的年轻男儿将,不得已而终日羸弱卧床,面如缟素。
可叹屋漏偏逢连夜雨,崔家那边唯恐沾惹,找借口退了婚,前阵子老侯爷又驾鹤西游去也。熬到丧事一过,那些谢氏宗亲就坐不住了。
说什么“眼看着世子爷也活不长久了,谢氏主支的血脉万万不能断啊”,今日这个前来过继,明日那个上门说亲,竟还有要提前分配家产族产的,简直比那吃绝户的都贪婪。
这是占着老夫人平日宽厚,踩在人头上骑呢!老夫人钱氏悲上加怒,一气之下躺倒了,每日都靠汤药吊着。眼看两代家主都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府上的下人们不晓得被谁怂恿,也开始各做打算了起来。
这种时候怎么办?就非要有个能镇得住场面的。
老夫人钱氏气醒之后左思右想,便想起了昔年的贴身管事罗氏来。这位罗氏当年原是太后从宫里赐给钱氏差遣的,相当利落能干,府上内宅外账处理得井井有条。钱氏视如左右手,待之信任且亲厚。
哪知后来谁人传出蜚语,说什么罗氏与侯爷亲疏有异。要知道老侯爷年轻时威武挺拔,甚招人爱,身边却唯独夫人钱氏绝不二心。罗氏也是个性情刚烈的,便求请辞去差事以证清名。
钱氏虽然不信谣,百般挽留之下遂只能点头同意了。又送了不少体己,容罗氏回乡安置,嘱咐她几时休息妥当了再回京都。
这罗氏乃是个善经营的女能人,回到江陵郡先置办了田宅,又给自己收养的义女招婿入赘。因着经营有道,过得逐渐安稳。
老夫人钱氏平日里忙,偶有想起时便寄些书信礼物。罗氏敬着流言边界,也只有在老夫人寄东西时才郑重回礼,平素绝不叨扰,颇叫人啧叹。
听说有一年江陵郡闹瘟疫,罗氏捐药济粥救扶不少,郡府州府衙门往上报,报到太后跟前,太后便敕封了个六品恭人。如今罗氏也是敕命的身份了,值此关节,若能把她请来主持主持内宅当属良策,就是不知她还肯不肯出面帮急。
魏嬷嬷这般左右寻思着,马车已经进了江陵县城。罗宅的门匾是县府衙门雕刻嘉奖的,十分好找。
来之前她便已提前递过消息,晓得客人今日到,罗宅大早就派人候在门前恭迎了。马车悠悠停下,立时过来男仆扯马搬东西,又有管事的婆妇将两位嬷嬷往内宅引去。
车辕横木彰显出的贵气,加上车篷外挂着的谢字铜雕名牌,分明来历不同凡响啊。
家仆们看到魏嬷嬷与身旁的尤嬷嬷步姿端方,腰板挺直;再有随行带来的三箱礼物,数匹冬绸,不由肃然起敬。猜着莫非是自家二小姐美貌才情远扬,引得京都高门也来提亲了?
二小姐娇美姝娆,身段莞尔,那真是活脱脱的尤物儿。因了从小跟随老夫人罗氏言传身教,学得一手精明主事的本领,对嫁娶便分外淡薄,这江陵郡似乎没个能匹配上她的姑爷。若是能进京嫁与贵胄人家,可谓欢喜好事儿。
婆妇一时间更加殷勤了,引路跨进了垂花门。
三进的大院,收拾得错落有致,就连拐角的红木廊柱都擦得新亮,分毫不见怠慢。
可见掌家的主母必然是个好手。
罗氏得知谢府的人到了,此刻已经候在正堂里等着。信上只说了派两名嬷嬷来,没详述何事,及至见了面,先客气寒暄几句,罗氏命人看了茶,便仔细打听起缘由。
听到世子爷箭毒受伤,婚约解除,罗氏两眉间不由拧起担忧;再听到老侯爷仙游去也,她又怅怅地叹了口气,道一句“望老夫人节哀诶”。
时隔数年,发丝已染霜,而那交际行止间的亲疏礼节仍做得严丝合缝。
魏嬷嬷抬头打量,但见罗氏衣容光明,体态稳健,两颊红润。罗氏没生养过,闺女也是出宫前认养的,六十出头的年纪看着依然利朗。
坐在右侧下首的应该是她那个赘婿的续弦和孙儿媳妇,也都规矩本分的模样。魏嬷嬷心里默默地舒口气,看来就算是把罗氏请去了,也还有其余的主人当家,她便将这趟的来意挑明了。
魏嬷嬷踌躇道:“这大雪寒天的,本不该做此请求。只这事儿接连一出,老夫人连遭打击,不堪之下病倒了。眼瞅着世子爷长久卧榻,那些宗室族亲闹什么蛾子的都有,也是万不得已,才让奴妇们赶来请罗恭人出面主持。我们一路马不停蹄到此,心中记挂京都事务,顶好是能即日动身,早点儿回去也好早一步压压那乱糟的气焰。”
她边说边忧愁地垂着头,做出耿切求请的低姿态。
罗氏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也晓得必然十万火急了,否则不至于如此匆忙。
宣义侯府上下的规制,许多都是罗氏在的时候定下的。比如看这二位嬷嬷的着装,就知道是老夫人钱氏跟前的一等二等仆妇了。能派这种等阶的亲随前来相邀,可见郑重。
当年罗氏因避嫌澄清而辞工,没想到眨眼数年,自己膝下孙儿成群,而老夫人却孤舟独桨。
她不想再回京都去,但记得在请辞时,钱老夫人帮罗氏在太后跟前圆了说辞。因了这份人情,罗氏曾答应过,倘若钱氏着实有需要,她便还回去管事。
罗氏涩涩地咳了咳嗓子,谦逊着:“嬷嬷的心情我格外理解。世事难料哇,谁能晓得一眨眼发生变故。难得老夫人还能在这种时候想起我,是对我罗沛的看重。然我虽有心,却已经离开建邺多年,府上事务并不熟悉,人员也未必听从于我。再则天寒地冻的、气管虚得厉害,你看我外表是健朗,实际动辄咳嗽哮喘,恐怕会辜负老夫人的信任重托。”
她一席话并非虚言,说得都是眼前事实。话毕,魏嬷嬷果然听出了罗氏嗓子混沌,这才明白原来她那过于红润的脸色,是因着气喘憋闷引起的。
可自己辛苦往返一趟,若空着手回去见老夫人,拿什么给她交代呢。
尤嬷嬷也跟着为难道:“这……倒确是难办了。但凡还有别的人可主持,怎也不敢劳烦罗恭人出山。只这京都世族望门,哪一家都不是吃素的,也就是您治家经验老道,还能想出办法。如今府上的管事们,当年都是听您手下差遣的愣头青,还是忌惮着罗恭人的。或者我们路上再添二个暖炉,仔细别让冷风灌进车里?”
罗氏面露犹豫之色,这一趟她必然是要去的,但若去了,又恐心有余而力不足罢。
一旁的孙儿媳妇小陶氏见状,关切地启口说:“祖母在南边生活久了,乍然去到北边干燥,必然不习惯。即便要出发,顶好将二妹妹带上,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却说罗氏收养的义女入赘了女婿,生下一儿一女,都跟着姓罗,这小陶氏乃是大公子罗景韫的妻子。
义女过世后,女婿陆淮便续弦了熊氏,人称熊大娘子,又生下了一儿一女。罗氏也心宽,就让这两个都跟着女婿姓陆了,权且将女婿当做半个儿,一大家子齐聚在罗宅中生活。
小陶氏话一说完,旁边的继室熊大娘子顿时急将起来。
熊大娘子思量着,老太太既有哮喘,谁能保证去了京都建邺能安妥?万一水土不服一口气憋着人没了怎么办。家里的地契房宅都在她一人手上捏着,她本就偏心姓罗的一对孙儿,到时候二姑娘在她身边陪着,她全都留给俩兄妹了。自己丈夫只是个入赘的女婿,平日里费心巴力地操持家务,到时候图个啥?
必须不能放老太太走!
熊大娘子呵了口气,咧开嘴角笑起来:“小陶你说得简单,母亲颐养惯了,这家里上下的事务我日常尽心尽力,忽然叫她舟车劳顿去给人收拾内府,如何吃得消?这几日本就气喘得紧,因了贵客光临,才硬撑着将咳喘压下,再这寒雪天的,万一路上出个事谁来担待?平日你的孝心去哪儿了。”
兀地眼咕噜一转,改了话锋:“实在要去,莫不如让二姑娘代替母亲去也好。两位嬷嬷怕是不晓得,我们二姑娘自幼在老太太跟前教导,得母亲亲自栽培,那可是掌家理账的一把好手,去了保准给贵府把事儿撑起来。”
妇人嗓门壮,唬得小陶氏再不敢言语。
呵,平日对嬴珠这忌惮那提防的,几时不吝夸奖了?被罗氏将将地瞪去了一眼。
这熊大娘子出身商坊,精打细算入了骨髓,人倒是不坏。陆淮本就是看着她踏实才把她娶回来的,罗氏没意见。偏就是太爱计较,生怕罗氏身后的东西都偏给了罗姓的两个孙子孙女。
罗氏的东西要怎么分,自己心里有数,还轮不到谁来惦记。
只是熊大娘子的话糙理不糙,罗氏在江陵郡过得久了,去到北边恐怕一时也撑不住。
但唤二姑娘嬴珠去又怎叫妥当?
那宣义侯府乃军勋望族,眼下芝麻乱糟的事儿一堆,还有族亲个个不是吃素的。罗氏舍不得让她去面对一群豺狼虎豹,小心被吞喽。
再说了,当年从侯府辞工的缘由,罗氏仍记忆犹新,乃是因着要与男家主澄清界限。做管家执事的这一行,不仅要技术还得有行规,爬-床上位的勾当遭人戳脊梁骨,罗氏最重体面。
然而自个二姑娘嬴珠,本领归本领,生得容娇貌娆,正是待嫁之龄。这时候钱老夫人来请,罗氏却把孙女送上府去,让人如何作想?
“这……”魏嬷嬷吞吐了起来。来之前没料到罗氏哮喘不济,若强行将人请去京城,真出了什么岔子,她家这熊大娘子恐怕是不好打发的。
无奈便试探道:“适才大娘子所说的二姑娘,她是……”
瞅见俩嬷嬷担忧忐忑的眼神,罗氏便叹道:“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两位嬷嬷路上辛苦,不如先且休息半日。待我这厢收拾收拾,便同你们一道出发吧。至于嬴珠,虽得我手把手教导,然而未曾真正独挡过一面,就还留她在家里,熊氏你不用多说……咳,咳咳。既然提到了二姑娘,来呀,便去请嬴珠出来见见客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