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阿嬷抱着周路遥，哭得要命，即使这个时候他脖子上的口子已经结痂了。
刘管家去西街把曹大夫找来了，听说他这会正要就寝，没睡热床铺就被拉起来，此刻一脸茫然。曹大夫看了看已经结痂的伤口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去看那倒地的姑娘了。
在周路遥的坚持下，周嘉兴这会还是同意给她上药，等她清醒过来。但似乎也对她失去了信心。
“等她醒过来，就赶她走吧。真是没料到她这样凶煞，竟然还伤了阿遥……”周嘉兴和刘管家商议着，后者还在清点曹大夫开的血满草。
“哥！”周路遥听着，一下窜到了周嘉兴面前，“你要她走吗？”
“自然。”周嘉兴看了看周路遥脖颈上的血痂，皱了皱眉，“这次把她选进来是我考虑不周……真是放过她了。”
“不是……哥能不让她走吗？”
周嘉兴霎时疑惑，看向他：“……阿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这个情况，我们赶她走，她可就真没地方去了。”周路遥垂着脑袋，细若蚊吟，“我想她只是受了惊……哥你想想，被这样五花大绑锁在偏房，有几个人能镇定自若？我们好好待她，等到她安定下来就好了。”
“安定？”
周路遥比着手指，鼓起勇气，抬头观察起周嘉兴的表情：“哥，其实我也没多大事，你看这口子，曹大夫都不想看！反倒是你丢她的那一下……诶诶！疼！”
周嘉兴恨铁不成钢地揪起周路遥的右耳，见他喊疼又卸了劲，虚虚地捏着，但嘴上还是不饶道：“你还替她说话了？你说说当时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是谁？到底知不知道那时候你的情况很危险啊！”
“哥！我当时不和她说的好好的？就算你不丢这个，她也会放我走。”周路遥龇牙咧嘴，“你没见她怕得很吗？她只是怕我们害她，想走而已，没想害人！”
“行，你说得对，她想走，那周家放她走还不成？这样大家都好过，那你还在较劲什么？”
“我……”周路遥一时语塞，他这下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刘管家见他这样局促，忙打圆场，唤他回房间先休息去了。
周路遥心里难受得很，也没回自个房间，扭头直奔到周老爷子那。周老爷子还是老样子，安静的模样倒也适合周路遥诉苦。
“爹……哥要赶走你还没入门的媳妇！”周路遥“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可她也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罢了！何苦这般为难她！”
“……”
“哥他不听我的……他是铁了心要赶她走啊，那么狠心……明明她看样子也不过十来岁！在这世间无亲无故，我如何看她就这样离去……”
“……”
“爹啊！她生得那样动人，比你带回家的那几位阿娘还娇滴滴，我都想不到她要是被赶出去，该如何过活……外面的豺狼虎豹定要盯着她，把她生吞活剥了罢！”
周老爷子突然眼皮一跳，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的声音。
周路遥一惊，哭声戛然而止。意识到周老爷子不对劲，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大喊：“哥！快叫曹大夫——爹、爹他……快来人啊！”
“什么？”周嘉兴还没把曹大夫送走，一听到周路遥这样喊，似乎确实是发生了什么，忙又拉着曹大夫进门，“快！发生什么事了？”
几人十万火急闯了进来，刘管家率先把曹大夫推到周老爷子面前，让他伸手进被窝里把脉。趁这个时候，周嘉兴忙抓住周路遥，问：“阿遥，你老实告诉我，你对爹做了什么？”
周路遥此时也是惊慌无措，老老实实交代：“我和他说了娶媳妇的事。”
“还有呢？”
“没别的了，就还说了……她的事。”
周嘉兴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扭头去看老爷子。周老爷子这时面色红润，额上沁出点点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在变重。曹大夫把脉把了一阵，眉头逐渐舒展，他站起身，连连祝贺道：“周少爷，好事啊！周老爷周身都在通气……情况是在好转的！这太不可思议了，两年来终于有了动静！这样下去，再过两个月就该清醒了。”
“……”周嘉兴愣在了原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和曹大夫道谢。他不可置信地往那偏房的方向看去，脑子里竟跳出来那男巫的胡言乱语。说不定呢，那凶煞还真给爹抵掉了灾？显灵还挺快……要踢了她再寻一个吗？
周老爷子之前一直在生死线上吊着，周嘉兴听到的只有准备后事的建议，这会还是头一回听到转好的消息。他突然觉得这件事有了斟酌的必要，如果赶走她以后，爹的情况急转直下怎么办？那可不行……这么想来，阿遥刚才的劝说也并非没有道理了。
安定，让她安定下来就好了。
周嘉兴微微颤抖，将手按在刘管家肩上，说：“尽早择个良辰吉日吧，让她快些入门。”
刘管家稍微有些惊讶：“大少爷，不赶她走了？”
“再养些时日吧，等爹清醒了再说。在此之前控制住她好了。”
“是。”
周路遥侧耳听到了这个消息，双喜临门让他一时没收得住翘起的嘴角。李阿嬷见他这样，叫他别乐坏了，先回去休息，他却拉着李阿嬷到房间里去，说要亲自挑给那姑娘挑件合适的毯子。
“小少爷，你就这么高兴？”李阿嬷收拾着被毯，不动声色道，“喜事将近，是该为老爷高兴，但叫不知情况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你要娶媳妇了呢！”
“这、这是什么话！”周路遥脸上腾地变红，他忙环顾四周，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们俩后，才气鼓鼓说，“阿嬷少拿这个打趣我了！要是被哥和刘管家听到，倒楣的可是我。”
“是是，但是小少爷，阿嬷的话你也要听进去。别以后酿成大错，到时候大少爷也护不住你。”李阿嬷抱起打包好的被毯，颠了颠，“走吧，去看看那新娘子。”
周路遥有些发懵，李阿嬷似乎是话里有话，什么大错？他想辩解一嘴，但看到刘管家往这边走过来，还是住口了，心里却像被刺着了一样。
次日，周路遥到了学堂，还是觉得昨晚刺激，看着杨先生激扬的教学也感觉没多大意思。想着反正纸包不住火，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撕了张纸挑着内容写了周老爷子即将迎娶六太太的事，把小纸条丢给了坐旁边的林知笑。
林知笑还在听课，收到纸条时迟疑了一秒，还是打开了。接着，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夸张，握紧纸条压低声音凑了过来。
“真不愧是嘉兴哥啊，行动力这么强……居然这么快就寻到了好人家，找的哪家媒婆？说媒水平这样高。”林知笑未知全貌，只觉得佩服，“也好，多个人多份力，早点把这事结了，你哥也有精力再管理缫丝厂的事。”
“不清楚是哪家说的媒，可能是邹家的那位婆婆吧……这得问刘管家。”周路遥心虚不已，“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
“你见过新娘子吗？是认识的人吗？她长得怎么样？”
“这……还没过门呢！哎呀你别问了，问了我也不知道。”
“行行行，怎么还急上了？”林知笑戳了一下周路遥的脸，“对了，我娘今早给我带了同兴园的酥饼当点心，我分你一半。”
理亏的人总是下意识虚张声势，周路遥毕竟还是有自知之明，林知笑给个台阶他就立马下了，结结巴巴道：“谢、谢谢……我刚才说话是不是有点重了？”
“还好啦，你这脾气我还不熟悉吗？一阵一阵的，来的快去的也快。”林知笑嘿嘿一笑，他还想说点什么，可这时杨先生却再也忍不下去，一声吼了过来。
“林知笑！给我站起来！还有周路遥！”
……这下糟了。周路遥和林知笑对视一眼，暗叫不妙。站起身，杨先生已经站在了他俩面前，周路遥垂着脑袋往上看，先生气得脸上的胡须都在抖动。
“都停下来提示你们几次了，还在说！到底是什么要紧事非得在上课说完？”杨先生看到周路遥，怒气更上一层楼，“周路遥，你也别怪先生针对你，昨天才逃课过吧？既然这么恋家怎么今天又回来了？是想清楚要离家出走了吗？”
被这样批评，周路遥倒是习惯了，开始被点名还有点小慌张，但到杨先生开口的那一刻，他就开始适应，等杨先生说完时，他已经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但林知笑毕竟还是脸皮薄，站起来时脸就红得活像一只焖虾，面对杨先生的痛心疾首，还是做不到坦然面对。
“林知笑啊林知笑，你应该是给他做榜样的，带着他近朱者赤，怎么就没控制住自己，近墨者黑了？”杨先生很是痛心，似乎已经目睹了学堂里最品学兼优的学生的堕落，“勿言于塾，做斋长的会不知道？你这就是明知故犯！在我提示再三后还是不加改正，目无尊长！”
“杨先生……”林知笑感到紧张，手心湿漉漉的，“抱歉，我不会再犯了。”
“说得好听，叫我如何相信？”杨先生下巴一抬，又回收，把身子立直了。是的，他就是故意言重，好让这位尖子生有点犯错的意识，别真沦落到和旁边那位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样。
“我作为斋长，理应躬先表率，这次犯错，就……自罚抄书三遍，明日交给杨先生。”
周路遥倒吸一口气，抄书三遍？明日上交？这可是杨先生在学堂里立下的最重的惩罚，今晚不要睡了？
杨先生点点头，似乎很是满意。他又扭头看向周路遥那滩烂泥，眼里这会带上了不少阴翳：“那你呢？”
周路遥眨眨眼，似乎没觉得有啥：“我啊，我就待会不说话了呗。”
杨先生闭上眼扭头，整张脸上写满了“孺子不可教也”，他摆摆手：“放了课留你把学堂收拾了。”
“……哦。”
周路遥的确不怕杨先生的惩罚，放学打扫卫生有林知笑陪着，没了他人看着，他俩还更好聊天玩耍。叫他抄书反正是不会抄的，交不上去最多就是戒尺十下，平日里林知笑见杨先生打得那样响亮，周路遥又爱哗众取宠，还以为有多钻心疼，实际上只有挨打的人知道，杨先生这是雷声大雨点小，警示作用远大于惩戒作用。
放了课，林知笑握着簸箕杵在门口，周路遥朝他招手：“过来啊，这里要扫扫。”
“……对不起啊，怪我还让你还挨了训。”
“什么？”周路遥一时懵在了原地，扫帚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看着一脸歉意的林知笑，实在想不懂这人的脑回路，“呃……怎么就成你害我了？你这话可不能叫杨先生听到啊！到时候非得又说我一顿。”
“我上课没怎么讲过小话，一下就被杨先生发现了。”林知笑瘪着嘴，整个人仿佛霜打茄子，一副焉儿吧唧的样子。
“得了吧，少把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搬，你怎么不说我把纸条丢给你的事？”周路遥扶额，觉得这人读书把自己脑子都要读丢了，“虽然你这人确实没什么反侦察能力哈……要是当时我让你写纸条上就好了。”
“嗯……”
林知笑垂着头，周路遥唤他过来。连着扫了几趟，那人还是郁郁寡欢，周路遥终于忍不住了。
“喂，这件事我也有错，懂了吗？”
林知笑终于抬头，愣愣看着他。
“所以，不许你回去以后抄三遍。”周路遥猜他是因为抄书而烦恼，他慢悠悠地补充道，“我要给你抄一半。”
林知笑睁大眼：“啊？”要知道周路遥可不是个会抄书的主。
“你还给我吃了你一半酥饼不是？”周路遥替他自圆其说，“就以我俩的交情，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要是以后得罪了人，要被人捅两刀，我也得给你分一刀过来。不过你得答应我，下回不要再自领这么高的刑罚了，真的很难抄……”
“……”
林知笑这会正被周路遥这套兄弟理论感动着，张开手臂要上前拥抱他，惹得周路遥踮着脚怒拍他背：“喂喂！给我轻点，啊要喘不上来了！”
“阿遥，”林知笑放轻了劲，泪眼婆娑道，“等你爹娶媳妇那天，我会过来随礼的。告诉她从此你娘就是我娘！”
“不是，你这样说也太怪了！”
周路遥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喘着气，看着还在吸鼻子的林知笑，没憋得住哈哈大笑，他拍了拍林知笑：“刘管家查了黄历，老历八月初七，你到时候可要记得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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