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久旱。
村里的程老太没了女儿。
穹窿天幕碗一般将群山环绕的小村盖住,一丝云也不见,热得程老太请来哭丧的一众老姐妹提不起气来。
程老太怕人热出毛病,借了个大喇叭,让姐妹们轮流对着喇叭嚎上一嗓子,把那大喇叭挂在停灵的屋里循环播放起录音。
短短几秒且夹杂着电流声的录音也无法掩藏老太们的深厚功力,直吵得人耳鸣目眩,都躲到阴凉处打牌闲扯去了。
只有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盘腿坐在屋内,捏着把小剪刀,将面前一件又一件衣裙上的纽扣剪下。男孩皮肤白,唇色浅淡,若非墨黑的头发与眼眸,倒真像个快要融化的雪娃娃,在蒸笼似的屋子里,浑身淌着汗水。
“小舟,小舟。”程老太记好账,把刚收的礼钱塞到包里,哑着嗓子呼唤孙儿程舟,让他去装有空调的客厅待着。
程舟假装没听见姥姥的话,埋头处理着母亲的衣物。红色的衣服要单独拎出来,不能烧,其他颜色的要先把扣子剪掉。他小小的脑袋瓜里只有道士的叮嘱,别的什么也没想,包括母亲程茵女士的死亡。
程老太正要再劝,却听得一记刺耳的汽车鸣笛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程家院子边停了下来。
“程妈,菜都买回来了。”
驾驶位的短发女人下了车,程老太迎上来,两人用力地握着双手,一对视就红了眼。但谁也没哭,一旦开了这个头,她们就没力气去招呼客人了。
此人名叫胡葭乐,是程茵的至交好友。两人读小学就认识了,之后当了十二年同桌,升入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又在同一个城市扎根,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
“麻烦你们了……”程老太连连道谢,惹得胡葭乐不高兴地说她瞎客气。
胡葭乐的丈夫是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他不便打扰妻子与程老太叙谈,默默拉开后车门,用眼神催促女儿下车。
门一开,细软头发扎成小揪揪的女孩生气地抱着手臂,撅着嘴,一双肉嘟嘟的小腿棒槌似的敲了敲座位。
“胡潼。”胡爸捏了捏眉心,“快下来。”
“不下,不下,不下!”胡潼大声说,“妈妈和爸爸都是大笨蛋!”
“哎哟,怎么了潼潼?给程奶奶讲。”程老太弯下腰来,颇具技巧性地将女孩从车里抱出来。
胡潼小嘴一瘪,刚想反抗,但发现程老太怀里很舒服,往后弯去的背瞬间折了回来。她搂着程老太的脖子,大发牢骚,“妈妈爸爸买菜菜的地方不对。”
“二比一多,三比二多,对不对,程奶奶?”得到程老太的认同,胡潼的嘴角微微翘起,她掰着手指说,“买菜菜的纸上写的二,旁边那家店一样的菜菜前面写的一……还有肉肉……”
胡潼嘴碎,絮絮叨叨地,把车后座上、后备箱里堆着的各色生鲜说了个遍。
原来,胡潼是不满父母花了高价买菜。
她不知道那家店,是程老太请来烧菜的厨子指定的。
虽说厨子有工钱,菜钱、油钱也是程老太自己出。但天气热,客人多,厨子和徒弟在屋外临时垒了个大灶,忙得大汗淋漓。更不用说一会儿炒菜时,一伙人该热成什么样。
程老太有心补贴他们,特意叮嘱胡葭乐去厨子能拿点抽成的地方买菜。
程老太将胡潼抱在怀里颠了颠,说了些买糖买书的好话,哄得胡潼咯咯笑起来。她看着胡爸和厨子一趟又一趟地搬着菜,朝胡葭乐感慨,“再吃个两顿饭,就能把小茵送上山埋了。”
胡葭乐来不及接话,老太怀中的胡潼又开始闹腾,小腿蹬个不停,一双深棕色的眼儿瞪得溜圆。
胡葭乐低喝:“胡潼!”
“没事,没事。”程老太调整了抱姿,试着重新安抚小姑娘,“天气热,奶奶带潼潼去吹空调好不好?”
胡潼压根不害怕妈妈的瞪视,字正腔圆地问,“程舟呢?”
胡潼和程舟读的一所幼儿园,暑期一过,还将去同一所小学读书。两家走得近,两个小孩的关系却不好,胡潼嫌程舟无趣,程舟觉得胡潼咋咋呼呼的。
是以,这会儿胡潼问起程舟,让程老太有些意外。
“小舟在那间屋子呢。”程老太朝一处抬了抬下巴,“道长说,烧小茵阿姨衣服之前,要先把衣服上的扣子全部剪掉,不然不吉利。小舟一听,就把衣服都拖到那里去了,空调也不吹。”
胡潼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程老太实在抱不住,只好把她放了下来。小姑娘立刻甩着双腿,怒气冲冲地往程舟那屋去。
“这孩子!”胡葭乐无奈地骂了两声。
程老太摆摆手,笑道,“随她去吧,有人陪小舟闹一闹才好。”
胡潼进了那屋,在程舟身边站了会儿,见男孩一个眼神也不给她,自顾自地挨着人坐下来。
还不理!胡潼憋着气,瞪着人,一会儿把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一会儿又双手叉腰,动静不可谓不大。
程舟默默剪着纽扣,鸦黑的长睫上都凝着汗珠。
胡潼眼尖地发现,程舟剪的每件衣服上都留了一枚纽扣,心下暗嘲他偷懒。“程舟!”胡潼忍不了了,尖声尖气地喊了一声。
程舟懵懵懂懂地抬眼看她,只见小姑娘叉着腰,愤怒地竖起眉,头顶的小揪揪像天牛的触角,细长威风。
胡潼质问:“你们为什么要卖了小茵阿姨!”
程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一向是不爱搭理胡潼的,在他心里,胡潼比隔壁的大黄狗还不好惹。
大黄狗只会在程舟路过隔壁院子的时候汪汪叫两声,胡潼不一样,她在哪里都能发出比狗吠更恐怖的声音。
但现在,愤怒压过恐惧,程舟慢条斯理又坚定地回答,“没人要卖了我妈妈。”
“撒谎!”胡潼说,“我刚刚都听程奶奶说了,你们要把小茵阿姨拉上山卖了!”
程舟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带有婴儿肥的脸蛋滑落,不知是汗,还是泪。
“不是卖了。是埋了。”
“为什么要埋了?”
胡潼疑惑地歪起脑袋。在程舟眼里,她有点像隔壁那条大黄狗了。大黄狗趴在主人脚边时,也经常这样歪着脑袋听人说话。
“因为妈妈死了。”
程舟闷闷不乐地低下头,继续剪扣子。
胡潼对生与死的概念远不如买与卖那样清晰。毕竟她常有机会拿着一张又一张的钞票去超市买东西,却少有参加葬礼的时候。
她安静了一会儿,继续问,“那以后谁陪小茵阿姨玩儿啊?”
“我爸爸。”程舟声音闷闷的,“我爸爸也死了,在天上,他陪我妈妈玩。”
胡潼突然夸张地叹了口气,挺得笔直的背软下来。她把脸贴在程舟肩上,胡乱擦了擦汗——她不舍得拿小茵阿姨的漂亮衣服擦汗。
“好热。”胡潼嘟囔了一句,接着说,“不过我真羡慕你爸爸,要是我和我妈妈也死了就好了,咱们都能去天上找小茵阿姨玩。”
程舟的小脑袋瓜突然转不过来了。他扭头瞪着胡潼,见对方一脸诚恳,连抱怨她弄脏自己衣服都忘了。
胡葭乐捧着盘西瓜来看看孩子,刚踏进门,就听到这话,险些把脚崴了。
“胡潼!”
***
胡潼喜欢吃席,人多,热闹。
她摇头晃脑地把古诗和九九乘法表背一遍,就能得到大人们的夸奖,听得心里美滋滋甜蜜蜜的。平时可没有这种机会把许多大人聚在一起,听胡潼汇报最近的学习成果。
只两点不好。
院子外老是放鞭炮,来吃席的人都提着一卷红红的炮。到一家人,放一卷炮。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没人能听见胡潼背书的声音。
还有一点,就是这里大人太多了,同龄的小孩子却很少,要么是缩在长辈怀里吃手指的小屁孩,要么是坐在板凳上比胡潼高出两个头的大孩子。
这怎么行啊,胡潼参加什么考试、或者比赛的时候,最看重的就是平等。
输给大孩子她从不气馁,赢过更小的孩子她也不骄傲,妈妈说过,不同年龄的孩子之间隔着条沟呢!
只有同龄的孩子能调动胡潼的情绪与好胜心……可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哑巴似的程舟。
胡潼失望地看着程舟,对方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别人夹来什么菜他都吃。
有长辈给他夹了一筷子泡椒鸡杂,程舟也慢吞吞地把碗里的东西吃干净,连被辣到的抽气声都跟小猫叫一样低微。
程舟最出格的反应,也就是抬头望一望忙碌的姥姥,稍微扭动身子。
“程舟!”
啪的一下,胡潼将筷子拍到桌子上,这个动作是她看电视的时候学来的。她跳下凳子,趾高气扬地来到程舟身边,命令道,“我要上厕所,你陪我去。”
且不说胡潼在幼儿园就有拉好朋友苗苗一起去厕所的习惯,就冲程奶奶家厕所门坏了,没法反锁这一点,她也一定要找个人陪自己去的。
爸爸妈妈都跟着程奶奶在忙,其他孩子她也看不上眼,思来想去,胡潼勉强能接受程舟这个跟班。
程舟漆黑的眼儿睁得大大的,“可是,你是女孩子——”
“哎呀,不管啦,你得帮我看门!厕所门锁不上!”
在一众长辈的笑声中,胡潼拽着程舟去了厕所。
到了地方,胡潼却又不急着进去,反将程舟推了进去,“你先上!”她这样说着,拉上了厕所门。
“哦,哦。”程舟有些感动。别看胡潼总是吵吵嚷嚷的,她居然能发现自己想上厕所这件事。他小声说:“谢谢你,胡潼……”
“嗯嗯,不客气,我帮你看着门。”
胡潼得意地想,厕所里蚊子多,先让程舟进去,等自己上厕所的时候,蚊子吃饱了,就不会叮自己屁股了。
不过这个办法仍有坏处,那就是胡潼也很想上厕所。她趁妈妈爸爸没盯着自己,在席上喝了许多橙汁,这会儿感觉肚子都快爆炸了!
胡潼夹着腿,咬着牙,在厕所外走来走去。
小小人儿的投影落在厕所门上,倒真像一个正在巡逻的士兵。程舟心里更加感动,刚要拉开门,换胡潼上厕所,却见门上的投影骤然放大。
胡潼把门拍得哐哐响,“程舟!你快一点!我要憋不住了!”
***
次日一早,程老太及一众亲友将程茵的棺材送上了山。
鞭炮放了一路,遍地都是火红的鞭炮皮子,充满刺激性气味的灰白色薄霾将整座山笼罩。
胡潼捂着鼻子,贴在妈妈腿上,瞧着原木棺材落入墓穴。一铲又一铲的黄土将墓穴填实,继而转变成一个小土丘。
她知道里面住着小茵阿姨,却想不明白,住在地下的人,怎么会去天上呢?
胡潼想找人问一问,但见妈妈哭得伤心,爸爸抿着个嘴,再往前看,程奶奶也搂着程舟大哭不止。她决定以后再问。
胡家三口陪着程老太过了复三、又过了头七。料理完程茵的后事,胡葭乐把程家院子扫了扫,就要开车载几人回城里去。
胡葭乐在微电子公司上班,算个小高层,说话有些分量。但这假请得长,一日拖一日,上头的领导有了意见。
孩子们也快开学了,事多着呢,她们必须回去了。
可程老太昨日还说得好好的,随她们一起回去,临到出发,却抹起了眼泪。
“小茵不在了,我不敢回去。”程老太背过身去,不想让两个小的看见她这模样,“我怕,我怕进那栋房子。”
胡葭乐当然明白,程老太并非忌讳什么死人住过的房子,那是她亲女儿,就算真变成个鬼到面前来,程老太也不会怕的。
只是人都难免触景伤情。
两人抱在一起哭了一场,说了会儿话。
程老太是独生女,女儿程茵也是。女婿是个孤儿,早几年走了。家中亲戚大多不亲,也就婚丧嫁娶赶个礼的交情。
程老太不愿回到城里去,在村里,她还能时常去一众老姐妹家串门。但她也不想把孙儿留下来,上没几个娃娃读的村小。
胡葭乐眼珠一转,就明白了老人的想法。“我有办法,小舟跟我们走。不过得先问问两个孩子愿不愿意。要是愿意我马上把人带走,寒暑假给你送回来,要是不愿意,那多少钱也不好说。”
程老太哭笑不得地骂道:“我知道,你和小茵都是倔脾气,生两孩子也是。”
胡葭乐得意地哼了两声,先蹲下问胡潼,“潼潼,你愿不愿意小舟跟咱们一起住呀?”
“我还是习惯你大声叫我胡潼,妈妈。”胡潼答非所问。
她撅着嘴,其实不太情愿,但看见程舟小腿上几个豆大的蚊子包,想了想,哼哼唧唧地说,“好,好吧……”
程舟从姥姥抹眼泪那会儿起,就一直缩在老人身后,将人衣摆紧紧攥着。
这会儿见胡葭乐朝他走来,程舟偷偷看了一眼姥姥,赶在被问前开口,“我愿意去乐乐阿姨家。”
程老太红着脸麻烦胡家人照顾程舟。
她攒得有钱,有程茵的遗产,每月还能领些退休金。程舟的学费、生活费她都出,程老太又主动说每月多给一笔请保姆的钱,她知道养小孩不容易。
胡葭乐发了火,觉得程老太把自己当外人。
“我的工资高着呢,哪能要你的养老钱!”胡葭乐拽住要去取钱的程老太,“以前我来你家蹭了多少顿饭,我自己都数不清。我把小舟当亲儿子,什么保姆不保姆的。”
“我不要你钱,要实在过意不去,让小舟长大了自己还我就是。”
程老太放了心,刚松一口气,却被胡葭乐挽住胳膊。
“不过嘛,你还是得跟我去城里走一趟,小舟上小学要办的手续还得您这个亲姥姥出马。”胡葭乐笑嘻嘻地说,“住我家。等把事情办好了,我才放你回来。”
胡潼严谨地补充:“还有中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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