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警:女主是比哈利大两岁的gold digger/捞女,道德感较为低下,和伏地魔一样入学前已经能有意识地主动使用魔法,为波兰犹太裔。本文不发表任何zz立场,只是剧情需要女主父母辈有难民经历,金发碧眼外表,以及拗口的外籍姓氏,所以设定为犹太裔。】
妈妈由于产后并发症去世以后,一直是爸爸抚养妮可长大。爸爸英俊又高挑,还出版过自己的诗集,其中一首长诗被刊登在某份报纸的角落,被评为“战后英国最好的诗歌之一”。然而随着长大,妮可开始逐渐认清现实:爸爸只是个失意的酒鬼,自以为已经踏进了文学界,可其实落魄得有时候甚至要靠女人养活。
妮可上小学时,爸爸过世了,姑妈告诉她是因为早年酗酒落下的肝病。姑妈和姑父收养了妮可,对外宣称妮可是自己儿子的双胞胎姐姐。哈利知道小学里比自己大一级(实际大两岁)的妮可·维特,只和这个金发女生讲过一次话。她在学校话剧出演睡美人公主奥罗拉,那时他真的觉得她像一位遥不可及的公主,完全没想到后来还能在霍格沃茨的格兰芬多学院见面。她是韦斯莱双胞胎的好朋友,他不确定妮可是否对曾经就读同一所小学的自己有印象,不过实际上妮可早就盯上了“活下来的男孩”,以知心姐姐的态度接近他。
密室开启时,妮可捡到了金妮丢弃的日记本,被带入了密室,哈利救了她。三强争霸赛时她和他都是霍格沃茨的勇士,妮可主动邀请哈利做自己的舞伴,为了向大家证明格兰芬多的勇士们不会为了争夺火焰杯而内讧。哈利不会跳舞,妮可就在课后陪他在空教室练习。最后一场比赛的迷宫中,哈利提议两个人一起拿起火焰杯。为了让救世主对自己产生好感,妮可抵住获胜的诱惑拒绝了他(也因此没像塞德里克那样被杀)。哈利胜出了,伏地魔归来的消息让所有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一切都变得很糟,但至少他们开始交往了。
哈利六年级时,和韦斯莱双胞胎同级的妮可毕业了,每周六她会和哈利相约在霍格莫德的咖啡馆见面。毕业后,大家想起妮可·维特,无非就是“那个参加过争霸赛的女孩”,她在圣芒戈做治疗师助理,后来加入魔法法律执行司成为了傲罗。短暂的培训过后,直属上级金斯莱·沙克尔告诉妮可她要和他一起进入枢密院在英国首相身边做安保工作。
当她以自己作为新人无法胜任首相保镖的理由对这个安排提出异议时,金斯莱表示假如可能他也希望她留下来接受完整的傲罗培训,然而如今的局势已经不容许怠慢分毫了——“别担心,没有人比更适合这个位置,你只需做你自己就行了。”
好吧,连妮可也无法否认,部里没有比她更适合花瓶女秘书这一刻板印象的人选了,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二十岁不到的金发姑娘是为了照看首相的安危而来。在枢密院每天要做的主要是读信和回信。对于每天寄来的民众来信,妮可负责在打字机上敲出一至两页概要给首相过目,他就读那些。
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它令她想起了爸爸——瞧!他通读新闻,挑出文章重点,用几个精心斟酌过,或风趣或严肃的字眼来总结,然后巧妙地编排进排版有限的空间。这难道不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配得上父亲和一家之主的称呼吗?九岁的妮可会如此缅怀过世的爸爸,十九岁的实习傲罗却只感到有点儿悲哀。姑妈是对的,他从来不是什么诗人,只是报社里一个撰写标题的职工。后来事情变得更糟。随着一些风言风语的散播,同事们开始向她投来猜疑的眼神,不是很友好,还会挑工作上的茬。在茶水间里,偶尔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讨论她到底是不是首相的情妇。
圣诞节时,韦斯莱夫妇想见见哈利的交往对象,邀请妮可参加他们家的圣诞聚会。席间谈到三强争霸赛参赛选手们如今的近况,妮可为自己如今负责的工作感到尴尬,失态离席。哈利追上去安慰她,但是两人却不欢而散。
(她忘记了自己客人的身份,以及客人应有的礼节。意识到这点后,妮可慌忙借故去洗手间,来到了韦斯莱家的院子。一阵脚步声追了上来——噢,这可真是太棒了。为什么她的好男友就不能放着她不管呢??“你还好吗?”
妮可强打精神抬起头。“我想呼吸下新鲜空气,一会儿便回去。”
“别放在心上,”哈利局促不安的说,“韦斯莱夫妇不会在意的,他们肯定会原谅你的。”
得了吧,难道她是什么闯了祸的八岁小孩,就因为大人愿意“原谅”她,便觉得自己又是乖孩子了?“那就好。”要是这句话能将他打发走就好了,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呆着,那样就不必面带矫饰又紧绷的笑容在寒风中进行眼下这场对话——妮可强迫自己微笑,因为担心在雪地的反光下能叫人辨认出责备的表情。
然而哈利铁了心要展示作为男友的体贴。“那么我就在这里陪你。”爱情常被诗人形容为折磨,此时他却让它变得更像是惩罚。“——要我说,如果执行司的人意识不到你是多么优秀的女巫的话,那是他们的损失。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说过你非得做这个不可呀——你想过回去圣芒戈吗?”
妮可思索着,或者是装作一副好歹考虑片刻的模样。
“嗯,没准我就该这么做。”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没被说服,犹疑的微笑里也夹带着含蓄的宽容忍让,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建议派不上用场,所幸她并不真的介意。毕竟,除开这点外在其他各个方面他都是个不错的男友。
“你有权为此气恼,”哈利希望自己声音里的爱意能产生力量,能够感动她,让她转过脸来正视自己。“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感觉。”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你对生活在真实的世界的体验一无所知。“她没有看他,嘴角再度显出嘲讽的弧度。“起码我希望你不理解,这对你而言没有好处。”他不喜欢她现在说话的声音,也不喜欢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熟练地夹在指尖的动作。
“那就教教我啊,你为什么不和我解释一下?你要是什么都不愿意说,我怎么能明白你的意思?”他看了她一会儿,她忙着把玩着自己辫子的发梢,同时垂下了眼睑,显出那道据说是很久以前不小心碰伤留下的发白的伤疤。他想等她说点什么,不过看来是等不到了。
“我要回屋里去了。”哈利努力按捺着恼怒说,等着她开口挽留他。
“好的,替我转告韦斯莱夫人,谢谢今晚她的招待。我有工作上的事务得先走一步。”她说着,依旧目光低垂,正看着自己是如何将烟灰弹到雪地上的。“再见,亲爱的。”
“邀请你来的是弗雷德和乔治,如果你要走就和他们说去。”他也明白自己的表现十分幼稚,但对此无可奈何,“还是说你连他们俩的心情也不在乎了?”
“我只在乎我自己,”妮可说,“大家都知道。”
所以他回屋去了,由于需要一个响亮的声音来强调自己的不满,哈利用尽全身力气摔上后院的木门。但他没有就这么回去客厅,而是留在了窗边看向外面。妮可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只是继续靠在树上,身影融在夜幕里叫人难以分辨,直到一星火光突然跳了出来,是她点燃了第二支香烟。哈利盯着那一点暗红的光猛地晃动了一下消失了,院子里恢复了一片漆黑。她走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已经发生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一次失败。
回到学校后的周六她照常在霍格莫德和他相见,脸上恰到好处的笑意告诉哈利此前的不愉快已经烟消云散了,他们心平气和地在茶馆里坐下聊天。这样挺不错,周末的固定会面让他们可以在希望躲过互相关注的时候退缩,又使得他们感觉良好时享受到过去那种亲近,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处得还算不错。其中有欢欢喜喜的时刻,也有平和沉默的相伴,要么就是拌嘴气恼的时分。一切似乎都像是世俗推崇的好的情侣关系。哈利说服自己对此满意,心里的不安却挥之不去——每个星期六下午他们在霍格莫德分别后,她便消失在另一个所谓“真实的世界”,她将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她会蒸发掉,而他会失去她。
随着这股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们的关系也在逐渐恶化,开始变得多数时候好像只是对坐在咖啡馆强扮欢喜,两人互相没多少话要说,之间似乎隔着的全是磨损的神经和尚未愈合的伤口。哈利预料到夏天来临前他们就有可能分手,那么便一劳永逸了。因此当争吵爆发时,他可以说是毫不意外。情绪达到顶点时,他们双方都开始口不择言。哈利相信那时组织话语唯一的宗旨对他们而言都是那种深深的、强烈的伤害的需要。
那场史无前例的口角中的大多内容都在他的意愿下逐渐被淡忘了,只有其中促使他们彻底不欢而散的那部分的记忆挥之不去。是妮可先起的头,她再一次试图灌输给他这个道理——月租、房贷,这些东西并不会因为他从来不需要操心就从其他人的生活里消失。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所以对于工作的抱怨,她从来只是希望他能倾听,而不是给出不切实际的建议。)
动荡的时局没有给两人重修旧好修复关系的机会,哈利开始和罗恩赫敏逃亡,两人再见时就是在霍格沃茨并肩作战。而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后,似乎已经没有必要再去讨论他们之间的关系,倒不如就此打住,这样他们还能把这段感情当做年轻懵懂时的美妙回忆。
废墟之中,她和他告别。再见,哈利·波特。说着妮可顿了顿,然后又说。索洛维契克-阿什切纳茨。
什么?哈利不明白。
索洛维契克-阿什切纳茨,这是姑妈收养我以前我原本的姓。要我写在你的手上吗,救世之星?
不,我会永远记得你是……公主奥罗拉。
真不错,真是句精妙的谢幕词。
妮可说了最后一句不管怎样祝你好运便幻影移形了。她一消失哈利立刻后悔了。要是他刚刚让她写下她的姓就好了。阿什切谁?索罗什么?就连她夸他的那句谢幕词也只是谎话罢了——他会永远记得她是妮可·维特。
战后,妮可辞去了傲罗的职务。多年后哈利在一个麻瓜酒馆和朋友介绍的约会对象喝酒,恰好遇到妮可和她的线人男朋友。多年来巫师杂志的娱乐版块乐此不疲地八卦妮可·维特的感情生活,她换了一个又一个的男朋友,其中有麻瓜也有巫师,共同点是这些男人都很有钱。酒馆里的人很多,他们被服务生安排坐在靠近的位置。那天是妮可的生日,哈利听见她的男友因为工作上的事务不得不离开,妮可为此非常不满,听上去这并非第一次他为了工作抛下她。
哈利忍不住一直瞟向独自喝闷酒的妮可,因为不专心而被约会对象甩了,于是和妮可交换了一个自嘲的笑,主动坐到了她男朋友之前的座位上。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开始聊从前的事,仅限开心的事情。没人主动提起让他们分道扬镳的那场争吵,就像这些年来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知道对方将要出席的场合,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酒馆内的乐队开始奏乐,他们就下舞池跳了一首。哈利问,如果明天我给你打电话,你会接吗。
妮可回答说,我不知道。有可能我明天不在家。嗯,我真的不清楚。
音乐仍在继续,四年级圣诞舞会时为了不要出洋相,她曾经细心教过他各种舞曲的区别,所以哈利知道乐队正在演奏的这支曲子会很长,起码将持续至少七分钟。他还知道等会儿乐声一停他们就不会再跳舞了,回忆过去的陈词滥调也该说完了,等跳完了舞就到了分别的时刻了。说到底他明天真的会打电话过去吗?谁知道呢。眼下唯一重要的是他们在跳着舞,正跳舞呢。这七分钟结束之前,他们都将是安全的,快乐的。
***以下是一些已写完并且我个人比较喜欢的片段节选***
家住女贞路75号的维特夫妇愿意相信他们是社区里生活最美满的一家。然而一九八五年的夏天,日子突然变得一团糟。最糟糕的在于——后来维特夫人经常这么评价——在于这场意外发生前几乎没有预兆。
维特夫人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我什么都和我的孩子说,在我家里没有秘密。”她在聚会上跟同事这样吹嘘,接着便压低声音,讲些少儿不宜的花边新闻。维特夫人苗条高挑,灰金色头发,灰绿眼睛。尽管生养小孩和终日操持家务令她的大腿和臀部变得较从前略嫌丰满,除了有些色斑,她的面庞在客厅经过仔细调整的暖黄灯光下仍然赏心悦目。
维特先生身材壮硕,长了张显年纪小的圆脸,蓄着不适合他的八字胡,显然是企图靠胡须让自己看上去老成一点——没有很成功。任谁也会说比起丈夫,他更像是维特夫人的一位追求者。他在一家心理诊所做护士。在眼下这个时代,男护士尚且是被人认作代表思想先进的工作。他热衷于当别人得知自己读大学时曾在乐队做主唱,立刻关注起他来那种感觉,而且深谙要轻描淡写地在谈话间仿佛不经意地提起这档子事才能赢得听众的兴趣和敬佩。接下来如果有人邀请维特先生给大家唱一首当下最流行的歌曲,他偶尔接受,不过随着岁数渐长更多以拒绝回应。他总是后退一小步,摆着手,脸上既是微笑又在皱眉,以示唱歌这件事就和大学时光本身一样,早已成为了过去式。
他的妻子同样有不厌其烦爱谈论的内容:两件事。其中一个是关于一九六八年她的父母是如何带着她与弟弟在盖世太亻呆的搜查下逃离波兰,翻越国境线的惊险小故事。
一个九岁小姑娘的记忆能有多少可信度?何况大家都习惯在饭桌上夸张他们要聊的东西。她讲的时候,维特先生在旁边捋着左边那撮胡须,掩饰自己听过这个故事无数遍了的事实。
至于维特夫人另一件拿来同来家里的客人说起的,是她的双胞胎弟弟酗酒。喝到半醉时,她时常认为这可以作为一个好玩的谈资。
“我有个弟弟,他出版了好几部诗集。”她总是这样开头。
“有什么我可能读过的吗?”
“我不清楚。他写了很多,印了一册又一册,可惜全部没名气,只有一首登过报纸,被某个我不认得的三流评论家称为‘战后英国最好的诗作之一’。可能是因为写作事业不如意吧,之后他染上酗酒的毛病。”
“真的酗酒?不得不被送戒酒所的程度?”
“不得不被送戒酒所的程度,光这两年间就有三四次了。住院期间他将女儿寄养在我们这儿,哈维尔喜欢和她一块儿玩,所以我弟弟从戒酒所打过来的时候我提出过可以收养妮可——妮可是那女孩儿的名字——让他暂时什么也别管了,专心接受治疗,你明白的。他每回答应下来,可是临到我们准备去办手续了又反悔,着急要申请出院来接走女儿。我知道这么评价自己弟弟听起来不像话,我觉得他有点儿享受这样。”
“享受哪样?”
“进出戒酒所。享受这个词或许不够恰当,但实际上差不多就是这样……他没想过戒掉喝酒,反而是——是一心希望尽快透支掉生命。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话题进展到这里,往往由客人低头望向手里的空酒杯,似乎希望杯子是满的,接着耸耸肩膀,说:“或许吧。”一时间席间没了任何声响,只余他们酒杯里冰块发出的轻轻咔嗒声。于是维特夫人逐渐感到不自在,尤其后悔且内疚,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提这件事了,然后几杯波本下肚后便转头忘掉誓言。
“事故”起始于一个天气晴朗、让人愉快的星期三下午。这对夫妇正在卧室里研究哪套衣服今晚能让他们在维特先生上司家的派对上给人留下好印象,保姆打电话过来说她今天身体不舒服,没法来照看小哈维尔了。
“现在怎么办?”维特先生问。
“给我弟弟打个电话吧。”维特夫人建议道。
“你确定要把照看小孩的任务交给他来做吗?”维特先生一撇嘴巴,“有人会说这伙计精神状态不大稳定——这话不是我说的啊,不过心理医生都会这么诊断。”
这话让维特夫人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也连带被冒犯了似的。“他不是一直有在照看自己女儿吗?你听着,我不管心理医生会说什么!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是个自恋的白痴,只有白痴才把所有东西和床事挂钩;雅各·拉康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居然相信几何模型和数学足以解释一切。而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的‘治疗’根本是门榨取走投无路的家伙钱包的行当。自愿去看心理医生的那些人其实就是没有朋友,需要找个嘴巴紧的人吐顿苦水罢了。”
“好吧,好吧。”维特先生嘴角朝下撇得厉害。“你没必要抨击我的工作。”
“我会让他记下保罗的号码的。”为了叫丈夫安心,她说,“哪怕完全属于是多此一举。”
七点左右,维特先生的上司保罗从派对人群中穿过来,告诉维特夫人有人打电话找她。维特夫人痛恨丈夫说对了,这个该死的醉鬼还是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我不小心弄伤了妮可的眼睛。”弟弟的声音低沉,像是一个坏脾气的警察被迫在向受害者家属通报。
“怎么弄伤的?哈维尔没事吧?”
“哈维尔没有事。嗯,她想拿走我的酒瓶,也许我要回来的时候太用力了——是碎酒瓶玻璃。”那个沉闷的声音说,接着又加了一句,“听我说,我现在没法开车,你能来送妮可去医院吗?”她猜他还不至于醉到忘记急救电话,只是承担不了呼叫救护车的费用。
他们驱车赶到时妮可已经没在哭了,吓坏了的哈维尔则不过刚开了个头——在去医院的路上,以及在急诊室外等待的时间里他声嘶力竭哭个不停。维特夫人进去急诊室又出来,前后来来回回三趟,通知大家“不是很深”、“没有影响视力”、以及“缝了四针”。这算什么事啊?究竟是多么无可救药的酒鬼才会企图在照看小孩们时把自己灌醉?若是伤口再偏上几毫厘,又或者玻璃碎片飞向的是哈维尔——后果不堪设想。穿梭在充斥消毒水味的走廊上时,她发现必须强迫自己面带镇定与宽容,因为维特夫人担心哪怕是惊慌失措中的儿子也能辨认出她脸上怨恨的神情。
所幸碎片并未真的伤到妮可的眼睛,她那双翠绿色的大眼睛依然是漂亮脸蛋上最为出彩的部分。眉毛底部留下了一道发白的细长疤痕,看着像是被人用浅色彩铅颤巍巍地画了一道。在她父亲短暂的余生里,每次只要看到这道疤痕都会提醒他,自己是个多么令人失望的酒鬼。
维特夫人决定利用儿童救助所的人赶到前的时间和弟弟好好谈谈。无论怎么说,自己是做姐姐的。于是争吵就这么在医院的停车场开始了。
“你跟社工举报我?!这只是一场意外,不可能发生第二次的意外而已。”
“你叫我别无选择,我打电话给救助所是为了你和妮可好,在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前有人必须站出来。你明显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来自你的狗屁帮助!哪怕明天的头条新闻是‘醉汉酒驾轧死儿童’,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不会是我的错。”
“别这么大吼大叫的。”
“那你也别这么摆架子。我不相信你让社工掺和进来是为了我和我的女儿,根本只是高高在上地批判我让你感觉很好罢了。你说我对妮可不负责任——你知道要不是为了妮可我会做些什么吗?嗯?我早就飞去一个有像样的地方,像是加利福尼亚之类的,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直到信用卡透支,然后就开木仓打碎自己的脑壳。你信不信?”
维特夫人简直气笑了。“行了,你现实一点好不好。请问你打算从哪来搞来一把木仓啊,大文豪?你当自己是谁,欧内斯特·海明威吗?”
“爸爸要被那些人带去哪里?”回家途中,坐在后排的妮可突然发问,“我让爸爸惹上麻烦了吗?”
“当然不是了,甜心,不要胡思乱想。他会像所有的病人一样得到治疗,只是需要先把他转移去更权威、更有办法的医院,让他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和我们住一起。”女孩脸上不信任的表情使维特夫人立马后悔起管侄女叫“甜心”了。仅有当气氛紧张,又或是出门游玩期间猛然意识到给予妮可的关注明显少于哈维尔,有必要马上表现出亲昵感的时候,她才会使用“甜心”、“亲爱的”这一类的称呼。而且她很清楚妮可对这件事也心知肚明。“有哪些东西是你希望带走的吗?你想的话我们完全能绕路先回公寓一趟,也许有爸爸之前买的小熊陪你你可以睡得好些。”
“我不知道。”妮可说,“无所谓。”
“我觉得我们可以考虑长期收留她。”将孩子们安顿好后,丈夫在厨房里为他们斟上满满两杯红酒。“一直以来她在我们家时挺叫人省心的。”
“我知道我以前就这样说过。问题是眼下情况变了,这回她爸爸可是闹出了流血事件。戒酒所的人和我说视情况他们可能会把他转去圣埃巴斯。”
“那个精神病院?”
“是啊,搞不好他到死也出不来,那样一来那小孩就彻底成了我们的负担。”维特夫人不想说得这样难听,可是没找到更好的**。“我知道这样不像话,可你要理解领养一个小孩意味着今后还要供她念大学。这笔开销太大了,我不想让她拖累哈维尔……对不起,这事儿太复杂了,我说不清,但我不赞成。”
“那么按你的想法来吧,”丈夫再度露出那种微笑与皱眉的双重表情。维特夫人期盼着听见他说自己理解她有多为难,然后搂住她的腰,这样她便可以埋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啜泣,可是他的手指搭在杯沿上没有动。“毕竟那是你的家庭的事情,不是我的。”
三天后爸爸从设有专门的精神科的大医院的出院了。医生的建议是重返戒酒所,于是出发去戒酒所前由姑父母起头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说是家庭会议,实际上爸爸的朋友们与在报社的同事也来了。这帮子人把爸爸围在中间挨个发言,每位都有很多话要说,说他们对他改过自新的期许和勉励。可轮到谈起妮可的去处,在场的人顿时跟被毒哑了似的。
一阵沉默后,姑妈率先表示他们最近手头颇紧,负担不起再照顾一个小孩了。
索菲亚姨婆太老了。
远房表哥威廉说他毕业后还没找到工作,没有钱。
本杰明先生说他是愿意的,可惜他的公寓太小了,腾不出地方给妮可。
没有人想要她。妮可心想。无所谓,反正她也不想要他们。她只要爸爸。
然后只听爸爸说,这么一来就得先去寄养机构了。妮可年纪已经足够大,大到懂得寄养机构不过是孤儿院的一种新兴说法。
“别哭,别哭啊,宝贝。我仅仅是需要治疗,又不是死了。”分别时爸爸笑着安慰她。“倒不如说如果死了,或许我会感觉更好。不要担心,妮可,我很快就会出院的。”
“在那之前你还会来看我吗,带着礼物?像以前在姑妈家那样?”
爸爸却充耳未闻。“乖,听话。”他对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
在寄养机构的头一天是折磨人的一天。她不喜欢这里的饭菜,讨厌自己分到的床铺上的霉味,更讨厌不得不与那些叽叽喳喳的没脑子小孩为伍。
第二天,表弟提着一袋糖果来看她,那是他万圣节后攒着舍不得吃的。隔着铁栅栏,他把塑料袋递给她。“你会没事的,”他说,“你比我勇敢,你总是能熬过去。”
她当然能熬过去,可是她非得这么做不可吗?妮可决心要说服表弟。“难道你不想——”她想象中自己的声音应该是甜美动人的,一出口却像指甲刮擦黑板的吱吱声。
她又试了一次。“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生活吗?”听起来太严肃了,得多搁些滑溜溜的油和甜滋滋的蜜。想象着这种感觉,妮可继续说,“让姑妈收养我,然后我们就能上同一所学校了。你不是一直这么希望的吗?”
哈维尔犹豫了。“妈妈不会允许……”
妮可再接再厉。“你只管和她说你要我做你姐姐——不是表姐,真正的姐姐。”她越来越清晰地捕捉到了语言中自有其力量,她喜欢这种感觉。“要是她不肯你就拼命大吵大闹,在她答应前千万不要停下来。”
表弟揉揉眼睛,一副困倦、信任她的模样。说服的力量起作用了。“那要是她还是不肯的话怎么办?”
“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凑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很简单,别吃饭,什么也不要吃。她总归没法逼你吃东西。”
“连花椰菜也不行?”哈维尔向来最讨厌花椰菜。
“不行。”她厉声说,接着立即放缓语调,“现在走吧。按我说的做,我保证我们永远在一起。”站在寄养机构的后院,妮可目送表弟转身走开。他的膝盖由于反抗心而发抖,走了几步后停住了,重新发起抖来;过了会儿再踏一步,然后再一步。哈维尔迈着梦游般的步伐回家去了。妮可差点笑出声来,谁能猜出她还能做到这种事呢?只是饿上几顿而已,表弟不会有事的,大不了到时候她把糖果全部还给他就是了。
哈维尔绝食后的第三天早上,姑父开车来寄养机构接走了她。
“以后你可以把我当作你的父亲。” 等待信号灯变绿期间姑父从前座上转过头来,摸摸妮可的脑袋。“一个有时严厉的爸爸,毕竟天下所有好父亲都是严厉的。”
她绝不会把这个大猩猩当成父亲。
“我们何不在商场停一下,给你买套新的床上用品——以后你就不是客人啦,应该有自己专用的床单和被子。你觉得我这个计划怎样,妮可?你想自己挑一套喜欢的样式吗?”
妮可说她不知道,她无所谓。
如果自己能睡着,如果明天能做到假装一切如常地去上学,如果可以和爸爸通一次电话,那么他们的小小家庭就肯定还有回归正轨的机会,妮可是这样坚信的。晚上缩在崭新的被子里她闭上眼睛许愿。要是爸爸快点好起来的话她一定乖乖的,不只是听话而已,不会再老是戏弄哈维尔,在学校也会更加认真听课。妮可没有用更苛刻的条件去交换爸爸的性命,她压根没想到他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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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学你可能不认识皮尔、丹尼、莫根、戈登,也可能不认识这群傻大个中间他们块头最大、脑袋最蠢的小头目达力,但是没有人不认识妮可·维特。她有个弟弟一起就读高年级,大人们总说他们长得像两个小电影明星。
这对双胞胎相貌神似,站在一起像是镜子里外的倒影,不过仍然有区别:妮可有浓密的及肩金发——不是浅黄色,不是那种亮眼的金棕色,真正的金发;弟弟哈维尔的头发却是沙金色的。这就像太阳和蜡烛之间的区别;哈维尔也确实像道孪生姐姐的影子,妮可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瞧那双眼睛,再瞧她走路和念台词的方式。”负责教授音乐课的盖维先生在为学校话剧选角时和旁边的校长这样点评,“与众不同的小姑娘,是不是?”
哈利的眼睛也是绿色的,可从来没谁说他过“与众不同”。他们只说他“古怪”。永远穿着松垮的旧衣服、戴一副粘满胶带的破眼镜的怪人哈利,在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如果不想跟达力那伙人作对就最好别和他扯上关系,因为达力最恨的就是哈利·波特,大家都知道。不信你去随便找个学生问问,大家都知道。
盖维先生把睡美人和白雪公主的故事串联在一起,让睡美人变成了白雪公主的生母,也不晓得是不是为了增加教育意味。尽管盖维先生处心积虑,还特意给睡美人安上奥罗拉这个名字——“柴可夫斯基在他的芭蕾舞剧里就是这样命名公主的,迪士尼不过是选择沿用了柴可夫斯基的安排。”他这样告诉学生们。你没法指望小学生对演戏的艺术多么高深的理解,整场话剧完全是一团糟。好在一号女主角刚一亮相,观众席便低声回荡着家长们“真是太讨人喜欢了”之类的赞扬。当奥罗拉公主开始轻声说出台词,所有学生逐渐安静下来,哪怕是那几个私底下爱说她坏话的女同学也不得不装作看入迷了的样子。妮可就是有这般受欢迎。
哈利认得妮可另有一个原因,他们都属于时不时被请家长去校长室谈话的麻烦分子。哈利被视作捣蛋鬼最初源于一次他跳到了学校伙房的屋顶上。他发誓自己仅仅是在达力他们追着他跑时试图跳过伙房外的大垃圾箱,准是风半路上把他托上去了。理所当然,大人们没一个愿意信哈利的话。妮可最著名的事迹莫过于把胶水涂在他们那个年级的恶霸亚历克斯的椅子上,以及在楼梯上与亚历克斯打架。可能还有一些她没有做的事情,可由于她确实干了其他那些的事,所以依旧被指为麻烦的制造者,就像哈利一样。
四年级学期刚开始,当他在校长室外的走廊坐着等佩妮姨妈火冒三丈地赶来学校,并猜测这次由于把球打到体育老师屁股上将会令自己被锁在储物间里碗柜里禁闭多久时,妮可和维特夫人刚巧从校长室走出来。她们正在争执,没人注意到他。
“——可这就是我的专长。”
“什么叫制造麻烦是你的专长?”维特夫人听起来气坏了。
“妈妈生下我后便死了——我在出生前已经能制造麻烦。”
“哎,甜心。”维特夫人的语气顿时缓和了,变得又是歉疚又是为难,“你不是故意的。你当时那么小……你甚至还不是你自己。”
“好吧,我不是有意要她死的。可能只是我在她的肚子里捣蛋胡闹得开心,踢或打得太用力了,结果她就死了。”妮可说。
哈利觉得自己不小心探听到了什么不体面的**似的,在她们转过头来发现他之前,慌忙转过身躲进长廊拐角的空教室里。
在那之后约莫过了有四五个月,为了甩开表哥那帮人他匆匆跑过伙房,看见妮可坐在伙房后门的台阶上。
她叫住了他。“吃蛋糕吗?”
“抱歉——什么?”
“克莱尔小姐给的。”克莱尔小姐是妮可班级的负责老师。她伸手往前递了递。“吃吧,我不要这个。我爸爸过世了,然后他们便一直塞给我各种东西——钱、裙子、洋娃娃,还有蛋糕。”
哈利很饿很饿,今天中午达力他们又“不小心”把他的餐盘给打翻了。然而狼吞虎咽期间蛋糕奇怪地尝不出味道,大概是由于他满心只有这个念头:维特夫人并非妮可的母亲,而她的父亲如今也不在了,现在她和自己一样也成了一个孤儿。
再过了四五个月,学年结束了。暑假过后他升上五年级,妮可升上六年级,原本应该是这样的,然而金发女孩就这么从学校里消失了。有同学说她因为在唱诗班领唱作为特长生被诺丁汉中学跳级录取了,也有些小道消息传说是维特夫妇为了严加管教把她送去了专门纠正恶习的女子寄宿学校。据说有人去问哈维尔他姐姐的去向,而哈维尔拒绝回答。哈利偶尔想起她——不是很经常——有次美术课上他不小心画了妮可。哈利把她涂成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公主,嘴唇也很可爱。
大人们告诉她父亲早年饮酒过度,因此才会落下肝病离世的。
爸爸死后妮可整整一周没去上学,哈维尔也是。姑父说他们这是在吊唁。在她看来吊唁不过意味着必须在某人死后穿着难看的黑衣服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以显示你有多悲伤,等着人们登门来拜访你,好让他们传达那些不管是死者还是你都不需要的敬意。头一回听见客人说他们同情她的损失,妮可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其中的含义。自己失去了什么?噢,爸爸。
妮可只有哭过几次,后来渐渐地愤怒和困惑代替了悲伤,分明上次爸爸来看望她时还向她担保他就快要出院来接她回家了。至于姑妈……除非姑妈在妮可睡着的时候悄悄这么做了,否则她没有为爸爸掉过眼泪。不过离开殡仪馆前她倒是忽然悲从中来,把脸埋进手里失声痛哭,仿佛先前展现的沉默的悲痛还不够,还要最后一次扭曲面孔,最后一次颤抖肩膀。然后姑妈冲向棺木,把一个柔情绵长的吻印在那个男人被涂了脂粉遮掩死人相的脸上。是专门做给来宾看的吗?这个不近人情的猜想跳入妮可脑海便抹除不掉,显得格外真切。
或许可以认为是姑妈已经忘记了她曾经是怎么在以为妮可听不到的情况下说爸爸是个“做着可笑工作的小丑”、“自以为是艺术家”,但是妮可知道姑妈并没有忘记,她从不忘记任何与钱有关的事情。她记得每次因为妮可而不得不去学校的时候所牺牲工时的确切长短,她记得姑父打桥牌输掉的每一分钱,所以根本不可能忘记她有多么瞧不起自己那个总是把自己弄得手头窘迫的孪生弟弟。
父亲的死造成了一个极为现实的损失:钱没了,哪怕他此前提供的补贴本就十分微薄。
“只是为了少些闲话。”姑母这么说着,在她入住女贞路后的第二天带她去改了姓氏,并让她转去和哈维尔读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对外宣称他们是双胞胎姐弟,使得妮可不得不重新读一遍三年级。再过一年他们就要升上中学了,姑父他们一定会送儿子去念本地最好的学校。那么她呢?他们会不会又要放弃她,而她必须再对哈维尔使用一次“说服”?就算他们留下了她,她又值得姑父和姑妈花多少钱在教育上,够格读什么样的中学?这样焦虑的日子里,一位稀奇的信使带来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宣布妮可生来是名女巫,有资格在九月前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就读。
起初最大的阻碍是她不确定姑父姑妈愿不愿意为她缴学费,根据负责带她采购学习用品的麦格教授的说法,霍格沃茨的运营方式听起来似乎类似于那些收费不菲的私立学校。好在麦格教授也告诉她,霍格沃茨为有困难的学生设立了补助金,将会资助她购买课本和校服。当然了,书本不可避免得是二手货的。妮可不觉得二手课本会是个问题,尽管她宁可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
后来真正的阻碍才渐渐显现,是哈维尔。这些天来每当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妮可心中总是充满了对未来在魔法学校生活的无限期待,把自己想象成某部表现穷苦人家女孩遇到特殊契机大放异彩,这样一个励志电影中的女主角。可是哈维尔拒绝扮演这部电影里属于他的角色:善解人意地鼓励她探索新人生的好弟弟。她能理解哈维尔不喜欢她离开萨里郡去苏格兰上学,也明白他们一直以来形影不离,骤然分开会有所不习惯,但每当弟弟有意无意表现出对这件事的不满,仍然令她深感困扰。后来妮可才反应过来,其实哈维尔一直努力压抑自己的脾气。当他们全家要出发去国王十字火车站时,弟弟突然发作,大闹了一场。整个早上他都显得易怒不安、神经紧张,宣称自己身上这里疼,那里不舒坦,并在妮可检查行李时不断打扰她。最后临到出门,弟弟一屁股坐到门口的石阶上,哭得像个不讲理的小毛头:“我不许你走!”
她简直不知道是该安抚哈维尔还是责备他——妮可两样都试了,结果只让哈维尔认定她心意已决,一把打开她伸过来拉他起身的手。“我讨厌你,你这个女巫!”接着他便从地上爬起来跑回楼上,使劲摔上卧室的房门,期间两手死死捂着脸,不叫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而他的双亲不知所措地站在车道上,满脸错愕,不敢相信自己教导出的乖儿子竟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令人瞠目结舌。
“可能他确实肚子不舒服,”姑妈干巴巴地说,但她没有顺便带儿子去伦敦的诊所做检查的意思。“哈维尔已经这么大了,不应该会无理取闹。”
“我想肯定是这么回事。我们先走吧,否则恐怕赶不上火车。”姑父说。“让他一个人呆会儿也好。”
妮可仍在望着安静下来没了动静的卧室门。她清楚弟弟是在等她。从前哈维尔和父母闹脾气向来是由她好言劝说他道歉,弟弟也听她的话。但是她打定主意这次不再配合了,去霍格沃茨读书是自从爸爸去世后发生的唯一一件好事,他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感到高兴呢?
九月二日晚餐后,哈维尔收到了猫头鹰带来的第一封信。信中妮可的措辞小心翼翼,没有提及任何关于他们分别当天的事,似乎有意展现她作为姐姐的气度,好像尽管她没有忘记那时他的所作所为,却愿意试着讲和。
哈维尔不否认他想念姐姐——不,不是姐姐,他没有在想念妮可。他想念的是知道她就在隔壁卧室里,明天一早会吃过早餐一起上学去的那种确信的感觉。他希望她和自己一样没有睡着,希望巫师都是枕在又冷又硬的石头上睡觉,甚至希望能有一只老鼠会咬她的趾头。她可以写一百封信,他一封也不会读。实际上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哈维尔没看完手里这封信便撕了它冲进下水道,可他忽略了巫师的信是羊皮纸制的,碎纸片把马桶堵住了。
很好,这下他有大麻烦了。
***
一旦过了某个大概的年纪,社区里的小孩子通常开始将和父母而不是一群同龄玩伴一起回家看作是件叫人难堪的事情,因为潜台词就好像自己还没能学会过马路似的,妮可从没有这种顾虑。由于种种原因,父亲不经常来接她放学,但每当在早餐时得到父亲的应允(“我想今天斯特林先生应该不会把我留太晚。”),她便穿上自己最好的裙子,只为午后站在学校前面的台阶上不住向街口张望时,漂漂亮亮地等待父亲的那辆车出现在视野当中。她尽力克制住沿着台阶匆匆跑下去的冲动,这样大家都可以看到轿车是如何轻巧地停在学校门口,父亲又是如何打开车门走下来的——日光把他的笑脸映照得那么完美——“我的宝贝甜心今天过得如何啊?”走到最后几步路妮可常常是飞奔着投入父亲的怀抱,借此向他表示自己这一天有多想念他。父亲把她举起来转上好几圈才放下来,仿佛她轻得像片羽毛,他身上有古龙香水和烟草的味道。“詹妮弗要带我们去冰激凌店,等下记得说谢谢,好不好?”
詹妮弗是父亲非常风趣,尤其特别的一位交往对象。父亲想必也是这么觉得的,毕竟在伦敦那场由他一个广告行业的朋友举办的聚会上初次见面时,詹妮弗声称他发表的上本诗集中最后那首长诗触动了她,令她为它“小声哭了会儿”,同时“丝毫不觉得难为情”。詹妮弗是父亲历任女朋友里她最喜欢的一个,并非是说妮可对其他人有意见,可是詹妮弗来自堪萨斯一个既有钱,又不缺少诸如市长和局长此类人际关系的富有家庭,这就很能说明她和其余几位女友之间的差距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詹妮弗在纽约有个丈夫——从法律角度来讲,她没有和这个男人彻底离婚。不过既然她时不时无意中提起自己准备未来挑个时间很快回去一趟把手续办妥,这项瑕疵在当时他们和睦快乐的生活中就显得无伤大雅了。
偶尔詹妮弗和父亲一块儿来接她回家。让同学和老师瞧见两人身材高挑匀称,衣着时髦,肩并肩站在一颗梣树下等她从教学楼走出来的样子,妮可感到非常引以为傲。
后来他们之间逐渐显现出问题,一切显得脆弱、不对劲——双方同时认识到了这点,于是在那些可以独处的时刻选择了放弃。在父亲狭小的公寓里,几乎无论他们干什么都可能干扰到对方。“对不起,”他们的手肘肩膀笨拙地撞在一起的话,两人就这么低声嘟囔道,“我太不小心了……”连晚饭期间,他们表现得也仿佛是在快餐店里不得不和陌生人共用一张餐桌。父亲和詹妮弗专心致志地埋头用餐,彼此尊重不受打扰的需求,仿佛吃东西必须得集中全副的注意力。他们知道绝不能抱怨,所以想方设法鼓励和安慰对方,这帮助他们家度过了最初那几个月,侥幸没有犯下什么错误。
接着那个清晨来临了。用早餐时詹妮弗异常高兴,告诉父亲她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了。她的计划是这样的:她现在回美国去,把上段婚姻的事情解决了,好正式告别过去开启新人生,说不定如此一来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期间他们当然可以保持书信联系。以及等到所有麻烦了结,他们可以——嗯,可以考虑一下,到时候再讨论吧。
临走前她在父亲脸上吻了吻。“你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接着她使劲楼了下妮可,似乎旨在无声地保证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她是“小妮可最好的朋友简妮”的事实。如今回想起来,是否在她出发去机场的前天夜里已经下定决心要抛弃他们父女,又或者是在更早一点的时候?
詹妮弗启程后第三个星期,某天毫无任何预兆地,下课后父亲就在学校对面那条街等侯她。“你没说过今天要来。”妮可十分诧异。
父亲以一种故作坚强的笑容回答她:“没什么,只是想早点见到你。今天我们花点时间散步回家好吗?”接下来他保持着沉默,摆明了希望她率先抛出问句,演出捧哏所负责的内容。戏剧化的沉默使妮可顿时明白过来父亲要做什么了。第一次询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怕他不会立即全盘托出。直到她隔上几分钟再度问他“怎么啦,爸爸?究竟出什么事了?”,父亲将突然跪倒在地紧紧抱住她,让她贴着自己的身子,大手绝望地抓着她的肩头。然后,他在她耳边尽了很大力才把话说出来——“她离开我们了,妮可。她重新和她的丈夫在一起了,她在信里说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
父亲来接她是为了寻求安慰。然而比起拥着这个可怜的男人的后背,柔声告诉父亲哭出来也没关系,无论要花上多久自己就在这里陪着他,妮可真正想做的却是甩开他的手跑回家,把自己直接锁进衣柜里。邻居投过来看热闹的目光她连一秒也忍受不下去。
事实也恰如她所料。
眼下类似的难堪情形正发生第二回,妮可发自内心觉得哪怕自己下一秒便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也行。费劲地睁开眼睛,她发现衣服和头发上全是通过管道时沾上的淤泥和粘液,手脚没力气,全身哪里都疼。
“你醒了!已经没事了……里德尔——日记本里的那个家伙已经完蛋了。”哈利·波特搀扶她站起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要按捺住别对他怒目而视可不容易。“我很好。”噢,不久前她才对哈利说过的那句不在意他人眼光什么的话不过是谎言罢了。她是个骗子,是个冒牌货。这就妮可·维特的真面目。为什么不让她在地底一个人安静地死了烂掉算了,为什么他非要来多管闲事?难道他以为她会满心感激地把他视作英雄么?想到面前的小男孩见识了她一身污垢的模样,以及等回到地面上,所有人将把她当成那种因为轻信人而被蒙骗的笨姑娘,而自己这几年来在学校苦心经营的形象很快要毁于一旦,妮可被内心隐秘的叱责吓到了。她深知这对这个勇敢又好心肠的小孩子而言是不公平的,却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紧闭嘴巴,顺从地任对方领着自己走向密室入口,和他的朋友,双胞胎的那个小弟弟汇合,然后靠着一只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凤凰回去废弃漱洗室。哈利让她握住自己的手,罗恩·韦斯莱则负责抓住凤凰的尾羽,妮可照做了。途中她没忍住掉了眼泪,赶忙抬起手腕悄悄抹完一边眼睛又抹另一边,心里始终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一死了之就好了。
她知道,教授们多半已经把姑父姑母请到了院长办公室里,极有可能哈维尔也在。弟弟会以魔法世界太危险为理由,再次劝她放弃做一个女巫回去过萨里郡乏味的乡村生活。而她将据理力争,决不妥协。假如校长和麦格教授问她是怎么拿到那本不详的日记本的,她就实话实说:这些日子里老师们经常呼吁学生结伴行动,加上为了尽到朋友的义务,她有时护送乔治和弗雷德的妹妹在图书馆和格兰芬多塔楼之间来回,平时也对金妮多加留意,因此才会注意到对方表现反常,捡到了被金妮丢弃的日记本。自己犯了傻,没有把这个东西交给教授,而是企图独自研究……不过,当日记本里的幽灵侵入她的头脑时,她也看见了对方的一段记忆,这部分经过妮可不准备告诉任何人。
至于在此之后,第二天早上前往礼堂的路上她将尽量不东张西望,免得招来其他同学过分友好的问候——谁他妈需要这些家伙来关心?等大家吃完早饭走得差不多了,妮可则需要寻找一个机会,强撑起笑容单独和大难不死的男孩聊上两句——“嘿,我还没有正式和你说声谢谢……”
她是这么打算的,实际上后来一切也的确是这样发生的。
父亲不曾明确这样说过,但是妮可知道詹妮弗伤透了他的心。因为喝醉了的父亲骂詹妮弗是轻佻女子、狐狸精,甚至是魔女。
“——她根本没把我们当一回事过,你千万不要被骗了。自始至终,她一直清楚自己会回大洋彼岸。这个世界是瘟疫、斗争、贫困和饥荒,从来不适合一个从堪萨斯州来的满脑子空想的富家小姐,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她迟早会离开这儿,回家,回到她爸爸用信托基金帮她堆砌起来的小世界里去!”他站在那儿情绪高涨地发表演讲时,手中杯子盛得满满的威士忌撒到了衬衫前襟上,妮可怔怔地望着那块污渍,觉得好像是看到了一个以青年男子模样出现的小老头在大发脾气。
他的愤懑总是无法持续太久,很快就迎来谢幕。这时候父亲垂头丧气地坐下,抱着脑袋埋在膝盖中间,全然挫败的样子。“天啊。妮可,我搞不懂我是怎么了,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哽咽着说,“原谅我……”这两副嘴脸无一例外是父亲的真实面貌——至少,属于无法分割开来讨论的其中一部分。
面对父亲的道歉,妮可经常回以干巴巴的“没关系”。这并非客套话或是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才讲的,她真的无所谓。不管他如何恶意评价这个女人都无法影响妮可依然爱着……渴望着、崇拜着、向往着父亲口中简妮所处的那个世界。是不是只要有了钱,就能像詹妮弗那样永远不成为感情中受伤的那一方?是不是就能坦荡地接受别人的好意,而不是像自己一样仅仅是由于参加嘉年华的门票钱由姑妈垫付,便惴惴不安,很难全身心和表弟一起体会游玩的乐趣?是不是因为坐拥让人难以计数的金钱,詹妮弗才能想离开什么地方就能离开什么地方,想摆脱谁就能摆脱谁——想做什么事就能做什么事?
那感觉该有多美妙。
***
父亲忌日前夜妮可梦见最初听见这个噩耗的场景,梦里一会儿是第一视角,一会儿又是第三视角。接电话的姑妈揪着胸口瘫倒在扶手椅上,仿佛极度的震惊和悲伤引起了癫痫发作,一连念叨了好几遍“天呐”,好像在靠这么做试图领会这个词的含义。她同丈夫争吵时经常出现这一幕,因此厨房里吃晚饭的家庭成员们清楚她并不是真的犯了病,只要耐心等她感到自讨没趣了便会没事的,于是起初便没有在意。可是过了不久姑妈坐直了身子,把脸埋进手心在扶手椅上左摇右摆,指缝间传出一连串抽泣。“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就这么丢下了所有人走了……噢,这太——太可怕了!”
耗费了好几杯威士忌,姑父才将通话内容断断续续地从她口中哄出来。
——谁出事了?
——是我弟弟。
——事情怎么发生的?
——疗养院的人目前不清楚,他们觉得或许是突发性疾病。
——现在我们怎么办?
——警察已经赶到准备进一步调查,我们最好也尽快过去。
——那孩子们呢?
——找保姆来照看他们,这类场面不适合让小孩子看见。
接着保姆来了。期间妮可坐在餐桌边没出声,甚至做到了继续吃点东西,想要显得不在乎,可是渐渐地她的嘴唇说明了问题,抽动得越来越厉害,随后微微张开定格在一个绝望的形状上,中间还有嚼到一半的蔬菜。她没有发出声音,哭得却丑陋又可怜。保姆张开双臂把她和满脸惊恐的哈维尔拉入怀中紧紧抱住。梦到这里戛然而止,妮可醒了过来。
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今天是休息日,她没有设闹钟,楼下静悄悄的。妮可在床上翻了个身,努力回忆方才的梦境。有那么几秒她快成功了,已经在脑海中重温了被保姆搂着的感觉,不过怎么也记不起当时保姆究竟说了些什么来安慰她和弟弟,干脆放弃了,下床慢悠悠地收拾自己,准备出门。
来到楼下妮可的脚步迟疑了。姑妈背对自己坐在厨房里,正读着报纸喝咖啡,不用魔法很难不引起对方注意,穿过客厅打开大门。哼,若是在迷宫里选择和哈利一起拿起火焰杯就不必应付这档子破事了,无论她是死在墓地里还是活着回来拿到一半奖金,反正不可能继续住在女贞路。而且那样的话自己也不会干着现在这份该死的前台工作……对于三强争霸赛的获胜者之一,圣芒戈魔法医院的人事部经理肯定会爽快地同意让她做重要科室的实习治疗师吧?然而在迷宫里她用舌尖抵着齿缝。我不想去拿,不想拿火焰杯。那时候她拼命对自己说。我得让大难不死的男孩觉得我不在乎能不能出风头。
就在妮可胡思乱想之际,姑妈转过身来,以故作轻快的语气跟她打招呼。“早上好啊,陌生人。我感觉好久没在家撞见你了。你确定没有在故意躲着我们?”说完她挑挑眉毛,以示自己仅仅是开玩笑。
“当然没有,医院的工作太忙了。”妮可撒谎道,“其他人呢?”事实是每天六点下班后她总是在隔壁酒吧对着一杯苏打水和一盘甘薯薯条坐到十点半才回家。当然啦,她能直接幻影移形到自己的房间里,然而太早在跟哈维尔共用的浴室里卸妆、洗漱,妮可毫不怀疑一打开浴室的门将撞上候在外边的弟弟。哈维尔已经长得有大人模样了,尽管脸上永远挂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似乎无法停止思考关于失去的本质,他在高中相当受欢迎。镇上的女孩子们一致同意他具有艺术家的气质。
“你姑父带你弟弟去参观独杜伦大学了,哈维尔对它的古典学专业很感兴趣。我昨晚没睡好,实在不愿意忍受那么久的车程,就不一起去了。我猜你也没怎么睡,每年到这一天总归是挺叫人难熬的,对不对?”
妮可不喜欢这个问题,选择不予答复。“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让我给你弄点早餐,吃过再走吧。”姑妈说。这几年她发福得厉害,从前那个相貌姣好、身段曼妙,在聚会上活力四射得让人难以想象的女主人开始在外形上逐渐靠近弗雷德和乔治的母亲,一位光看就知道她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孩子们因饥饿而尖声叫唤着“妈妈”的人。这倒不算什么坏事,至少人们不再把姑父当成她的追求者,而是真心夸赞他们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维特夫妇之间的感情也变得更好了——他温柔小意、体贴入微,她曲线不再玲珑的身上焕发出一种全新的女人味,小猫似的搔首弄姿。两人周身的气氛甜蜜又幸福,妮可跟他们共处一室待不上五分钟就想回卧室把脑袋埋进枕头里放声尖叫。
“谢谢,我来点咖啡就行了。”
于是她们面对面坐在餐桌边,场面哪怕谈不上温馨,却也相安无事。直到姑母决定又一次提起父亲。
“……从小长辈喜欢弟弟胜过我。我们在中学里因为波兰口音不招人待见,有时候还被欺负,那时候感觉真孤独啊……后来我靠讨好高年级的女生在学校日子总算过得去,你爸爸却拒绝效仿,依旧我行我素。好在有埃文斯小姐关照他……埃文斯小姐是我们的英文课老师,年轻漂亮,对教师工作富有热情,他的处境足以让她充满使命感了。她夸他的文章写得好,还邀请他带上自己平时写的短篇小说去自己办公室里喝茶、吃小饼干。你爸爸告诉我埃文斯小姐说他是她见过最有天分的小作家,以后肯定能在文学世界有一番作为。‘文学世界’——天啊,还有比这更让人无法信任、更可悲的词语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妮可?”
“当然。”
“最要命的是他将埃文斯小姐的好话当真了。能博得中学老师几句夸奖是一回事,要在‘艺术世界’里闯荡同时付清所有账单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有了你以后,他继续一心扑在诗集上这种行为是非常不负责的,反正我这么认为。有次发现他居然把五岁大的你丢给他那个不靠谱的女朋友照看,只为躲进书房敲他那台破打字机,我总算按捺不住了——我冲进去,指着他的鼻子说,‘嘿,停一停。’我说,‘从书房滚出来,泰德·休斯,(*)我们得谈谈’。可他就是执迷不悟,我只能带你回到这儿来和我过。这让你爸爸气得够呛,他开着车追过来,一上来便大喊大叫,指控我绑架了你。这事你还有印象吗?”
“有一点儿。”
“根本是无可理喻,只能用这个词形容他——张口闭口艺术和创作,一辈子都在瞎折腾,企图用并非是真正的才气的东西给世人留下印象,这难道还不够让人为他着急的吗?任谁也会觉得这是在浪费每个人的时间,不是吗?”
换做几年前妮可会竭力为父亲辩护,如今她早已变得随时愿意从任何事情上后退一步,只要那意味着可以避免争吵。姑母仍在说个不停,眉毛和嘴唇变换着形状,上演着怀旧、哀恸与有意真情流露的表情。妮可望着她,脸就像一册图鉴适时地轮番送上微笑,伤感,以及其他恰当的反应。她敢肯定姑母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停止了聆听。她一边听姑妈说,一边计算,靠眼下挣的月薪还需要几个月能保证在伦敦付掉租房押金,并且留有足够的钱支撑到自己得到下一份工作。妮可对自己的计划有信心:现在世道动乱,傲罗总是不嫌少的,哪怕毫无经验的应届毕业生也能争取到面试机会。
“……无论如何,他依旧是我的弟弟,是我的家人。我知道你一直责备我,你不必说出口,我多少感受得到。我想告诉你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真的能。在下葬那天你大概被我的眼泪弄得哭笑不得吧,但是亲爱的……我确实爱着你父亲啊,这一点你必须相信我——”
“我相信你,姑妈,也请你不要把我小时候不懂事时的表现放在心上。”妮可说,“能和你这样敞开心扉聊聊真的很不错,现在我可以去赶车了吗?”
她早就该做这件事了,一过完十七岁生日摆脱掉踪丝就该做了,但是面前总存在各种各样的阻碍:前年是不得不作为勇士在舞会上开舞不能在圣诞假期回萨里郡,上个暑假又需要把精力投入在打工上,去年圣诞假期则是留校复习备考终极巫师考试……好几次妮可清楚地意识到这纯粹是拖延心使然。尽管多年前大人的说法疑点重重……可万一比起幕帘后藏着的真相,要是最终发现自己宁愿让姑父姑妈以谎言织成的那幅幕帘好好挂在原处该怎么办?
理所当然地,仅差临门一脚时她再度将这件事拖后了——分明靠魔法眨眼间即可解决问题,她却选择了坐公车。专门收容物质依赖科患者的疗养院在伦敦,前往市内的一路上妮可心神不安,右手垫在脸颊和冰冷的车窗之间,神经质地咬着指甲。这对缓解焦虑不管用,于是她试着闭上眼睛,低声对自己说“爸爸”,同时回想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形。
那天放学后她很兴奋,因为知道父亲要来。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上周末才来看过她,现在又要来了——甚至还没到周末!父亲告诉姑妈他的疗程逐渐有了起色,院方放松了对他的管理,特许他独自开车来这里。妮可讨厌自己表现得像个爱耍赖的任性小鬼,却无法克制在父亲提出他得走了时想要撒娇。“不行,你才坐了不到一小时就要走!而且这次还没有带礼物来。”
“甜心,你怎么能这么说?”姑妈在一旁说,“你爸爸特意抽空来看你本来是件高兴事,为什么非要挑刺呢?”
“可是,可是……”她的手指羞愧地绞着裙摆上的花边,嘴上仍然倔强地不依不饶,“每次爸爸来都会带礼物呀。”其中最常见的是毛绒玩具,已经摆满了妮可的床头,有时则是一只小盆栽或一块面包店刚出炉的精致小点心。
姑妈还要说什么,父亲打断了她。“没关系,这原本就是我的疏忽,我必须要作出补偿……听我说,甜心,爸爸必须得回去了,不然那些医生就要找我麻烦了。但是——嘿,你看这样如何,你和我一起去车里找找有没有你可能喜欢的东西——这样行不行?”
她立即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在父亲的轿车里,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他想要的,一枚覆有薄膜的纪念邮票,上边印着父亲曾经工作的报社的标志、他们的国花红玫瑰以及发行年份(一九八五年,意味着这已经是去年的邮票了)。“是挺好看的,不过我没有人可以寄信,该拿它怎么办好?”妮可问。
“噢,那我想你可以把它当贴纸用。”父亲说,“贴到你的笔记本上,又或者——嗯,随便你贴哪里都行。”
“好吧,我会贴在课本封面上的。”
“那就再见了,”他说,“来抱一个好吗?”妮可踮起脚照做了。“答应我照顾好你自己,亲爱的。”他搂着她,那么用力,抱了那么长时间,最后在她耳边印下一个吻。“记住爸爸永远爱你。”
当他已经发动车子了,妮可篡着邮票和被父亲遗忘在衣架顶上的帽子追了上去。“爸爸,爸爸!”她扑到副驾驶座的车窗边,“你的帽子!”
父亲停下车,妮可这才意识到他在哭。他企图掩饰——抬起胳膊转过身来时他以极其别扭的姿势用袖口飞快地擦了擦眼睛,仿佛光是侧过身来需要手臂抡这么大一个弧度——那双布满血丝又伤心欲绝的眼睛无法骗过任何人。她决定留下来再跟他聊聊,让父亲知道自己并未记恨他没好好为这次的探视准备,并且再次跟他吻别——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该有多好。当时实际上发生的是她感到太难堪了,扔下帽子说了再见就转身往屋子里跑,甚至没敢回头看。
原先她打算“说服”疗养院的工作人员,那样不会留下任何咒语的痕迹,最终改变了主意。不知道是由于这些年她太过依赖魔杖,还是说所有巫师身上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那些小时候光靠动用想象便可实现的把戏如今妮可很难再做到了。她给自己施了咒令麻瓜们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跟在一名护工身后进了档案室,待对方锁上门离开马上搜寻起父亲的档案——在一九八五年入院的病人列表当中找到了。匆匆翻到记录父亲病情的那一页,她直接跳过大段专业术语来到叙述死因的那一栏:药物过量,自缢。
不是早有预感将得到这么一个结果了么?为什么要掉眼泪?明明不追究到底就能假装一切都好好的——父亲只是肝病过世了而已,又不是有意抛下了自己——为什么非要扯掉那道幕帘不可呢?
理智告诉她头脑混乱时使用移形换影是非常危险的,容易引发“分体”,于是妮可靠在档案室的墙上,就这么靠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任由身体顺着墙壁慢慢下滑,直到自己完全蹲在了地上。
她最好还是老实搭公车回去。
所幸她还有哈利,能够在他那儿寻求安慰。不过这个话题该如何起头?从巴士上下来,妮可边往女贞路走边思考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如同悬在心中一个空白的形状,既不能填上也无法丢弃。
得了吧,哈利才失去他的教父不过一个多月,难道要拿近十年前亲人的死亡向他摇尾乞怜?况且再说了,救世之星那么多事情必须烦恼,有那么多人等着他拯救,哪里有功夫听一个微不足道的医院前台哭诉她那个写下“英国战后最好的诗歌之一”的父亲是怎么把护工每日发放的药品偷藏在床垫下,又是怎么在她九岁那年的某个星期四统统服下的?
当晚他们在木兰花街的酒馆里见面后,她没注意喝多了,酒馆里的人群在他们两人周围飞速涌动,化成大团大团模糊的色块。妮可忍住了没有谈起今天去伦敦的经历,然而她终究说得太多了。她无法停止下来,无助地听自己冒出一句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哈利始终保持礼貌坐在原地,不住地点头附和。
“——在我和父亲从前住过的街区有丘陵,那棵云杉树就耸立山丘的最高处上恐怕已经有几百年了,让我觉得它以后也将一直立在那里。它那么高,枝叶那么茂密,姑妈带哈维尔来看望父亲的话我们两家常常在山丘上野餐。在云杉的树冠下我感到安全,因为它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无法被改变的东西,具有象征意义。当他们以虫害为由要推到这棵树的时候我觉得被背叛了。嗯,我不能确定是什么遭到了背叛。既不是我自己,也不是我的信念,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的,哈利说,但是她瞧得出来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从大号PepperPetty搬来的一个坑,可能是有点和罗琳叫板的一个故事,爱只是止痛剂,从来并不能真正地治疗某个人,解决我们的问题。
我想讲的不是拜金女的励志人生,人生在世失败比成功常见得多,生活的常态似乎只是抱着希望不断忍耐下去。家庭和两性关系维持不易,甚至经常是不可能做到的。在我所知的世界里极少有人因为幸运而获救或化险为夷。不是谁都能碰巧拥有乐于体谅你的情人、朋友、父母或儿女,在他们的帮助下让本来不可忍受之事变得令人愉快。常人的运气通常是领着你沿着一条道走进死胡同,然后把你就那么撇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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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哈利BG]妮可维特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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