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杀……”
沙哑的乞求声如生锈的锯子拉扯着朱焰的神魂。怀中人嶙峋的指节深深嵌入他腕间,凹陷的眼窝里凝着窗外浑浊的月光,比烈火更加灼人心扉。
朱焰无法再看他,头瞥到了一边,眼角一滴泪滑落。刚刚用唤灵术跟着他走过的那一生,感觉有几千年那么长,他竟不知,凡人短短的一生,能经历如此多的苦难。
“让……我……死……”小七仍是不住地唤着他,求死之心毅然果决。
“皮囊……不过是皮囊……”朱焰凝出金芒的手悬在半空,“刺下去,小七就解脱了。你一定要救他出来,不止这一世,生生世世,直到带他回家。这不只是对老山神的承诺,也是对他胡煜昇的承诺。”
回忆中,那人正晃着狐尾趴在云榻上:“哥哥,我近日在凡间又听了出新戏,讲的是仙界的三圣母,因为私自下凡与凡人成亲,被关起来了。他儿子找了她十几年才发现压在了山下……”
朱焰当时正在批文,龙须笔顿了顿:“如何会找十几年都找不到?”
“他们凡人,什么法术都没有,当然找起来如大海捞针。”少年突然翻滚到他身边,咬着糖糕含混不清,“而且你没去过凡间,我跟你说,凡间可大可大了!比次焰山大多了,比天庭也大多了,我去了这么多次,还没有把那些国家都转一遍呢!”
朱焰屈指弹他眉心:“你去了很多次吗?”
“好疼!”胡小七捂着额头倒进云垫里,“咳咳咳……诶,哥哥,若我被恶人掳去,关在黑漆漆的地窖……”他的赤色双瞳从软垫中抬起,透着几分狡黠,“哥哥会来寻我吗?”
朱焰蘸墨的笔尖洇透宣纸:“你又不听话,我寻你做什么?最好让他们扒了你的皮做衣服,我也讨一块来做狐皮褥子”
“哥哥好狠的心——”少年故意拖着戏腔,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朱焰甩袖卷来一片糖糕堵住他的嘴:“聒噪。”
“所以,你会去找我吗?”
“不会。”
“真的吗?我不信。”
“真的不会。”
“诶呀哥哥,到底会不会!是会的吧!你不会看着我一直被关起来吧,好残忍,好痛苦,说不定我真会被人剥了皮,挂起来,等着我长出新皮,再剥,再长……”那团狐狸尾巴像九天外的浮云,将朱焰拦腰缠住,笔尖滴墨在白尾上晕开。
“好好好,会,会!行了吧。我不仅会去找你,还会把你带回山里,亲自守着你,再也不让你离开。”
此刻,金芒凝成的匕首像一把通往自由之门的钥匙,悬在老人心口三寸,朱焰忽然想起那日云絮里闷声哼唱的戏文。
“望断青山人不归,青丝成雪剪烛灰。苔痕啮碎阶前月,鹧鸪啼血声声碎。泪作长江水,流到东海不肯回!”
“铮——”
刀尖刺破麻布衣襟的刹那,骨鞭破空卷起寒芒,匕首应声脱手,铮然没入玄铁柱三寸。
“你干什么!”朱焰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却被人打断,顿时恼火,双目炽焰。
“我还要问问你想干什么!”夸父绛紫面皮涨得通红,蟒纹骨鞭簌簌缠回手臂,“看见你相好脑子就不动了?你走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了!不要破坏因果,不要破坏因果。还好老子感觉不对,及时出现,不然你这一刀下去,他就完了!你也完了!咱们都完了!”
朱焰随手扫落案上判官笔,闷声道:“他如今这副模样,就是你说的因果吗!”
“正是!我跟你说了,冥河里的因果,大都是这样的,生得悲苦,死得凄惨。你以为一刀下去,是救了他。但是他这一世命不该绝而亡,还是你亲手杀了他,反倒只会给这一层因果,又附上了一层因果。这一世因果未清,新的因果因你而起又无法消解,便再也走不出来了。”
“可……可我,只能看着他在凡间受苦吗?”朱焰无力地说道。
夸父看他情绪平复了,也就恢复了懒散模样,磨着指甲说道:“你也可以选择不看啊,回你的次焰山,当你的好山神。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完璧归赵。”
沉默,长久的沉默,冥殿陷入死寂,唯闻忘川水拍岸声。见朱焰低头不语,夸父也专心磨起了指甲。
半晌,夸父磨完了指甲,以鞭梢勾来生死簿,一手持笔,一边对着旁边的牛头说:“哦,对了,牛头小子,带人去收胡家村的魂,本座方才不慎遗落烟袋..."他摩挲着鎏金护甲轻笑,“也不知道烧死了几户,哎,罪过,罪过。”
朱焰倏地抬眼,不知该说些什么,表情有些复杂。
夸父斜倚在镜台上,镜中映出山光吞噬茅舍的惨象,火势最大的,便是村中最高大的那间房:“白头煞,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怎么?爱上我了?”
朱焰知道他又要不正经,不接他的茬,反是问道:“喂,蛇佬,有没有办法,让他过得不这么苦啊?”
夸父在殿中遛了几圈,敲着脑袋说道:“嗯……有啊,积德行善。”
“啊?”这个答案倒是出乎朱焰的预料。
夸父说得真挚,“你没听过吗?欲改天命,当筑人德。多做善事,可以积阴德,保佑下辈子投个好胎。这轮回台是上古神创立的,并不受我们控制,有自己的运行术法。但是吧,据我观察,多做善事确实有用,我看那些善事做多的了人,下辈子就能顺风顺水,要么发财,要么升官。不过只可惜,这些非富即贵的人,有了钱财地位便开始作恶,所以下一世又开始穷困潦倒,循环往复……”
这时,忽有梵唱自奈何桥飘来,百僧齐诵《地藏经》的声浪震得冥河水都泛起波澜。
夸父皱了皱眉,随手勾了一个路过的阴兵,说道:“什么意思,怎么这么配合我?给我奏乐呢这么整齐?这么多和尚哪来的?”
“大人,是上面突然大规模斩杀和尚,有些来了咱们这。”
“杀和尚?什么人这么癫,不怕遭报应?”
阴兵低着头,木讷说道:“是人间帝王,新得一美人,实际上是妖精所化。那妖妃被道士控制,蛊惑皇帝重道教,弃佛教,说佛教坏了皇家气运,正发令天下,烧毁寺庙,遣散和尚,有不愿意的和尚,就都被杀了。”
这时,殿外不时也传来声声“妖妃祸世”的叫骂。
“凡夫总怨精怪祸世,怎不见他们剖心自问?”夸父歪嘴说道:“不过这么蠢的妖精,也敢在凡间晃悠,活该被人捉了。所以说,这妖精一旦沾上人,准没好事。行了你们去处理吧。”
朱焰见阴兵走了,才又问道:“那他这一世行医济世,救人无数,按你的意思,下一世应该能过得好一些?”
“那是自然,他这世积的这些德,都转化成了下一世的福报,不然你去看看。”
夸父说着,嘴里振振有词,一时间阴风大作,朱焰身边的那些冥府阴兵,逐渐变成了高耸入云的大树,脚下的残魂变成了半人高的野草,腐臭味道散去,朱焰又回到了人间。
环顾四周,碎金般的湖面倒映着苍青色群峰,芦苇荡翻涌如碧浪,湖面上,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留下一串串涟漪,更添几分灵动与野趣。湖畔,芦苇丛生,随风摇曳。
远眺去,群峰连绵,层峦叠嶂,云雾缭绕间,山峰若隐若现,宛如仙境。山势虽不甚险峻,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山腰间林木葱郁,各种野花在林间点缀,上次的竹林山相较之下,显得有些单调,这次的山峰看起来更加雄浑,大面积的湖泊和芦苇荡围在山脚下,增添了几分柔美与生机。
“骨环指引应无错,这里应该就是离他最近的地方。”芦苇丛里飞出的几只蓑羽鹤从朱焰头顶掠过,“可是这地方三面环水,连个人影都看不到,难道是……做了船夫?让我在这里等着渡河,一会便能看到他?也不知他现在是什么年岁。”
朱焰这样想着,就往湖边又走了几步,拨开挡在身前的芦苇,希望能把湖面看得更清楚一点,若是有船经过,也能发现自己。
只是他刚把芦苇拨开,听得一阵悠长而锐利的“嗖——”声,这声音划破空气,冲着自己的面门袭来。他看清是对面山上射出来的三支羽箭,快到自己面前时,脑袋稍稍往旁边歪了一下,轻轻巧巧躲了过去。
嘴角的笑尚未晕开,紧接着“咚”“咚”两声,一根粗长的木棍打在了自己脑后,——原是早有两名虬髯汉子潜行至背阴处。
“三哥,你下手也忒狠了,不会将这厮打死了吧。”年轻些的汉子用草绳捆他手腕,低声说道。
年长汉子啐了口唾沫:“那不能,你看他刚才躲箭那两下,八哥那箭术可是百步外既能穿杨,又能解开一里外缠在一起的兵器上的丝绦,又准又狠。可是那小子只是偏了偏头,就躲过了三只飞箭,动作干净利落,肯定是练家子。若不是趁其不意,给他这两闷棍,直接跟他打起来,咱俩可真不一定是他对手。”
“你说,咱们俩刚才一直在这附近巡逻,怎么都没看到这人进来,还是老八传信才知道。这小子难不成从土地里蹦出来的?”
“嗐,你管他从哪来的,就是阎王老子送来的也不归咱们兄弟俩管。赶紧把他放船上送回山里去,有的是人能让他开口说真话。快,一会要是醒了可麻烦了。”
那两棍打在朱焰脑后,跟挠痒痒一样,自然不会伤到他分毫。只是看这地方蹊跷,不想打草惊蛇,便将计就计,假装晕倒,听着那两个彪形大汉的对话,想来自己应该是闯了山贼的老窝,现在要被送回山寨拷问来意。
“山贼,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小七这次不会是又被山贼捉了来吧。不是说这一世会平安喜乐吗?怎么会沦落到山贼窝里。回去一定要好好找蛇佬算账。”
朱焰躺在船上,默默盘算,眯眼窥见山崖处闪动的铜镜反光,知道远处山上一直有眼睛盯着自己,一动也不敢动,僵直地躺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终于到了对岸。紧接着又被几个人抬起来,装了一个麻袋里。感觉自己被扔到了一个挂在半空的篮子中,摇摇晃晃被一根绳子拉着,缓缓往山上运去。
“这是什么上山的法子,倒是省力气,看来这群山贼里还有聪明人。而且他们分工明确,动作娴熟,不是普通的占山为王,已然形成了一个山贼组织。不杀生的前提下,要在这山中找到小七,又是一大难题。”
唉。
麻袋里的山神暗自苦笑,想自己一代神君,万妖之主,如今竟被人像运猪仔一样运货上山。若是哪天传出去,那真是万古的笑料。
想到这里,他用借来的妖法将自己所在的方圆几百里降下障目结界,如此一来,冥界就没办法看到他的行踪,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毕竟一直被眼睛盯着,总是浑身不舒服,倒也不是怕那蛇佬看到什么。
朱焰如是想着。
“哐当”一声,竹篮撞上了一根铁柱,朱焰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抬了下去,绑到了一直长棍上,摇摇摆摆又是走了一段山路。这一路哥哥弟弟听到不少,皆是以数字为名,什么八哥十三弟,很是亲密,看起来这些山贼并非一朝一夕集结而成,说不定已经在此盘根多年。
朱焰掐指算了算今夕何年,又算了算如今的朝代、运势。
又是一个民不聊生的乱世,倒也难怪会有这么大一座山贼窝。
“老十一,就是这小子大早上鬼鬼祟祟在水边偷看,幸亏八哥发现及时,咱们才能把人抓回来。赶紧告诉七哥去,问问这人会不会是官府的探子?”
“七哥昨天喝了一宿,刚睡下没几个时辰,现在谁叫他谁脑袋开花。先把他扔到忠义堂去,三哥在呢,让三哥先来审审。”
“啊?七哥不来,直接就审,会不会不太好啊?万一真是官府的探子,弄个半残不好交代吧。七哥不是这几天正盘算着那狗官开的条件吗?万一应下了,咱们以后说不定还得在官府见呢。”
“呸!那狗官的话你也信,就是唬老子们出山,任由他们宰割。七哥那是缓兵之计,再拖一阵子,湖面结了冰,官府的那群走狗就彻底打不进来了,咱们趁这段时间多造些兵器羽箭,来年开了春继续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们说话间,后面扛着朱焰的小山贼感觉实在是撑不住,瘫在了地上,麻袋口解开,朱焰从里面露出了半个身子,抬眼时眸光如寒潭映刃,轻轻掠过周遭,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一股无形的重压,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只是一眼对视,就让人感觉自己仿佛只是他脚下的一粒尘埃,微不足道。
那说话的两名大汉有些被他震住,愣在原地,不知道此人如此强大的气场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时间并不敢妄动,握紧了手里的兵器,直勾勾地盯着朱焰的方向。
“杀谁个片甲不留啊?”一声清泉漱玉般的嗓音穿透晨雾,宛如春日里拂过柳梢的微风,轻柔而温暖。
朱焰猛地转过身去,抬帘进来一纯真率直的少年郎,醉眼惺忪,松松垮垮披着狐裘,指尖转着柄镶红宝石的匕首,发梢还沾着昨夜酒渍。
“七哥,你怎么醒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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