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孟慧本来都准备谢恩了,却突然被一内侍官发问,想来这人就是传闻中皇帝面前最红的大太监胡总管。听多了坊间的风言风语,柳氏自然是不敢面露愠色,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仔细回道:“回总管,臣女确实是江南长大,爹爹调入都城后,才跟着来了都城。只是乡音难改,臣女进宫定当勤习官话......”
“诶,先别急着说进宫的事。”胡小七指尖转着皇帝赏的玄玉扳指,“咱们陛下喜欢听绕口令,柳小姐要么来一段试试?”胡小七回应便脆生生念起来,字字珠玉落银盘。
“牛郎恋刘娘,刘娘念牛郎。
牛郎年年恋刘娘。刘娘年年念牛郎。
郎恋娘来娘念郎。
念娘恋娘,念郎恋郎。”
储秀宫的描花地砖映出少女煞白的脸。她朱唇开合几次,想着进宫前那嬷嬷也没说过,还考这些,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专门去练绕口令啊!
可是就差这一步,她心有不甘,胭脂染红的指甲掐进掌心,硬着头皮学道:“刘郎念牛娘,牛娘念牛郎,牛......”
皇后摩挲着凤座扶手,饶有兴致地看着胡小七故意为难面前这大家闺秀。
他不想让这些有才或有貌的秀女进宫?
皇后心中盘算,虽然她平日也不太喜欢胡小七,但是在这一点上,倒是与自己不谋而合。只是自己碍于中宫颜面,必须大气地给自己的夫君挑选年轻貌美的女子,如今他这一添乱,倒是有了足够的理由,将这些对自己最有威胁的秀女,都挡在宫门外。
她端起茶盏掩住笑意:“胡总管倒是考虑得周到,进宫侍奉陛下,若是话都说不清楚,平白还会惹了陛下不快。柳秀女看来是不太合适入宫,来人,撂牌子吧。下一个。”
“臣女辛佳敏,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不等二人开口,下一位秀女便提着裙摆抢步上前,鬓边金蝶簪翅乱颤,“臣女自幼都城长大,最会说绕口令了,牛郎恋刘娘......”
胡小七等她说完,探着脑袋嗅了嗅:“辛小姐,喜欢吃羊肉吗?”
“啊?”辛佳敏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口,犹豫地说:“喜......喜欢......”
“啧啧啧,真不巧,陛下最厌羊膻味,去年冬至有位美人做了羊肉汤,至今还在冷宫扫雪呢。”胡总管捏着鼻尖后退半步,又开口道:“娘娘,饮食起居,若是不合陛下心意,恐也得陛下厌倦啊。”
“胡总管所言有理,撂牌子。”皇后看着少女踉跄退下的背影,指尖轻敲案几:“下一个。”
“喜欢吃牛肉吗?”
“回总管,臣女,臣女体弱,平日只吃......”
“啊?牛肉这么好吃,怎么能不喜欢?陛下可最爱牛肉,可惜了,可惜。”
“下一个。”
“钱小姐是不是西北来的,晒太阳晒多了?这晚上熄了灯,陛下连人都看不到。”
“御花园风大,赵小姐这身子骨也不知禁不禁得住。”胡小七望着窗外飘落的合欢花,笑道:“娘娘,奴才可还记得,上回陈宝林放风筝,连人带线飞出宫墙了。”
“李小姐,剑舞得不错,可是陛下喜欢听琵琶啊。”
“王小姐,各方面都很符合嘛。不知家里可还有兄弟姐妹?啊?家中独女,啧啧啧,皇后娘娘,陛下最是有孝顺之心,若是这位小姐进了宫,与家人难得见面,那家中老人得多么孤单,定是倍感思念,要么还是等小姐有了弟弟妹妹,再来侍奉陛下不迟。”
皇后与胡小七连选三日,收获颇丰,当初那些志在必得的贤良淑女,一个个都撂牌子,回了家。反倒是那些过来凑数的高矮胖瘦、大字不识的秀女们,都被安排进了宫内,学起了礼仪,准备受封。最后一日,日影西斜时,储秀宫青砖地上积了层厚厚的香粉。
“胡总管,这几日辛苦了。忙完这个下午,你就能回陛下那复命了。”皇后指尖抚过掐金丝凤尾香炉,腾起的青烟冲淡了她面上疲色。
胡小七垂首盯着自己磨破的袖口银线:“还是皇后娘娘辛苦,奴才不过递个话,全靠娘娘主持大局,选秀才能进行得这么顺利。”
“只要能替陛下分忧,为皇家解难,便是你我职责所在。”她忽然瞥见少年腰间晃动的蓝宝石串珠,上次见到还是在波斯贡品的名册中,心中苦涩,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这次有胡总管相助,本宫相信,选出的秀女也定会合陛下心意。只愿她们能早日得到陛下青眼,为皇家开枝散叶才好。”
“娘娘所言极是。”
“听说这半个月为了筹备选秀,陛下怕累着胡总管,都不让胡总管在御前伺候了。陛下对你这内侍总管可真是体贴入微,阿德可没这个待遇。”
“娘娘说笑了,陛下宅心仁厚,体恤宫人,实乃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莫大福气。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知身份低贱,只愿能尽心尽力地侍奉陛下,以报皇恩浩荡。若说体贴,那也只有陛下对娘娘才是。”
二人正在寒暄,珠帘骤响,一老妇身上的檀香味先一步漫进殿内。皇后认识这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嬷嬷,起身迎道:“李嬷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可是母后有什么指示?”
那嬷嬷微微福身,眼风如刀扫过胡小七的喉咙,趾高气扬地说道:“太后娘娘体恤娘娘操持选秀辛苦,派老身前来,给娘娘带了些杏仁酪。还有这是太后娘娘的手谕,送来给娘娘亲启。”
皇后这几日同胡小七一起选秀,本来压抑的心情明朗了不少,有一种被困多年,突然放开了枷锁,放肆了一把的感觉。
卍字纹信笺展开,霎时被冷汗浸透,纸上只有一行字。
“今年牡丹开得可艳?”
皇后知道,太后心狠手辣,能有今天的地位,靠的绝对不是慈悲之心。当年为了后位,她连自己的胎儿都能害死。而他们一家,也都是靠着自己这姑母,才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看着这简单几个字,皇后唇色骤然变得惨白,想起她进宫时姑母指着园中盛放的牡丹花,对着自己云淡风轻地说:“音儿你看,满宫的牡丹这样红艳,这都是吃人血肉长的。”
“劳母后费心了,麻烦您禀告母后,说本宫谨遵母后教诲。”
“娘娘知道分寸就好。”那嬷嬷转身准备离开,又瞪了胡小七一眼,“哦,对了,太后娘娘说,丞相家的楚小姐,也在这次选秀之列,闻其素有江南才女之名,若是能选入宫中,也可以让太后娘娘一睹其风姿。”
一旁的胡小七还在想,这个楚小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得太后撑腰,也不知将来入了宫,会不会是个生事的主。
只听见门外的礼官喊道:“左丞相之女楚依依,年十七,觐见——”
门纱撩开,珠帘脆响间,绯色裙裾已掠过青玉砖。来人身姿轻盈,腰肢轻折如三月垂柳浸在烟雨里,如有暗香浮动。
“臣女楚依依,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少女嗓音似浸了蜜的银铃,面容更恰似三月桃花盛开。眉眼如画,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睫毛轻颤,如同蝶翼轻拂。微微一笑,仿佛能融化世间冰雪,让见者无不为之倾倒。
世间竟有如此绝色?
绝世有佳人,独立于桃疆。
云鬓轻挽翠,眸似秋水长。
玉颜凝霜雪,峨眉淡扫烟,
唇若丹砂点,笑靥映花颜。
这几句诗此刻出现胡小七的脑海中,呼吸都已经凝滞了,原来真有人能将清艳与妩媚熔铸成刃。
没有理由。
再也没有理由阻止这样的美人入宫。
就算没有太后的属意,也不可能有人拒绝这样的美人进入宫里。
在这副皮囊面前,陛下的喜好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胡小七相信,所有人,见到她的所有人,都会愿意为了她改变自己的所有喜好。
而她,会成为陛下唯一的喜好。
这天下午,一直到结束,胡小七都无精打采的,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总觉得心里闷闷的。听着那些礼官说话,也是神游四方,只记得皇后给那美人安排在了披香殿,那是离乾清宫最近的宫殿,因陛下喜静,所以一直没安排住人。
披香而来,确实是最合适不过啊!
胡小七行尸走肉一般,跟着皇后凤辇穿过朱红宫墙,回了后宫。回廊转角传来药香,急匆匆赶着出宫的刘太医正抱着药箱疾行,差点冲撞了皇后一行,药箱撞上朱漆柱,惹得皇后蹙眉道:“刘太医?怎么今日入宫了?今天不是请平安脉的日子啊。”
杏林院首闻言慌忙跪拜:“微臣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回娘娘的话,微臣是奉了太后懿旨,进宫给几位娘娘开坐胎药的,一不小心差点要误了出宫的时辰。”
“坐胎药?”皇后微微感到有些诧异,她知道太后让开的坐胎药,其实是避子汤,以前陛下若是召了谁侍寝,太后就会安排太医送坐胎药过去,以防有其他嫔妃先于自己有孕。
这些时日自己忙着选秀女,免了晨昏定省,竟然连皇帝宠幸了其他嫔妃都不知道。不过也是奇怪,皇帝一年也不会召幸几人,怎么不过半个月,就有几位娘娘都侍过寝了?
“陛下......这几日召了谁侍寝?”
“回娘娘的话,这半月来陛下都是宿在后宫的,去过昭阳殿,平乐苑、上林苑、长信宫......”
胡小七闻言怔然,犹如当头一击:这还是自己熟悉的皇帝吗?自己当初苦苦劝谏他去后宫,他都说自己对她们没兴趣,怎么突然......突然......
那日陛下抚着他发顶说的话在耳畔炸响,“正好我最近也有些事情要做,带着你不太方便。”
这就是你的事情吗?皇帝陛下?
宠幸后宫?还不止一人?
“我说怎么要把我支开,原来是这么个不方便。让我每日应付这些礼官、秀女、皇后娘娘,自己躲在温柔乡里。”
“胡总管?胡总管?”皇后身边的侍女,轻轻推了胡小七肩膀一下,才把他叫得回过神来。
胡小七忙跪地道:“啊,奴才失礼,皇后娘娘恕罪。”
“无妨,本宫看你也是累了。陛下刚才传了话,让你回宫以后去乾清宫侍奉,快去吧。”
“是,奴才告退。”
胡小七进入乾清宫时,朱焰正在偏殿中沐浴,推开门眼前一片氤氲的水汽,仿佛置身于云雾缭绕的仙境。温泉雾气裹着佛手柑香扑面而来,消除了一日的疲惫。
听见殿门打开的声音,帝王昳丽的面容绽开笑意,他趴在池边,撑起了半个身子,露出白皙而宽厚的肩膀,鬓边的一滴水珠,顺着颈窝往下,滑过坚实的胸膛,融进了铺满花瓣的温泉池水中。
“小七,你回来了!”朱焰的语气中满是喜悦,氤氲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便摆了摆手,唤他过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胡小七的衣襟,“是不是累了?怎么不说话?要不要进来......”
“奴才不敢,奴才伺候陛下。”胡小七拿了一条宽大的绸布浴巾,跪在池边,给朱焰细细地将浸在水中的头发擦干。
当初在次焰山,到了冬日,山神殿也会引山中温泉进殿,每每朱焰沐浴时,小七总会化回原身,跟在他身后一起泡在水中。将湿乎乎的皮毛紧紧依偎在朱焰怀中,伴着外面呼啸的北风,美美的睡上一觉。
如今小七从来不跟自己一同沐浴,朱焰想来,应该是他坏了身子,不好意思让人看见罢了,也不强求。安静地靠在池边,胸膛裸露在空气中,学着凡人的样子,有规律得上下起伏,头枕在他的腿上,任由他擦拭着自己的长发。
朱焰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选秀进行得如何,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吃饭,皇后有没有刁难他,诸如此类的问题,胡小七只是言简意赅地几个字便回答了,也不再多说些什么。
“怎么了?”感觉到不对劲,朱焰握住他的手腕,蒸腾的热气里,帝王眼底跳动着晦暗不明的光,“一脸不高兴,皇后罚你了?还是选秀不顺?”
“没有,一切安好,陛下放心。”小七抽回手,清冽龙涎香混着药草味钻入鼻腔,激得眼眶更酸了。
“那怎么今天话这么少,都不像你了。”朱焰说着,从池中站起了身,胡小七很快就将浴巾披在了他身上,熟练地把水珠都擦干,又给他换上了一件黑金色的丝织寝衣。
“今晚月色好,我们出去走走吧。现在天气也暖和了,春风拂面,很是舒服。”
“陛下,更深露重,还是不要出门了吧。”
朱焰没看到他眼神中的落寞,把孔雀翎大氅罩在他肩上,说道:“没关系,你不在这几天,我晚上睡不着,都会出去走走的。给,你身子弱,别被风吹到。”
胡小七手持一盏水晶琉璃灯,二人便出了殿门,殿外夜色如织,月华似练,银辉透过轻纱般的云层,洒落在宫苑内大片的琉璃瓦上,轻轻闪烁,与星辰遥相呼应。月影婆娑,将这安静的宫阙笼罩在一层神秘的光辉之中,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卷。
宫墙之内,古木参天,月色下更显苍劲,枝叶间漏下的光影摇曳在小径上。微风拂过,携带着淡淡的花香与竹叶的清新,偶尔,一两声夜鸟的啼鸣,穿透了这份宁静,更添几分空灵。
夜风卷着琵琶声掠过飞檐时,朱焰停下了脚步,远远看着面前的宫殿里,柔柔烛影跳动。殿门微闭,隐隐有歌声传出,声音清澈而纯净,带着淡淡的哀婉与忧伤。
“这曲子......”朱焰驻足细听,眼中映着满庭月色,“是披香殿有人住进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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